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红泪 |
母亲说:敛痕,你看,这就是西湖。
碧波清澄,粼光闪烁。我站在杨柳依偎的岸上,看这夏日阳光下不尽的湖水,心里,有难以名味的亲切和伤楚。这一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第一次来到西湖。但是,此时此地,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与我是这么的亲切。这么的亲切。就好像那满眼的浩渺烟波便是我身体里的血液。我便是它流淌时飞溅起的一朵浪花。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冷清的坟。它立在青草丛中,被万紫千红所拥。苍白的碑上刻着:钱塘苏小。
苏小是谁?我问导游。
钱塘名妓苏小小。她告诉我。一个比西湖还美的女子。
我只觉得心里莫名的一阵惊悸。灵魂像扭曲的哀怨的沉韵,在底里,久久抽泣。天空忽得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陪伴我经历了这短暂的三天的西湖游旅。
在梦里,我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嗒嗒的马蹄。
敛痕,我等着你。来世。你一定要再来找我。
我抬起头,正听到天上飞过一行雁阵。长鸣凄婉。杨柳树下,西湖岸边。钱塘古人,相约相盼。眼角,一颗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
敛痕。敛痕。
你是谁——谁在叫我?
我是若离。你在想什么,我的敛痕。她坐在梳妆台前,转过头,看着我。她是若离。她有一头长长的白色秀发,倾泻下来,在阳光里像银白色的丝缎一样,柔软顺滑。她有一张绝艳妖冶的面容,杏眸蛾眉,朱唇烈红如血样的夕阳。她美的堕于红尘,而又超脱于凡俗。她来自远方,我魂灵的远方。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俯近我。她身上飘溢的来自远古的馨香在我的呼吸里如花般绽放。她的温润滑嫩的手掌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敛痕,你怎么了,忘记了吗?这里是“雅琴小筑”,你的家,你今生的穴巢。嵇康拨弦的古画。刘伶醉酒的长图。曹子建的诗行。王右军的墨宝。你所有的最爱,你淡漠了吗?
安乘油壁车~
郎跨青骏马~
何处结同心~
西陵松柏下~
忽得,一阵甜美悠扬的歌声从远处传来。动听的歌。慑魂的歌。是谁在歌唱。我所有的思维都在这歌声里交织。我一时恍惚,一时清楚。一切似梦似真。
是谁在歌唱?
钱塘名妓苏小小。若离对我说。一个比西湖还美的女子。
傍晚,燥热的沉闷。“雅琴小筑”里来了许多的善男信女。若离告诉我,这些人是来听我弹琴的。我的琴声如山间的清泉,能洗净人的污垢,减轻人的烦躁,予人以清凉。
于是,我为他们抚琴。
我弹得是《流水》。上古传下来的曲子。我弹它,不是为了求知音,只是为了给别人的心一缕清凉。温柔的月色,映着摇曳的灯光,在我的手指间流淌成一片波湖。顺着一根根的弦,渗入听众的心魂。我亦沉醉其中。
崩~~~水花四溅,碎了水中的月影。我蓦的楞住。看着指间还在颤栗的,那根断了的伶弦。
窗外一声骏马的嘶号。一声幽叹。
君弦短,令我心也乱。钱塘琴师,惟是最慕君音。纤丽的声音在我的灵魂处响起。你的琴,真的像月一样的清凉温柔。如果能再听一曲,今晚就不必再用湖水冲洗我的身体了。你乐中的那片湖境,别任何的水都清凉。
可惜弦断心乱,绝曲难复。
妾有琴一把,君若不嫌弃,可与君一用。
赶车的少年捧了一把琴进来,放在我面前。琴身桐木。弦如青丝。琴上,弥漫了清香的茉莉花味。这琴,不用弹奏,也足以醉人了。
小姐想听什么曲子?
