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忘川的东谷，伫立着一个衣装血红的女子，每天，她都在那里唱着一首悠远的低沉的歌谣。从我懵懂初开以来，她就一直以一种姿态演绎那首歌曲。在每天，微弱的阳光从人间与地界的罅隙间照射进来的那段短暂的时间，我都会去东谷，听她歌唱。她的歌声总是很奇妙的能让我的心宁静下来。沉溺其中，超然物外。
　　忘川的鬼鸦
　　划过往生的渡河
　　那摩树的落叶啊
　　那摩树的落叶啊
　　带着我眷顾的轻浮魂魄
　　逆道轮回
　　归于我流逝的美丽华年
　　纵情的嘶喊
　　我是多么想他
　　我问过城隍关于这个女子的来历，可是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似乎从几百几千乃至几万年前，她就已经在东谷里歌唱，用未停止过。她吃吃地望着极东灵界的方向，不止的歌唱，目光却涣散迷离，仿佛是在痛苦找回着遗失在远方的某件深镌在旧时记忆中的东西。
　　后来，我又去问过孟婆，据说，她是地界里年岁最大的灵。可是，她竟然也不知道。忘川的东谷，我已经几万年没有去过了罢。她一边把烧好的汤倒进碗里，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歌唱的红衣女子，我没有见过。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是从“往生之渡”过去的许多灵魂中的一个，那么她定是喝过了我的汤，大概是一个浑身怨气的鬼魂罢。在前世有些东西耿耿在心不肯释然。
　　哥，是什么东西呢？迦罗不只一次地问过我。使一个把所有记忆都忘却的灵魂，却永世无法抛弃。
　　大冥王菩萨告诉我：那是尘世人心魂内的污垢，沉重，积淀。借助人的贪念或淳善而生存，有的时候，甚至比生命的繁衍还顽强。
　　我说：我想帮她去掉她心内的污垢，使她的灵魂得到解脱。
　　
　　城隍在地界的史书上如此写道：森罗星曜在西气盛处收拢时，大罗阎王三皇子含堤离开酆都，随孔雀大冥王菩萨往地狱修业。
　　
　　我修业的地方，在地狱的深地，那里，是地界最炎热最黑暗最恐怖的地方。我坐在连接魑岸和苍茫州的铁索桥上，看着无数的恶鬼在这里号哭、挣扎，他们因为对前世的耿耿，在痛苦里无法解脱。也就找不到通往“轮回”的入口，不能升华为灵，也不能转世投胎。只能继续自己在前世一样的痛苦煎熬。
　　菩萨说：这些鬼魂，他们往往只要去掉心里面一点点儿的负担，就可以去往“轮回”了。可是，他们偏偏不舍。
　　一个断头的鬼魂在渡过火海时不小心摔了下去，结果失去了手臂。他在地狱里乱撞，遇到了我。他说他叫成茂，在前世被仇人砍下了头，他想报仇，可是，他在“往生之渡”喝了孟婆汤，记不得了仇人的名字和样貌。
　　为什么要记起仇人的名字和样貌呢？我说。说不定他已经和你一样，堕入了地狱。说不定他因为罪孽深重，已经被无常引到了炼狱，已经魂飞魄散了。
　　不，不能的。他痛苦的说。仇、仇恨啊，那是他前生欠我的债呀！我要他还。我要他还。
　　我对菩萨说：我想去掉他心中的仇恨。
　　菩萨摇了摇头。含堤，这个你还做不到。
　　我问：为什么？
　　菩萨告诉我：因为你的修业才刚开始。现在，你只是看到了灵魂的扭曲，但是你还没有悟透灵魂的真实。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悟透。
　　菩萨只是抬起头，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大罗阎王管制十地六曜和地狱一十八层。他定然渴盼于九天南玉皇一决胜负，神灵各掌管天地，这一战必定震撼三界，是无数生灵涂炭。可是，玉皇阎罗，孰强孰弱早已经一目了然。
