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点没有做哥哥个样子。非常热衷于和村里的男孩子们一起去玩，驯服地被大孩子、顽劣孩子统领、奴役着也十分乐意。可是妹妹却常常尾巴一样跟着我，纠缠在“队伍”里，令许多男孩子非常不耐烦。就为这，在村头的一个大粪堆上，几个小头目专门开了会。议论的结果是，如果你妹妹再跟着，你就不要去了。“连一个女娃都管不住？”听了这些话，我便异常烦躁，厉声喝斥她走开，记不得是否还动了手。结果是妹妹哇哇哭着回去了，我觉得一阵快慰和轻松。逛了大半天回家去，等待我的自然是大人的一顿严厉训斥。而我把这些忌恨都一股脑儿算到妹妹头上，背过大人，眼红红地瞪着她，恨恨地咬牙切齿。几天里不给她好脸色，她叫我“哥”，我骂她“滚开”；抱怨零活她干得少了；吃西瓜和她抢；甚至在打麦场上学骑自行车摔倒了也是她笑的错。她也不是一味扮演“受气包”的角色，捏住我在外头越格闯祸的把柄，动不动以“要给妈告去”要挟我。
　　 当然不可能是一味的吵闹。手足亲情，“伙伴”的感觉，是后来那些独生子女很难体验到的。邻家的婶婶曾经很粗野地说，这兄妹两个，几天不见，亲热地就跟狗见了稀屎一样，在一起不出半天就拴不到一个槽头了。
　　 在一起时，两个人唧唧咕咕讲好多趣事。说的什么，大都记不得了。我只记起给她说过亲眼见村里一个“烂杆”汉偷鸡蛋的情景。村里来了收鸡蛋的，车子后面拖了两个大筐，筐里有不少鸡蛋。“烂杆”在车子边上蹭来蹭去，怎样乘收鸡蛋的一不留神，把两个鸡蛋飞快的夹到腋窝底下，“啪啪啪”，拍着巴掌笑眯眯的走开了。收鸡蛋的虽然满腹狐疑，可是看不出什么破绽，望望筐里的鸡蛋，似乎就是那么多，一直就目送着“烂杆”越走越远。妹妹为“烂杆”的机智佩服地瞪圆了眼咯咯大笑。
　　 她唱过一个从别处听来的歌谣：
　　 月亮爷
　　 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的白白的
　　 捶的净净的
　　 打发哥哥出门去
　　 去骑的红竹马
　　 回来坐的花花轿
　　 一对喇叭一对号
　　 你看热闹不热闹
　　 （我小时候实在没学唱过几首歌谣，可是现在仍记得几首，大都是由于妹妹当初经常念叨的缘故，可如今和她聊起，她却没我记的多了。）
　　 一年的深秋，我们俩去村北的地里摘棉花。那片地收成很差，要不大人也不会放心我们来。我们也心不在焉，真是“走马摘花”了。一人一畦，她竟然比我快。地头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壕，她放下笼先钻下去，我粗声粗气的喊她上来，她倒“呀”的一声。我心想，“坏了”。这壕虽不深，可是里面长了许多棘条，进去划破了手脚是常事，还有马蜂窝、蝎子、蛇！连忙跑过去，她却是一脸欣喜。“西瓜！”我顺着她指的地方扒拉开草丛，呵呵，一个小孩脑袋般大的瓜。“把（屙）瓜”，真是的。就在去年的某天，某个人吃了瓜路过此地，肚子一阵闹腾，就进来解了个大手，屙下一颗完整的瓜籽。这颗瓜籽落在泥土里，遇上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来年便发了芽。当然，不能算“茁壮成长”，先天不足，后天又欠调养，将就些吧。这个人，你为什么这么性急，还是不小心，吃西瓜不吐籽就往肚子浑咽哦？我和妹妹把瓜提溜上去，在地畔子上摔开了它。黄瓤，黑籽，能吃！一入口，凉，沙，甜。要知道，那已经是快要入冬的时节了啊。况且，那时候还有什么好东西吃？以后，真的再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瓜了。
　　 村子里有一家，男的在煤矿上，女的在家，患有“羊羔疯”，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嘴也碎，不“搁人”。生了个小儿子，又蠢又呆，剃个光葫芦头，经常坐爬在地上抠蚂蚁洞，望下去头形如一只鞋底。不论谁，到了小孩跟前，伸手叉开大拇指和食指，蜷了其余三指，小孩张嘴就叫你“八爷”。因为屡试不爽，大家都愿意多试几次。黄昏时候，我和妹妹发现小孩往过走，妹妹便趴下，羊一样地爬行，到了小孩面前“呼”的直起身子，双手凑到小孩脸前作如恶虎扑食状，惊地小孩吱哇哭叫。从中，我们都感受到一阵残忍的快乐。