《流水》。
我便再谈一曲。我的手指在这精细的弦上抚动。月色。烛光。手指间流开的水湖。又多了氤氲在琴弦上的漫漫香溢。听众在乐曲里沉醉。我在这琴、这弦、这香溢里沉醉。气馨萦绕着我的手指,像美人吐气如兰般的呼吸。
曲如仙籁,浑然天成。公子琴技,令妾折服,简直鬼斧神工。清脆的一声鞭响,车夫叱喝,紧接着便是嗒嗒的马蹄。公子若有心,西泠妾处,定然相望赐教。马蹄渐远。人去香褪。
小姐,这琴……我愣在哪里。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离开座位,争相向外张望。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琴身。看到上面镌着一行娟秀的小隶。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马车里的人是谁呀?有人问了一句。她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美,似乎比这琴音还美。
她就是苏小小。那个比西湖还美的女子。说话的那个人,仍坐在大厅里。他姓阮。名叫阮郁。这把琴就是名动钱塘的“弄芯”。
半个月后,是**孟浪的岳父的寿辰。他请了本地的名绅显贵,也请了钱塘一代的风流人物。他请了苏小小,也请了我。
我替若离书顺她的长发。她抓了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前。敛痕,在生命里,我那么需要你,但是,你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身体,不属于我的生命,不属于我的魂灵。我疼你,爱你,还是留不住你。你甘心于她做影,也不会与我做人。
若离转过身,然后面对着我,褪去她所有的衣衫。她要我看她洁白的肌肤,要我看她丰腴的峰乳。她抓着我的手,要我抚摸她每一次激荡的心跳。她吻我要我爱抚我。
末了,她长叹一声,无力地倒在我的身体上。我可以吞噬你的肉身和魂灵,敛痕,可是我却永远掌控不了你的心。你的心,早已经被她夺去了,从你出世的那一刻起。
若离,谁取走了我的心?我是谁的影?她好残忍,居然指控着我的生命。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深深的哭泣。敛痕,你的命运,在她的手里。今生今世,你们注定爱恨交织,不即不离。
富丽华贵的孟府,挂满了喜庆的灯笼。灯火要红了一片夜空,使这本来静寂的夜变得沸腾。陶然的酒香。缥缈的仙乐。如云的婢侍。谈笑风生的宾客。此时的城,因为这一府的喧闹,浑然不夜。
取酒折梅祭琼华
蕊珠妃子下仙塌
醉意酣浓的孟浪朗声说道。钱塘地方,自古便多风流美谈。小小琴,敛痕曲,一时美谈,堪为西湖佳话。今日有幸,才子佳人在会,不如合璧一曲,众位意下如何?
满座宾客,登时掌声雷动,欢呼称快。
我摆好了“弄芯”。便静静看着那红色衣纱的女子从灯火中走来。那飘逸的香馨顿时扩散开来。夜风里轻轻扬舞的衣襟裙摆,和着她妩媚的微笑,旖旎的黑柔的长发,美夺天物,秀色可餐。我怔住了。她真的,是从我血液里走出来的人。
苏小小色艺双绝,冠魁苏杭。敛痕琴声天籁,举世无双。二人合璧,当然要来一曲钱塘绝唱。我愿意亲点一曲《同心歌》。
大人。苏小小微微欠身。小小烟花人物,《同心歌》亦是风尘俗物。敛痕公子钱塘雅士,与小小和这风尘曲子不免就失了公子的身份。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千秋。敛痕既是我钱塘雅士,奏一曲《同心歌》又有何妨?孟浪看着我。敛痕,今日此曲,不弹不快。
她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红色的衣裙掩去天际的皎月。她笑了,曙红色的唇,如陈酿似的笑。我俯身抚着琴,拨动素弦,乐曲悠悠的从弦指间传出来。她随着我的音律舞动自己的身体,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焚烧灼烈着我的血脉。音乐愈加飘飏,我的心愈加火热。我的世界里,尽是红色的图腾。
安乘油壁车~
郎跨青骏马~
何处结同心~
