时间褶皱症患者{小说}
我的左眼正在腐烂。确切地说,是右眼转动了十五度时,左眼的虹膜才堪堪泛起血丝。这是时间褶皱症候群的典型症状——不同器官的时间流速差异可达百倍。
诊所的消毒水闻起来像发酵的指甲。护士小姐正在用蜘蛛的纺绩腺体缝合我的胃溃疡,她的白大褂下摆爬满青紫色菌斑。"您得切除整个胃袋。"她说这话时,下颌骨突然脱落,掉进搪瓷盘里发出教堂钟声般的回响。
我数着她白手套上的霉斑等待回答。这是星期二上午十点零七分,诊所的挂钟用肠衣制成,分针正在吞食时针。三小时前我在锈湖打捞影子时,胃酸突然决堤,把刚捕捞的十二对情侣倒影蚀成了蜂窝状。
"胃袋切除后会再生出什么?"我的声带在喉结后方七厘米处振动。护士正在用虹吸管抽取诊室里的寂静,那些液态的静默在玻璃瓶里凝成紫色结晶。"可能会是座水族馆。"她说话时耳垂裂开,钻出粉红色蛞蝓,"也可能是装满蝉蜕的陈列柜。"
手术刀切入皮肤的瞬间,我听见骨骼在唱歌。不是人类的歌,是那种深海鱼类用鳞片摩擦岩礁的古老旋律。我的胃袋被完整剥离时,内壁还粘着昨晚消化的月光碎片。那些银白色的碎屑突然开始增殖,沿着止血钳爬上护士的瞳孔。
整个诊所突然剧烈震颤。墙纸像蜕皮的蛇般剥落,露出下方蠕动的猩红色肉壁。诊床化作舌苔状的突起物,天花板垂下的黏液里漂浮着半消化的挂号单。"快逃!"护士的声带突然异变成手风琴音色,"消化系统开始反刍了!"
我抱着盛放胃袋的玻璃罐狂奔。走廊在身后卷曲成食道形状,地砖缝隙渗出酸性的唾液。候诊区的塑料椅正在溶解成乳白色泡沫,那些挂着吊瓶的幽灵患者们突然齐声大笑,他们的牙齿在笑声中绽放成彼岸花。
月光像脱脂棉絮堆积在牙缝里。我躲进影子宫殿时,残缺的胃袋正在玻璃罐里产卵。那些半透明的卵泡中浮动着微型城市,每座城市的中心广场都矗立着无面雕像。雕像的底座刻着同一行字:你吞下的每粒尘埃都是某个宇宙的遗骸。
"需要影子吗?"黑影商人从我的肋间隙钻出来,他的斗篷用病历单缝制,面具是凝固的脑脊液,"今天特价:三毫升泪腺分泌物换一对双胞胎倒影。"他的肋骨正在弹奏肖邦的《雨滴》,每个音符落地都变成挣扎的蝌蚪。
我突然想起锈湖底部的青铜门。上周三打捞到的那个女学生影子,她的左肩栖息着帝王蝶幼虫。当我把她装进铅制标本盒时,幼虫突然用拉丁语背诵《心经》。现在那些振翅声正在我新生的胃袋里筑巢。
整座小镇突然痉挛。柏油马路翻卷成食道皱襞,邮局钟楼化作犬齿刺破云层。我目睹教堂尖顶在胃酸雨中融化,彩绘玻璃上的圣母像流出蜂蜜色眼泪。那些眼泪坠地时开出的花朵,花瓣上全是我童年时的指纹。
黑影商人开始溶解。他的面具滴落成银色汞珠,肋骨琴弦在空气中留下磷火轨迹。"快走..."他的声带已经融化成柏油状物质,"我们不过是寄生在某个存在消化系统里的菌斑..."
