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漠 艳 情（苏妃版）
当我在厚厚的毡垫上坐定，将蒙古人特有的长袍子下襟撩起，盖在我盘起腿的长靴上，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道地的蒙古汉子。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隆冬时节，深入到大漠的腹地来采风。天寒地冻，黄沙无垠，风吼云沉，愈现亘古的荒芜与苦寂。
而现在坐在毡房里，依然可以听见外面号啸无休的疾风。天窗嘎然几裂，冻毡闷声欲断。熊熊的火烤暖着前胸，努力地要把寒气从后背逼出，全不管背上还剩着冰甲。整个儿大漠在此刻冻彻，唯一冻不住的是这骄傲的火舌吧。
男主人脸上浮现着沉稳和宽厚的笑容，陪着我们稳坐在桌旁。我们都尊称他为“沙大”。他的女儿正忙碌着给我们煮奶茶。
我看见她从毡房外拿回用布片包裹着的砖茶，时重时轻地把它砸碎。毡房中间的铜锅开始沸腾，她就将弄碎的茶投入其中。然后一手扶住长袍的襟带，一手用一只铜勺把茶舀起来，看看，又注回到锅里。加一勺奶，再注进，再舀起，这样重复着。她穿着一件浓艳的大红蒙袍，匀称的身段透着矫健。
的确，那种利落和舒缓的姿态非常迷人，我竟然看得有些痴迷。突然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就端起相机但并不起身，开始静静拍摄。就在这小小的隆冬所肆虐不到的地方，少女的鲜艳长袍、热气四溢的奶茶锅、人们脸上的端庄和淡定，都被我一一贪婪地收入镜头，直到奶茶的特有的芬芳已经溢满了毡房，使毡包变得温暖如春。
她将茶具给我们摆上来。同行的文生好奇的问沙大：“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沙大能听懂我们的语言，而他那偶而夹几个汉字的蒙古话我们却不能完全明白，交流虽有些障碍，相互借助着手势，大家还是渐渐熟络起来，蒙古人的豪爽与古道热肠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快的缩短。
“她叫沙月舟！”沙大微笑的脸上浮现一种自豪。“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我坐在他的侧手。“笑鸿。”我回答。“噢！很好。”沙大应着，其实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名字，汉人的名字总透着古怪，在他们看来。
蒙古人喝茶都是用小圆碗。文生他们面前摆的都是清一色的景德镇产带着透明斑点的蓝边细瓷碗，而我面前摆的是一盏特别玲珑精致，蟠龙欲舞的“龙碗”。我因为不太清楚他们的风俗，也不好细问，心怀着疑惑，不便说破。我抬眼望沙大，恰是四目相遇，他只微微的笑了一下。
沙大对我们说起，奶茶中加奶是一种富足和身份的象征，只有殷实的家底，才可以做到。言辞间，自然流露出那种优越感来。我明白，蒙古族对于身份和地位还存在着与生俱来的神圣膜拜。
沙月舟已经将奶茶依次的端送上来，餐桌上还摆满了奶皮子、奶豆腐，还有炒得半焦的黑米。我们学着沙大的样子，将这些美味泡进滚烫的奶茶，即时便从杯盏中升腾起不能遏止的醇香缕缕地钻入鼻孔，几乎让人舍不得呼气。两盏下去，额头的汗就涔涔而下了。沙月舟殷勤的款待着我们，不断的给我们添加奶茶，浓郁的奶香里少女的笑容灿若春花……
有人撩起毡房门帘，一个健硕的蒙古族小伙子端进来一只刚考好的全羊，盛放在硕大的木盘中。大家都惊呼万岁，纷纷离席，学着主人的样子，抽刀在手，于那红白相间处削下一片，挑在炉火上，火舌窜上去，舔舐着，油烟吱吱爆响，挡不住的诱惑，谁还会不加入豪气的吞咽。沙月舟削下一片胸叉白肉，烙烤之后，轻轻放在我盛放着黑米的茶中。大口的饮着，大口的撕扯着。涌来的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热汗蒸腾，白日大漠那入骨的寒冷早已驱散。
终于明白了奶茶的妙处，还有这个民族的养生之道。如此的苦寒地冻，只有这样的妙饮美食才可以支撑着人们战胜大漠的狰狞。
渐渐，我从端羊进来的蒙古小伙眼中读出了冷冷的敌意。蒙古人的率真也表现在他们毫不掩饰的个性上面，我却是懵懂。只见他和沙月舟用蒙古语激烈的说着什么，沙月舟似乎在解释，但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以至连额头的青筋都暴胀了。他的手不时地指向我，就是傻子也开始明白他的愤怒是因我而起。我有些无辜和无助，尴尬的听着他们说话，却不明所以。
沙大威严的一声喝，小伙子就悻悻的垂手站在一边了，凶狠的眼光不甘心地盯着我看。我微笑着打量他，他腰间佩戴着一柄精致的较一般宽些的蒙古短刃，整个人是那样雄武有力，昂然立着，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式。
沙大和缓地对我说：“他是巴图，我们这方圆百里的拉达慕摔跤好手。”“哦！”我应着，知道在蒙语里面巴图是英雄的意思，而他的孔武和不可一世也真的能体现那种英雄气概。沙大从毡房的壁上取下马头琴，沙月舟随之展亮了她的好歌喉。