西陵松柏下~
她的歌声飞入我的耳朵,叩开我的记忆。动听的歌。慑魂的歌。是谁在歌唱。我所有的思维都在这歌声里交织。我一时恍惚,一时清楚。一切似梦似真。那天从“雅琴小筑”的窗户,传来的歌声,真如今日的一样,美妙婉转,动摄心魄。
终于见到了她。钱塘名妓苏小小。那个比西湖还美的女子。
我孤身走在冷清的长街上,孟府的喧闹离我远去。夜风撩动我的衣袂。吹入我的胸襟。“弄芯”负在我的背上,香馨紧贴着我的脊背,在我身体的四周飘溢。
马车的声音从长街的彼端传来。愈来愈近。熟悉的香馨。和嗒嗒的马蹄。风驰电掣的过来,在我的身旁停下。
她轻轻撩起帘子。公子,夜深路长,露重风寒。何不搭乘一段的路程。
我盯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她的眸彩直漫入我的心底。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身不由己的痴迷。
那一夜,我并没有回“雅琴小筑”,而是到了苏小小的住处。她握着我的手,我只觉得,她牵住了我的身体、我的魂灵和心。我跟着她,走上了花香烂漫的闺楼。她的房间里挂满了红色的布帏。摆着宽大的床榻。精致的木桌。她进入这充满了香气的红闺,便像是成了火域的修罗。我被她焚烧成时光的灰烬。我与她以“弄芯”倾心长抚一曲。她在我的身体上,静静的聆听。能永远的这样多好。她的发丝垂在我的胸前,痒痒的,搔动着我年少的血性。我的心在狂乱灼热的沸腾。
你知道么?敛痕。你有许多东西都让我觉得熟悉。她说。你的斯文如同鲍仁,你的微笑如同阮郁。而他们,都是我魂底的伤疮。
可是,我不是鲍仁,我不是阮郁。我说。我是敛痕。“雅琴小筑”的琴师敛痕。
我给了鲍仁我的珠宝,我给了阮郁我的贞洁。她说。敛痕,我要把我最心爱的“弄芯”给你。珠宝,对我而言,不重要,它们是污垢、是渣滓。贞洁,对我而言,不重要,因为我长守的只是我的容颜。我爱“弄芯”,它是我的心,我驱遣孤独和愤懑的伴侣。我把它给你,是因为你和鲍仁、鲍仁不同。
哪里不同。我问。
她指着我的心房。那里。你的心。鲍仁的心里,淤积着功利。阮郁的心里,淤积着城府。你的心,却像西湖一样的宁静安谧。没有尘垢。她的指间缓缓的在我的身体上摩挲。
我的魂灵,在呻吟一首原始的旷野诗歌。
她的手,褪去我的衣衫。她的手,紧抚着我的肌肤。她手掌抚过的地方,尽是滚烫的汗迹。她的手,和若离的手,真的不同。她的手的温暖,穿过我的肌肤和肉身,直渗入我的内里。她的血液的流淌,与我心脏的跳动,竟成了同样的节奏。我沉醉于她的抚摸。手指在“弄芯”的弦上。连那一根一根的弦,都开始颤栗和滚烫。
敛痕,你相信命运吗?她从后面抱住我,贴着我的肌肤,听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那种由所谓的“上苍”注定的,能跨越前世今生的东西。
我相信,今生,上苍安排了一个男人给我,但是,我们注定只能在生死轮回里纠缠,而永世不能结发。她张开手掌给我看她掌心里那条尖锐的、刺痛的断掌纹。我的生命和爱情,如同这手上的掌纹,残缺不全。
不守贞操只守美。她给我看她光洁的肌肤和健硕的峰乳。她揽我在怀,要我抚尽她每一寸的温柔和冶艳。我不是无情,只是太惧怕伤痛。太惧怕苍老。
水乳交融。
狎夜鱼欢。
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痉挛,并且哭泣。她还是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体都是一样的冰冷和脆弱。我们的魂魄都是一样的绝望。
我在午后刺眼的阳光里醒觉,看见自己躺在一片红色的布帏的包围里,发散衣乱。她依旧抱着我,酣然沉眠。她的鼻息吐在我的额上,柔软如二月的风缕。在红色光的映衬里,她愈加妩媚迷人。唇上被我吮过的胭脂,更如猩红的杜鹃般泛滥沸燃。我们一样的赤裸如原始的祖先。欲望,欲望,欲望的鬼魑摆脱了所有的束缚。我长长的吁叹。想起在潮闷的夜中,我无可救药的在欲望的域狱里堕落。
敛痕,你去了哪里?昨夜,竟一宿未归。
若离纤细的手指穿过我散放的发丝,摩挲着我的头皮。我一言不发。但眼泪却从我的眼里无声无息的滑落。