我的新胃袋开始剧烈抽搐。透过玻璃罐,我看见那些卵泡中的城市正在举行末日庆典。无面雕像们手挽手跳起康康舞,市政厅穹顶爆裂成烟花,图书馆的书页在狂欢中羽化成白鸽。某个瞬间我似乎听懂了蝌蚪们的歌声——那是对消化之神的赞美诗。
当第一波胃酸海啸吞没影子宫殿时,我吞下了最后一颗卵泡。月光在食道壁折射出棱镜光谱,腐殖质在耳道里发芽。或许三十七小时后,当我的左眼终于完成这次眨眼,新生胃袋里会孵化出青铜门的钥匙。
又或者整个宇宙不过是某位巨人早餐时误吞的果核。此刻他正用银河系当牙签,剔出卡在智齿缝里的文明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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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生的胃袋在第四天黎明开始分泌青铜。墨绿色的金属汁液顺着脐眼滴落,在地面蚀刻出星图纹路。护士小姐的颌骨在玻璃罐里突然震颤,那些刻在臼齿背面的坐标开始渗出铁锈味的血珠。
沿着锈湖底部的青铜门裂痕,我找到了那具悬浮在胃酸海中的冰棺。棺中沉睡的女学生影子正在羽化,她的脊椎刺破皮肤生长成月光藤蔓,发梢飘散出磷火孢子。当我的指尖触到冰棺表面,整片湖底的菌毯突然开始背诵我的病历。
"2003年6月17日,患者主诉梦境中持续听见牙齿发芽。"冰棺折射出的光谱里,我看见自己七岁时的诊疗记录正在苔藓上显形,"口腔CT显示智齿沟回间存在微型文明遗迹。"
湖底的青铜门轰然开启,门缝溢出的不是水流而是记忆的腐殖质。那些粘稠的黑色物质中漂浮着无数时钟零件,每个齿轮都咬合着某段被切除的神经突触。女学生影子的帝王蝶破茧而出,翅膀上的眼斑正是我遗失的左眼虹膜图案。
冰棺内壁突然浮现出母亲的脸。她的嘴唇被缝线缀成玫瑰花苞,耳道里爬出我幼儿园时丢失的乳牙。"你从来不是消化系统的寄生菌。"她说这话时,喉管里涌出成群的水母,"你是被反刍的真相。"
整座胃酸小镇开始崩解成语法残渣。教堂的尖顶坍缩成喉结,超市货架流淌成胆汁河,我亲手打捞过的那些影子正在语法裂隙中集体产卵。黑影商人残留的半张病历单突然开始光合作用,边缘生长出血管状叶脉。
当青铜门完全洞开时,我看见无数个自己正在门后的棱镜中重复着不同版本的死亡。某个平行时空的我正用肋骨雕刻冰棺,另一个我被镶嵌在钟摆里充当配重。最远处的棱镜碎片里,七岁的我正用蜡笔在诊室墙上涂抹——那些稚嫩线条分明是锈湖底部的星图。
帝王蝶停驻在我新生的胃袋表面。它的口器突然刺破皮肤,开始啜饮分泌的青铜汁液。被羽化的女学生影子睁开复眼,瞳孔里映出整个宇宙的消化系统:银河系盘踞在十二指肠褶皱,暗物质是尚未分解的食物残渣,而地球不过是粘在智齿表面的珐琅质斑块。
冰棺中的母亲开始融化。她的头发分解成语法链条,骨骼沉淀为标点符号库,那些从喉管涌出的水母正在吞食时间褶皱症的病历。我忽然明白护士小姐的菌斑白大褂为何印满童年涂鸦——每块霉斑都是被胃酸蚀刻的记忆墓碑。
"该换纱布了。"护士的声音从青铜门深处传来。她的白手套上现在爬满冰棺里的水母,缝合线用的蛛丝正发出肖邦夜曲的旋律。当我转身时,锈湖的波涛突然凝固成牙齿的排列模型,而我的双脚已经扎根成牙周韧带。
帝王蝶开始第三次蜕皮。这次它的翅膀纹路与黑影商人溶解前的磷火轨迹完全重合,每道荧光弧线都对应着某次被切除的梦境。女学生影子的月光藤蔓突然开出病历单叠成的花,花瓣上的诊疗记录墨迹未干:
"最终诊断:患者系某高位存在认知龋齿引发的阵痛,建议拔除。"