　　战鼓蓦的在地界的上层响起，几万年停息的号角，这是竟然全部被吹响，震耳欲聋。地界的万物顿时开始颤栗，飘舞的鬼魂开始惊慌的尖叫和窜逃。父亲他举起了反抗天帝的战旗，要取回地界独立的皇权和阎罗的尊严。
　　菩萨默诵着超度的经咒。引导着所有在天地决战中灭亡的神和灵。将他们度往“轮回”。
　　幽蓝的电光在地狱的上方划过，随之是一声像地亢发出的尖嚎。我知道，那是拉修的长剑。饮威。他骑着奋炎，挥动饮威，去天界的神将作战。他是地界唯一长了八只耳朵的灵族，神冥三界的一切声响，莫不在他的洞察内。他骁勇善战，行军布阵，在地界无出其右者。他生来苦研兵法，我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与那些传说中攻无不克的神将们一战。
　　
　　后世的灵在翻查关于这场天地大战的资料时，一直都很奇怪，史书上记载下的，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只言片语。
　　天地玉皇典奉三千二百五十九年，森罗星曜隐晦东南，大罗阎王率地界灵族与天界神族在空灵州的一色莽原展开决战。
　　天地玉皇典奉三千三百一十年，森罗星曜散逸东气盛处，大罗阎王二皇子拉修在阴山战胜神族。
　　天地玉皇典奉五千七百七十九年，森罗星曜辉映西南，大罗阎王五皇女净霜在空灵州晋谷中神族埋伏，战死。
　　天地玉皇典奉五千八百年，森罗星曜辉映西北，大罗阎王二皇子拉修在忘川凭锁尘关天险击败天王李靖，天地玉皇率精锐亲征酆都，灵族兵马受重创。
　　天地玉皇临宇元年，日食，天地之战结束。大罗阎王与天帝在酆都城下言和，并约以婚姻。天师钟馗接天帝御赐神剑，留职地界。
　　这一场震撼三界的神灵大战，最终还是父亲败了，灵族精锐部队几乎覆灭——除了拉修的部队外，灵族其他各路军队都大伤元气。由其是净霜的死，使灵族的王室蒙受打击。母亲常常以泪洗面，陷入长长的思念和伤痛里。
　　当时记载历史的冥灵们，不愿触到王室的痛处，只能草草地留下了几笔。而真正把这场宏大的战争记录下来的灵，是空灵州的公子秦，可惜，他写下的那些文字也未能在地界传散开来。公子秦毕竟聪明，他决不会因为几篇写实的文章，从而得罪地界至高无上的大罗阎王。
　　
　　在森罗星曜盛聚的那天，父亲率领着地界的各路王侯，来到了菩萨修行的地方。用亿万年来先祖们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检讨自己的罪责，祈祷地界的安宁。
　　菩萨告诉我：含堤，你走上领悟之路的时候到了。你父亲来到这里，其实不只是为了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他是来找你的。因为，现在，你是他所有的寄托。
　　姣丽来到了连接魑岸和苍茫州的铁索桥上见我。姐夫已经战死在了神灵的战争里。她依旧美丽温柔，嘴角含笑，走路轻慢，每一步都娇媚动人。雪白的纱衣在惨惨的阴风里飘拂，黑色的羽翼张开，凭风托起轻盈的身体。只是在漆黑的长发里我才蓦的发现，她的眉间蹙着一抹幽深的哀愁。那只伴着她长大的小花貂，还偎缩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它，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含堤，母后要见你。她说话时还是那么喜欢低垂下长睫，颊映绯红。姣丽是这地界最温柔羞媚的女子。记忆里，孟婆对姣丽的赞美。