敛痕,你还是和她相遇了。若离蓦的紧紧地抱住我。她哭了,泪如雨下。我被她抱得生疼,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比我疼。
敛痕,你相信命运吗?她从后面抱住我,贴着我的肌肤,听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那种由所谓的“上苍”注定的,能跨越前世今生的东西。
也许,这疼,就是我的命运。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把自己封闭在“雅琴小筑”,再没有去任何地方。若离意味着我,递给我香茗,欣赏我抚琴,陪伴着我,一如往昔。她什么也没再说,仿佛那天那时的那件事,已成云烟。然而,她的眸里还是多了一抹阴霾的忧郁,我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她的苦楚。
无可奈何的是,我已经约缚不了自己了。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她的笑。她的愁。她温柔的手掌。她炽热的身体。她销魂的心跳。
我的眼里、心里、梦里,尽是她婀娜的身子。
曲如仙籁,浑然天成。公子琴技,令妾折服,简直鬼斧神工。公子若有心,西泠妾处,定然相望赐教。马蹄渐远。人去香褪。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我终于还是耐不住了。去了西泠。去见苏小小。我站在她的闺楼前,我知道,我是如此深切的想她。
人声喧哗,嘈杂如潮。在她的闺楼里,一如平日,聚集了众多的文人骚客,它们或者来自近乡远邻,或者来自天南海北。他们来到西泠。不是为了凭吊万古钱塘的风物,而是为了看一个人。名满天下的诗妓。奇女子苏小小。那个才情不让儒生,风情不逊西湖的女子。
众位公子,请见谅。今日苏姑娘的身体确有不适。贾姨站在楼上对大厅里的人说。今日恕不见客。
众位公子,老身在这里有一句话说。万事总要说个“缘”字。若是有缘,缘到了,天涯地角终有相逢时日。众位都是读书人,应当知缘惜缘,何必要急在这一刻呢。
望众位以怜香惜玉之心,取他年红尘之约。老身在此,再代我家姑娘向众位致歉了。
唉!想不到一棹远涉,只为睹佳人风情,却是一面无缘。真是苍天弄人,可悲可叹哪!行人里长叹连连。乘兴而来,免不了是败兴而归了。我站在原地,任着身边的人潮涌退。
稍时,闺楼里便安静了下来。大厅里惟剩下了我一个人孤独的伫立。
公子,姑娘今天不能待客,公子也尽快去了罢!贾姨对我说。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对面不识。公子若与姑娘有缘,他年必有再见之期。
这尘世间的男子,她尽可以都不放在眼里。但是,我若想见她,她怎能忍心连我也不见?我苦笑着说。她纵不把我看在眼里,也应当把“弄芯”放在心上。
贾姨愣了愣。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敛痕。我就是“雅琴小筑”的琴师敛痕。
贾姨注视着我。叹了口气。好的,敛痕,普天之下确也只有你可以见得小小。她每天都曾如此的叹息。你是她心上系着的结。
在红色的布帏里,我又见到了她。她盖着红色的纱被。她的发丝乱散着,蛾眉无精打采的低扫,双眸微阖,唇苍白而又干涸。她未施粉黛,且憔悴虚弱,让人怜惜得心痛。
我抱住她。她的身体倚在我的怀里。我的手掌轻轻抚着她如水瀑般的长发。她微笑,憔悴虚弱的笑,但甜蜜而惬意。
贾姨端来了药。一碗充满了苦涩气味的药。
我喂她喝药。她看着我,细声说苦。我说我知道,药在你口,苦在我心。她乖乖的喝药,但是眸却紧紧盯着我。温柔的。坚强的。
敛痕,陪我,抱我。答应我,不要走。我需要你。
我不走。我陪你,抱你。我如你需要我一样的需要你。让我们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就这样,我们相拥行卧,寸步不离。
直到十天之后的月圆之夜。她忽然要看远夜的月。我挽她过去。她却先要打扮一番。我替她梳理她的长发。她认真的描眉,饰妆,点绛唇。她从她的首饰盒里取了所有最名贵的首饰,细心的戴好。她披了红色的纱衣,回眸一笑,问我,美吗?