琴声和歌声配合得浑然天成，虽然听不懂歌词的含义，而曲调中的悲凉还有决绝莫名地打动了我，一种蔓延的情绪在熊熊的炉火之后紧紧地攫着我的心。尾了，我问沙大这首歌的名字，沙大告诉我，这首歌歌颂的是他们英雄——嘎达梅林。
炉火渐渐的变弱了，我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毡房中去歇息，准备养精蓄锐开始第二天的工作。从沙月舟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用生硬的汉语轻轻的但是很清晰的对我说：“晚上记着把靴子里的马鬃拿出来烤烤！”然后转身走开了。巴图却晃着发达的胸肌走近我，轻蔑的说：“你，给我离沙月舟远点！”
听着毡房外寒风呼啸，卷挟着沙砾扑门打窗，我耳边一直回响着嘎达梅林的旋律。
清晨，雪停了，风静了，沙漠全然呈现出难得的温柔宁静。万里的绵延沙丘，坦荡荡无遮无拦，狂沙吹尽，大漠的浩淼一览无遗。我穿戴整齐，走出帐篷，靴子里烤得暖烘烘的马鬃软融融的托护着双脚，再不是昨天的铁硬难挨，就从心底里感谢沙月舟的提醒。
沙月舟正站在毡房前面，用一个铁箍束住的圆树干挖成的舂筒舂着黑米，看见我，露出了两排皓齿，我也向她友好的绽开笑容。她的红袍映衬着大漠的浑黄，分外的抢眼。我情不自禁的将她收进我的镜头，背景是荒芜的流沙，鲜活的是沙月舟的青春妩媚却毫无造作的美。
临近黄昏的时候，因为我的胶卷不够用了，我率先回到驻地，却看见沙月舟正悬缰勒马准备出发。“你要去哪里？”我扬起声音问她，她已经用红色的头巾将长发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中握着套马索。“马群走失了，我要去找！”她简短的回答我。“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凭着沙月舟的游牧经验，我紧随其后，深入了大漠，踏上了寻找马匹之路。天色，很快的暗下来，沙漠中的白昼本来就很短暂。可是就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马群的时候，已经有一股强烈的飞砂从天边一直疯狂的袭来了，沙月舟的脸色变得凝重，我知道异常残酷的征战已经不可避免了，而我们只能向前，没有退路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漫天的飞沙走石里，我紧紧地追逐着她的红衣。我们不能停止，一旦停止，流动的沙丘就会将我们吞没。我甚至不能说话，嘴唇干涩，已经被怒风吹得裂开了血口子，满嘴是咯咯作响的细沙。沙月舟还是维持着镇静，我却能隐隐的感觉出她的不安。毕竟，大漠的凶残，不会对谁网开一面的，我和沙月舟都明白不过。
“我们停下来等一下吧！”沙月舟终于说。我点头，其实，不仅仅是我，连胯下的骏马也已经举步维艰了。我们挑选了一个背风的沙丘，从马匹上坠下来，落地的时候，我重重的倾斜着倒下去，我发现我的下肢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沙月舟眼中现出了焦灼。她开始试图脱下我的靴子，可是，靴子似乎长在了脚上，怎样也褪不下来。我没有痛苦，只是悲哀的想，我的双脚会不会就这样祭奠给大漠的寒冷呢。我的意志开始混沌，我只看见有眼泪从骏马的亮亮的瞳孔中落下来，听见沙月舟越来越遥远的声音，似乎在说：“笑鸿！你不要睡！等会星星出来，我们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嗯！好！”我在嗓子眼儿回答着，却还是迷糊地睡着了。
我梦见了我们回到了毡房，熊熊的炉火，飘香的奶茶，都是那样的滚烫，我看见沙月舟夜空星索一样灿烂的眸子，还有她鲜艳的红色长袍子和俏丽的头巾。她拉着我的手，走近炉火，好温暖，我不禁紧紧地拥紧了她。她叫着我的名字：“笑鸿！笑鸿！”
我在沙月舟的呼唤声中睁开眼睛，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竟然看见沙月舟解开了她的衣襟，酥胸半裸，而我的脚，正被她抱在怀中。我明白了，为了保住我的双脚，她竟然牺牲了少女的羞涩。为了一个她生命中的陌生人，这个可爱的沙月舟竟然可以这样的付出，我的泪无遮拦的淌下来，冰凉却滚烫。
“沙月舟，你为什么这样做？”我还是这样问她，明知道答案。“你是我的英雄！”她低低的但是坚定的说。“可是为什么？”我说：“为了我，值得吗？”月光下的沙月舟像是一个圣洁的女神，温柔美丽，却又坚定执著：“我们游牧民族一生都在追逐着绿洲，我相信，你是我的绿洲！”
那一刻，只有大漠和冷月见证着我们的坚贞和皎洁。
我们被巴图和沙大成功的营救回了毡房，篝火点亮，人们纵情歌唱，我从沙月舟的歌声中体会着幸福的热浪和胸口酸涩的暗流。明天，我们的采风就结束了，我们也将返回我们龟缩的那个都市，继续存活下去。
“我们比试一下，怎样？”巴图明显的带着敌对的情绪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迎着他的眼光，缓缓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行！”沙月舟焦急的挡在我的面前：“他的脚伤了还没好！”我却微笑着对她说：“不碍事！你放心！”