整扇青铜门轰然闭合的刹那,我吞下了自己仍在跳动的声带。月光藤蔓从耳道钻入颅腔时,我听见三十年前母亲在产房唱的摇篮曲——每个音符都在助产士手套上孵化为寄生虫。
当终极胃酸海啸吞没最后一块陆地时,我正用护士的颌骨雕刻冰棺。青铜汁液凝结的星图显示,下次反刍周期将在我的左眼完成眨眼的瞬间开启。而冰棺深处,某个尚未命名的宇宙正用我的胃酸做胎动练习。
我颅内的月光藤蔓在第七次胃酸潮汐中受孕。那些半透明的卵囊里沉睡着微型助产士,每个都攥着用我褪下的皮屑编织的襁褓。护士的颌骨在冰棺旁开始生根,坐标刻痕里抽出的嫩芽正吐出带病历编号的孢子。
青铜门闭合处渗出的不再是记忆腐殖质,而是一种类似羊水的琥珀色液体。我的声带在食管里重新生长,表面覆盖着黑影商人溶解前最后的磷火轨迹。当尝试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喉结处爆开的气泡里浮出三十年前产房的止血钳。
"认知龋齿的脓液开始结晶了。"冰棺里的母亲正在语法化,她的左眼变成句号,右眼坍缩成逗号。从她玫瑰花苞般的嘴唇裂缝里,钻出我幼儿园时养死的蚕宝宝——它们的丝腺里缠绕着青铜星图的二进制编码。
帝王蝶的第五对翅膀刺破我的肩胛骨,翅脉中流淌的已不是血液,而是锈湖历代打捞者的记忆蒸馏液。女学生影子的月光藤蔓突然开始静脉注射,针头刺入的刹那,我看见冰棺底部沉淀着整个胃酸小镇的X光片。
黑影商人残留的病历单叶脉开始输血。那些在血管中游动的不是红细胞,而是缩小版的诊所幽灵患者。他们在我的脾脏里开设黑市,用褪黑素交易被切除的时间褶皱。某个戴呼吸机的老头正拍卖我左眼虹膜的微缩胶卷。
当第八波胃酸海啸来临时,我的脚趾甲正在反向生长。新生的甲床里镶嵌着冰棺的分子结构图,而那些脱落的角质层在空气中硬化成手术同意书。护士小姐的声音从肝胆区的毛细血管传来:"该切除声带了,这次会再生出竖琴。"
帝王蝶突然用翅膀包裹住我的喉管。在复眼制造的叠影中,我目睹黑影商人用肋骨琴弦勒死七岁的自己。那个男孩的血不是红色,而是病历单边缘光合作用产生的叶绿素汁液。他的蜡笔正在自动书写诊断报告:"患者实为语言癌变的初期病灶。"
冰棺中的母亲彻底分解成语法瘟疫。感染从我的十二指肠开始蔓延,淋巴系统正在翻译成变格错误的拉丁文。助产士寄生虫们突然集体难产,它们的羊水里漂浮着青铜门锁芯的设计蓝图。
在左眼即将完成眨眼的临界点,整个宇宙的消化系统开始打嗝。银河系牙签从猎户座悬臂处折断,刺穿了我的新生胃袋。那些卵泡城市正在用反物质举行火葬,图书馆白鸽的骨灰里检测出高浓度的时间褶皱病毒。
护士的颌骨根系突然暴动。坐标孢子们在我的肺泡里搭建起微型锈湖模型,用支气管粘液模拟胃酸潮汐。女学生影子的复眼开始转写我的基因组,月光藤蔓的卷须正把染色体改写成冰棺的使用说明书。
当终极反刍来临的瞬间,我吞下了整个诊所的菌斑。黑影商人的肋骨琴弦在食道壁上奏响安魂曲,那些挣扎的蝌蚪音符正在啃食我的胰腺。帝王蝶的翅膀开始脱落,每片鳞翅都裹着某个平行宇宙的胃袋标本。
最后的青铜汁液从眼角滑落时,我看见三十七小时前的自己正在腐烂。他的左眼虹膜里,冰棺的棱镜折射出无限嵌套的诊断报告。最深处那行小字在胃酸里闪闪发亮:"治疗方案:成为被咀嚼的真相。"
月光藤蔓的根须终于穿透颅骨。在意识溶解前的震颤中,我听见产房摇篮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孵化成功——那是颗长着我母亲面容的智齿,正在用珐琅质颂唱消化之神的祷文。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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