美。美。我说。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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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窗,抱着她立在窗前。月在空中。明月人面相交映。尘世美景,莫过于此。迷醉的馨香沁人心脾。
敛痕,月多美。月也多凄厉。月宫名“广寒”,广寒,多么凄厉。天下女人的眼泪,都在那里了。
敛痕,世上真的有女子,能像月宫仙子那样的永世不老,孤寂苍凉吗?
敛痕,天长地久是真的吗?那为什么区区三碗孟婆汤,就可以创造一个来世的新的邂逅。
我抱着她,感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疏远。我的心开始痛苦的抽搐。她的生命终于还是要离去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终于开始变得微弱。
敛痕,天长地久是一个真实的谎言,惟有恨,永不改变。敛痕,我听得无法兑现的誓言太多了,我不要你给我誓言,只要你恨我,生生世世的恨我。
敛痕,我是幸福的。我永远不会苍老,我的美丽永驻着。我不会孤寂,抱着我的你,永远呵暖着我的灵魂。
她笑。灿然的笑。僵固的笑。月开始被影渐渐的吞噬了。月食。
我抱着她的肉身,我终于感觉到她生命的终止,枯竭,我的心终于无法缝弥的破碎,我终于深明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夜风里,她的红色纱衣,身后的红色布帏,轻柔飘舞。在深重的夜暮里,如我生命里荡漾的感伤。不动声色的锲入心底。
影褪去了。在渐显的光里,我见到了若离,她站在冷清的冰蟾中,发上映着凄白的光。我瘫倒在了地上,怀中的苏小小,已止了呼吸和心跳。我抱着她,我们紧贴的身体的温度,在夜里决绝的沸腾。
若离,我知道了,是她取走了我的心。她是我的身,我是她的影。她的生命维系着我的生死。现在,若离,我不得不随她而去。今生来世,我们注定在生死轮回里纠缠不休,不离不即,难舍难收。
敛痕。敛痕。
若离,这是我的命。
我抱着她,我知道,我的灵魂开始移离我的生命。我的目光在须弥里慢慢涣散。若离哭了,她呼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湿润的液体从她眼角滑出,落在我脸颊的刹那。我堕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深邃。旷远。亦幻亦诗的前世,恍惚如梦。
一梦三四年,浮云两苍苍。
前世的梦终结在我第二次到西湖的时候。这一年,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眼前再见的西湖,一如记忆里从前的样子。碧澄清波,粼光闪烁。我想再去西泠,看清草丛中苏小小的荒冢,我一直相信,那里,是我前世便约下的地方。
我在西湖边的一家古朴的小茶坊里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我坐着列车,颠簸而来。一壶清茶,一汪碧水,我想在这里暂驻稍歇。
坐的位子,靠着窗,正能看见西湖的潺潺水流。
安乘油壁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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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松柏下~
远古的幽幽的琴声和歌唱顺着水流在我耳畔环绕。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真的成了梦里西泠春闺抚琴的琴师,美妙的佳人在如水的冰蟾里轻舞飞扬,四座云集的宾客看着我们绝壁的演出,如痴如醉。
风拂过我的颈底,一缕熟悉的香馨沁入我的呼吸。你在!我听到生命深底一个声音的惊叹。