　　 升入初中后，我去市里上学。要走的那天，妈妈送我去车站。在村口，我们跨上车子要骑走了，妹妹突然嘤嘤地哭着追了车子跑。妈妈赶紧下了车子，好说歹说的劝她回去。我鼻子酸酸的，骑着车子走出好远，一回头，她还怔怔地仰着头朝这边望。
　　 二叔家和学校是隔壁，一次妈妈带她来市里瞧病，晚饭后她竟然跟我一起到学校里去了。她好奇的参观了校园，时隔十几年后还将当时学校里面的布局设施说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们还有晚自习，她便一定要等我一同回家。在教室里，我时时惦记她，怕她被老师查问，怕被校工赶出门，又怕她乱跑会不会出事。那节晚自习是最漫长的了，我早早收拾好书包，捱到一声铃响就飞奔出去，她正静静的坐在花坛边上叠手绢呢。在路边的小摊上，我买了两根雪糕和几个泡泡糖，泡泡糖嚼起来甜甜的，可是谁也不会吹。我想一想，吐出来，把它扯扁蒙在嘴上，“哧，哧”，真的如核桃大了。再一使劲，“啪”的破了，粘在鼻子上。两个人都乐的嘎嘎笑。
　　 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很少回家了。妈妈给我说起过，妹妹上初中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哥哥》，极尽渲染了心中敬佩的大哥形象。我真有那么好么。
　　 她也上了学，毕了业。一年多没分配工作，总不能老“耗”在家里。想出去，家里人根本不放心。我们那个小城，人称“大堡子”，农业化城市，发展缓慢，找个工作不大容易。她先给一家公司散发宣传单，到周围的几个县，打听好了日子，逢集就赶。搭汽车、蹦蹦车，在摊上吃小吃。并专门买了一个很大的“太空杯”，临出门老是灌得满满的。后来给一家简易幼儿师范代课，因为普通话标准，又多兼了几个班的语言课，打扫教室，抬床板，她说起校舍的简陋，老板的苛刻，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师的辛酸，仿佛挺有意思。结果干了半年，差一点连工资也拿不到。等等的一些，好多都是家里人告诉我的。我隔些日子回一次家，几乎很少能遇到她了。她很忙的。我还能帮她什么忙呢？我联系自己的经历，不切实际的劝她多读书、多提高，买了《通俗哲学》等书让她细读，一看到她看电视就警告不要虚度光阴。但她显然是看不进去书也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她有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
　　 人一大，心事就重了。
　　 后来她工作稳定后，紧接着就该谈婚论嫁了。在我们那里，二十四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定下人家似乎就成问题。几次反复，她终于和一个工人好上了。家里先并没怎么在意，到事情敲明叫响的时候，父母却坚决不同意。理由很简单，男孩没有钱，没有房，文凭低，工作一般，既不是绩优股，也不是潜力股。妈妈长长的流了几次泪，爸爸嗓子高高的吼了几次，妹妹脸始终挺的平平的，不喜不恼，只是一言不发。到这个时候，我左劝右劝，父母只是不愿往开的想。棒打鸳鸯，我似乎义无反顾了。面对我的苦口婆心，妹妹眼泪刷刷的下来了。唉，两个人情投意合，其他人真是瞎操心。事后想想，当时我扮演了一个多么愚蠢、可恶的角色。之后妹妹如愿以偿结了婚，日子过得很和美，妈妈以前发的毒誓无形中也烟消云散了。反过来，家里倒又为我操上了心。我找女朋友似乎成了家里的第一要务，回家了就唠叨，不回家了就打电话催。妹妹做了妈的稳定工作后又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惊讶了她的言语，到底长大了。看来生活中有些事，不经历是永远无法有深刻体会的。
　　 我听了她的话，笑笑。小妹，我们是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无法重叠，彼此不同。我们的路仅仅属于我们自己。风过的时候，互相招手致意。嗨，我是大哥啊。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