巴图的强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他的强大。可是，他眼中的急于求成令我捕捉到他的弱点。我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我的体力消耗一定会输给他。几个回合下来，发现他的强硕之后，逞的都是匹夫之勇，就利用他闪身的空档，轻巧的一个回旋，将他来了个大幅度的甩出，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当初散打教练教我的时候，我耍小聪明的学了个皮毛，想不到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为了不至于让他跌得太过狼狈，最后的时候我故意收了几分力道，结果，巴图单膝着地，我就势扶住了他。
大家哗啦啦的鼓掌，巴图就喘息着端过来两碗烈酒，递给我一碗，自己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把腰间的蒙古短刃双手呈上给我，爽气的说：“我们是兄弟！”我也就笑起来，拍他的肩膀，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朦胧的睡梦中睁开眼，眼前晃动一个红色的身影，是沙月舟。她换了衣衫，可还是她钟爱的红色，也只有她，可以把这个颜色穿的这样好看。“我和你一起走！”她笑着对我说，牙齿像是洁白的碎玉。我顿时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沙月舟！你说什么？！”“带我离开大漠！我要和你在一起！”她简单的说，我的胸中却炸开轰然的雪崩。
“听我说，沙月舟！”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解释，可是我不能不说：“你是一个好姑娘，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可是，离开大漠的生活，也许，不适合你！”我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残忍，可是，痛苦，还是终于要面对的。“你是我的绿洲！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沙月舟含情脉脉。“不，沙月舟，你听我说，我和你，其实，是不可能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的冷酷。“为什么！心灵！”沙月舟的眸子里涌满了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
“沙月舟，原谅我，我不是你的英雄，我是一个懦夫！”我声音发颤。“可是，难道你不喜欢我？”沙月舟看着我的眼睛。“我喜欢你！可是，你是属于大漠的，而我，注定不属于这里，所以，我们是不可能的！”我硬着心肠说。沙月舟掩着脸跑了出去，带着悲绝的哭声，刚强的她，不愿意在我面前哭泣。
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我们就要起程了。沙大拉起了马头琴，还是我熟悉的旋律《嘎达梅林》，我的心中一阵的难过。我想，我再不会听到沙月舟的歌声了。我走在队伍的最后，我的马匹似乎也知晓我的心事，不急不缓的踏着它的步伐。
远处白雪皑皑的山顶，不停吹动的朔风，还有满眼望不尽的大漠，就要从我的视线，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歌声：
“远方飞来的小鸿雁，不到长江不起飞~~~~~~
远方飞来的大鸿雁，不到长江不起飞~~~~~~
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是追求太阳的温暖~~~~~
天上的鸿雁从北往南飞，是躲避北海的寒冷~~~~~~”
歌声中没有了往日的圆润，多的却是满满的悲凉和绝望。我没有回头，抬眼望着绵延起伏的沙丘，泪水滑落在胸前。
沙月舟，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没有勇气采撷这朵格桑花，我但愿自己只是大漠中的一个过客，也是你生命中的海市蜃楼，飘忽缥缈，却永不能够真实接触。感谢你那样纯洁的爱过我，而我，最后还是只能还给你辜负的结果。
从大漠归来以后，我爱上了痛饮奶茶。可是，我知道今生我再不能喝到那种最深厚的醇香滋味。因为我的大漠恋情，已经尘埃落定。
（为轻虞友情赞助而作，其中奶茶片断有借鉴的痕迹，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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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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