孤独倨傲的步子,她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取下赛在耳朵里的耳机,麻木的环视这狭小的茶坊。她穿着灰蓝色的紧身上衣,牛仔布制的镂花短裙,深蓝色绒料裤袜和紫色短靴。她盯着我,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取下头上的腰果花绅士帽,轻轻撩动了一下长长的酒红色长发。淡淡的风情,缥缈而来。
她伸手过来。请给我倒一杯茶。我看到了,她掌心里那条尖锐的、刺痛的断掌纹。那么夺目,那么鲜利。
我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在等一个人么?她说。我在找一个人,一个脸上有血红色的痣的人。
我撩起我的头发。给她看我脸颊上的痣。记得,我的祖父说过,这叫作“滴泪痣”,它预示着某种宿命和纠结。
她看着我,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哭了。
她住宿的旅馆在城市的郊区,坐车过去会花费一段不短的时间。旅馆里灯火晦暗,充满潮湿的味道。体态丰满的老板娘跷着腿坐在吧台后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电视里平淡的肥皂剧。旅馆里干净而且清净,带着南方的独特感觉。踩着湿暗的木质的楼梯,借着稀弱的光亮,咯吱咯吱的上楼。房子在廊道的尽头。
她打开南方小楼的木制小窗,任外面的风吹进来。房间里简单而别致。桌上的瓷杯里是已经凉了的花茶,水凉茶浅,但那股幽香依旧。她的头发被风拂起,发丝间飘起一阵薄荷的清凉气溢。
窗外对面的房顶上,落着两三只灰色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可以明了的知道,它们是家养的种类,因为它们的身体里眼神里缺少野性的张扬。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是少了一样东西的。她倚在窗边,点燃了一支GOOD COMPANION的香烟。我想穷尽一生的去寻找,然后,冥冥中被牵引到了这个地方。所以,我确信,我与这里有着生世不竭的牵绊。
风吹着我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脸上的泪痣,在风里,辛辣的刺痛。像一种剧烈的决绝的撕扯。
我摆好了“弄芯”。便静静看着那红色衣纱的女子从灯火中走来。那飘逸的香馨顿时扩散开来。夜风里轻轻扬舞的衣襟裙摆,和着她妩媚的微笑,旖旎的黑柔的长发,美夺天物,秀色可餐。我怔住了。她真的,是从我血液里走出来的人。
她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捂住了那颗鲜红的痣。她掌心的温度霎时在我的身体里泛滥。
我叫苏。24岁。无业。现在在上海居住。生性不喜欢与许多人勾心斗角。嗜爱绘画,时常画一些目光暧昧但行色匆匆的城市女子。一直在依赖于一个中年男人,他给我充足的物质和富盈的生活。他有妻有子,他要我,只是要我年轻的肉体满足他本身的欲望。我们相互取暖,但并不能相互安慰。夜里会惊慌的莫名醒来,于是,需要一种白色的安眠药片来保持灵魂的平静。
那个男人,他贪婪、霸道。他渴望着占有很多的东西。她说。
我们在世间的某个刹那相遇,因为那个刹那的感动。便接受了彼此漂泊的生命。只是为了坚信我们曾许下了约定的前世。
我叫敛痕。22岁。大学毕业,待业中。生于北方一个平淡的小城,现在住在北京。因为喜欢那里人群谈笑的姿态。在一家音乐杂志开设评论专栏,因为身体多病,时常会中断。父母一直经营着上辈遗下来的产业,并且为我拓好一条固定的路途。人生的未来。无能为力的叹息,有些一直想做的事可能这一生里,都夙愿难偿。
她用舌尖舔拭我的唇角。敛痕,你的唇上,留着上古的苦涩。
我抱着她。听到窗外,那群鸽子排翅而起,飞翔的身体划破了宁谧的空气。我们对彼此的身体,都是如此的亲切和熟悉。
纤细光洁的手臂高高举起。我的手掌顺着她的臂膊,滑上她的手掌。那枚戴在她手指上的,祖母绿钻石的戒指,竟轻易从她的手指上掉落。
坠在地上,却再未有丝毫的声音。像泪水坠入了荒漠。
我们去不远的野地里,看一段废弃的铁路。绵长的铁轨延伸向无垠的天际,直穿入蒙蒙的暮气。铁轨上锈迹斑驳,是被冷落和遗忘后的霉病。枕木和铁轨的近旁长满了杂乱的野草。天空那么苍茫。大地那么颓丧。我们相执着对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遥杳的远处。苏的口中低吟着一首模糊的歌,像秋夜一般的凄清。
在一家陈旧的老古董店里,苏看中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她买下了它,甘愿为之付出一笔不菲的费用。那双绣花鞋做得很精致,红色的底面上,是一双惟妙惟肖的鸳鸯鸟。成双成对的嬉闹水中。旅店的老板娘说,其实鸳鸯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情比金坚,雄鸟一死,雌鸟就会离去,另寻新欢。真正坚定的是塞北息栖,声断衡浦的大雁。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我说。是的,雁有可以鸣断长空的凄凉。秋南春北,一阵牵连,生死相许。
苏对我说:敛痕,如果死亡可以使心爱的人获得轮回里的解脱,那么,我更愿意。生生世世的纠缠,我们的爱永长而痛苦。
梦里,又是那一片鲜红的布纬。我的目光从她嫩滑的肌肤上滑过,直向她的脚看去。依稀里三寸的金莲小脚在影里闪动。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随即用手圈住我。吻我。束住了我的目光。我醒来,看到身边仍在睡着的苏,和开着的笔记本电脑。三寸金莲,古代女子最扭曲的丑陋。梦里,只有她所有的美。
电子信箱。收件箱。已读信件:36。今日信件:12。未读信件:1。
收件人是母亲。一封关于著名地产集团老总女儿的E-mail。
母亲先是对我嘘寒问暖,然后便是对那个女子极尽的赞美之辞。外国大学的高级文凭。彬彬有礼的淑女风范。高佻健美的身材。细致入微的温柔。是水做的女孩儿。母亲说已经为我安排好回到北京后的一切。柔美的妻子,富豪的岳父,一个光明平坦美轮美奂的未来。附件里,是那个陌生女子的资料。她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出生年月、嗜好乃至三围,所有的她的一切。下面是她的照片,白皙的皮肤,黑亮的长发。母亲的这封E-mail,不是普通的家书,而是一道严肃的不容违拒的命令。
我平静的把它删除。我没有书里写的那些叛逆公子们那么伟大,我只是沉溺于注定的生生世世对爱的痴苦挣扎,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月底的那天,南方的天空又开始飘飞淅沥的小雨。丝丝断断的,如泣如诉。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第一次到西湖的情景,短暂的三天的游旅时光,无尽的小雨。和今天的一样,丝丝断断的,如泣如诉。这很容易让我的魂灵迷离。迷离在“雅琴小筑”叮咚的琴音里。迷离在西泠红闺嘤嘤的倾诉里。不知道为什么,每到下雨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变得疼痛,像刀刮着一样。我疼痛着迷离,也在迷离中疼痛。
敛痕,我们的爱,是一种劫难。她说。前生今世,我们在这劫难里愈陷愈深,以至现在终于难舍难弃,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我们爱了,便是覆水难收。我说。我们追逐着这劫难,直到尸骨无存。
敛痕,来世,你还会做我的影么?她说。你应该去寻你应得的幸福的。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说。如果注定了我们生世纠缠,永无止尽,那么我就不会退缩。不论生生世世多么苦难,只要我们爱着,就没有什么“解难”可言。
这是上真的有真爱么?她说。如此痛苦的就是真爱么?
也许不是。我说。也许,更是一种僵持,一种较量。我们在生死轮回里是注定的对手。我们相持不下,难分胜负,彼此锋指对方,而又惺惺相惜。
生世的纠缠,归结于一时的争强好胜。她说。比“真爱”更无奈的说法。
敛痕,我想听Dido的音乐。她说。敛痕,帮我去买罢!
我穿了外衣,在她的额上淡淡地留下一吻,拿了雨伞。走向门外。Dido的CD。我记着在不远的路口处,有一家不大的音像店,名叫EYEWITNESS。我们都看到,最美丽的年华,蝴蝶一样飞舞,秋叶一样流逝,在沉默的流火里。记忆深刻的音像店前的,粗糙的小黑板上,细心的店主用粉笔写下的话语。
敛痕,我们是彼此的归宿,每个生命都需要影来寄托她的魂灵。她说。我们生生世世,不能把彼此抛弃,因为,生命不能抛弃魂灵。
我走过湿漉的长街,听到雨滴落在伞上,沙沙的声音。
南方小城的潮湿的街道和房屋,在雨水的冲洗下,露出暧昧的神情。天空阴郁,那种妆态竟似同今天苏的眸子。
我在那家名叫EYEWITNESS的音像店,买了苏想要的Dido的CD。店主是个简洁纤瘦的南方女子。海风吹拂过的铜色的肌肤,浅浅的眉黛,丰腴的嘴唇。长及腰际的马尾辫。蓝格子的棉布衬衣,袖口挽着,滚圆健美的手臂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洗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粉红色的皮拖,微微跟着音乐节奏跷伏的脚趾上,涂着宝石蓝色的指甲油。她倚着货架,把CD放进机子里,听到里面传出来优美的音乐,微笑着打个响指。
南方的音像女子,有音乐的灵性和美感。是随时可以跃入文字里的那种。即便出现在尘世间任何的角落,也会让人不自觉的把她和音乐连接在一起。
I know you think that I shouldn’t still love you or tell you that
But if I didn’t say it well I’d still have felt it
Where’s the sense in that
I promise I’m not trying to make your life harder or return to where we were but
苏小是谁?我问导游。
钱塘名妓苏小小。她告诉我。一个比西湖还美的女子。
我踏上潮暗的楼梯,忽然感到这世界寂静得森寒。陌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我的身体,我的魂灵渐渐疏远和漂移。我的脚下不再沉稳,仿佛这个生命体是在踩着风,扶着梦。我像秋叶一片,任风指控,茫然的向着一个目标前进。
我回转过头,看到幽蒙的走廊尽头,走过来一个男子。他茫然的行走,目光涣散。兜里揣着一张CD,珍如稀宝。
他打开房门,然后怔在那里,像钉子一样。
然后,我听到屋子里唱起一首歌曲。是空灵的女子的声音。这首歌,熟悉,模糊,像秋叶一般的凄清。我被这歌声吸引了过去。
我站在那个男子的身侧,看到屋子里死去的苏。她瘫在床上,像平常一样的酣睡。只是心脏和血脉已经凝固。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红色衣裙,像一朵绮幻的盛花。血从她手腕处涌出,染红了她身下雪白的床单。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唇上的唇膏显出异样的水红。
苏……那个男人的唇喃喃的低吟。苏,又一个长恨的轮回开始。
敛痕。敛痕。
你是谁——谁在叫我?
我是若离。你在想什么,我的敛痕。她坐在梳妆台前,转过头,看着我。她是若离。她有一头长长的白色秀发,倾泻下来,在阳光里像银白色的丝缎一样,柔软顺滑。她的面容已不再绝艳妖冶,深深的皱纹无情的凿刻在她的脸上。她来自远方,我魂灵的远方。
敛痕,你甘心与她做影,也不会与我做人。若离脸上挂着两行殷红的血泪。敛痕,你的命运,在她的手里。今生来世,你们注定爱恨交织,不即不离。
我望着若离。蓦然感到颊上的那颗泪痣变得滚烫,渐渐融化成液体,从我的魂灵上滑下。
我像一缕烟雾,被轻轻的风吹散。
苏,下一世,你我还会相遇在西湖岸旁么?我笑。杨柳树下,西湖岸边。钱塘古人,相约相盼。是她,在我耳畔,低声呢喃。
我的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母亲和父亲正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父亲、母亲!我呼唤着他们,我在他们面前飘动、微笑。
他们看到了日光下的我,像烟雾一样的我。他们被吓坏了,像孩子一样的惊恐无措。
父亲,是我,我是你的儿子敛痕。母亲,是我,我是你的儿子敛痕。
母亲吓得脸色苍白泪如雨下。父亲的面容几近绝望。
父亲、母亲,你们养育下我,却是选择了一种劫难。我只是一个时空间的游灵。
敛痕……你要去哪里?母亲终于发出一声嘶号。她已经痛不欲生。
去找苏。去找我的来处。
苏,我是她的影,她是我的归宿。在生死轮回里,我们纠缠僵持,永不分离。
我看到远处水天一色的瑰丽。
波浪澎湃,沧海恒流。我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前世今生,终于滞固于心底的永痛。
尘世终于在我眼里消融,所有的事物散落成天穹的碎砂。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我的花。我的月。我的西泠。我的今生来世。
我永生永世的苦。我的宿命。
------------------------ 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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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四月胡杨 |
Re:洇红泪 |
回复时间: |
2004.03.15 2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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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和情怀。
------------------------ 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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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人生@如梦 |
Re:洇红泪 |
回复时间: |
2009.03.21 1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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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而不实,结构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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