　　穿过闪耀着银光的兵刃的军列，我一步一步走向母亲的行帐。黄金的大帐，挂满了驱邪的灵符，在阴风惨惨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挲声。标示着尊贵的阎罗家族的白幡在帐前飞舞，薄薄的紫色雾气环绕着行帐。地界皇族亿万年来的肃穆，使这地界里的鬼魂游弋于百丈之外，怯怯的不敢靠近。
　　珠光宝气的母亲就斜倚在宽大的香榻上。她的长发倾泻在身体上。寂寞源玉家传下来的魔族血统，使母亲的长发如人间的火焰得沸红。她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莹绿的眸止不住泪的流淌。我看见，火红色的发丝里已经有几抹微白的色彩。
　　母亲一生有四个孩子。姣丽，我，净霜和迦罗。她想来最为溺爱我，曾一心想让父亲立我为储君。我随着大冥王菩萨离开酆都的那一天。母亲流了一夜的泪。我无情的覆灭了母亲的希望和热盼。
　　姣丽加了一个她最不想嫁的男子，阴山藤家的藤蜢，一个只会杀生的凶煞。因为，父亲需要藤家的势力，藤蜢的父亲藤巨鲸是地界列王中最蛮横的王侯。母亲为此和父亲吵了一整夜。可是，姣丽什么也没说，抱上花貂身嫁阴山。其实，我知道，姣丽一直喜欢的是公子秦。地灵三杰中，被称为最有风度的空灵州的公子秦。
　　至于净霜，她注定是地界最悲剧式的女子。她从小酷爱骑射和秘术。纵马驰疆，为地界最英武的女子。统率酆都“夜鸦兵团”，曾经往星野镇压忘忧侯九醉的兵变。她眼高于顶，地界的男子们俱不在她的眼里，直到她在空灵州，邂逅了风度翩翩的公子秦。可惜，她和姣美一样，都无法走进公子秦的生命。终于，在空灵州晋谷，净霜在古老的森罗星曜的辉映里，和她的“夜鸦兵团”一起走向了覆灭。公子秦的军队还是迟到了片刻，她望着秦氏的长幡，倒在了血热的大地里。
　　而迦罗，母亲对他的评价，时常只有两个字——错误。迦罗的性情，是脱离于整个阎罗家族，乃至整个地界之外的。她天生不服从于任何既定的古老条例，他以平静的姿态默默对抗着地界的千万年来的秩序。他是个从不愿受人摆布的男子。
　　我早料到了，迦罗是个不会服从于任何事物的孩子。母亲幽幽地说。他终于还是离开了。虽然你父王已经派了黑白无常去人间找他，但是便把他找回了又能如何。和天帝约定的婚姻期限愈来愈近了，眼下，整个地界都在关注着阎罗家族。
　　拉修已经娶了炼狱的魔家夫人，总不能让天帝的公主到地界来做妾吧。母亲叹了口气。现在，魔家已经成了地界最强大的氏族，你父王也不能像拉修提出太过分的请求。
　　古老的森罗星曜开始逐渐晦暗，地野的气都飘向极西的方向。
　　菩萨一直到地界的那株曼陀罗终于盛开了。
　　净霜看到了又一批冲杀上来的神族天将，终于感到了生命的乏力。呼吸愈加的微弱了。这是熟悉的号角忽然响彻了地界的重层，她抬起头，看见了秦氏的白幡。苍白的布幡，迎风飘荡，虎虎作响。那个男人，淡定的穿过血热的刀光剑影，手握着折扇向她走来。她还是那样的潇洒飘逸，她轻笑，即便身体上满是厮杀的痕迹。她的刀掉在地上，他的面貌终于成为她视线里的一片水印。
　　菩萨在我的手心里用甘露写下，一花一树木，一叶一菩提。
　　
　　森罗星曜隐晦西北，大罗阎王三皇子含堤回到酆都。含堤向天帝的五公主芸仙正式下聘。此时，正是天地玉皇临宇十三年。
　　
　　城隍亲自监工，父王为我和五公主在酆都的上方修建了一座悬空宫阁。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下面有一团彩云托着，每天都有缥缈的仙乐奏鸣。
　　堤，看过你的新的住处了吗？姣丽说。那可是全地界最富利的住处。
　　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向外走。
　　你要去哪里？
　　忘川。东谷。
　　衣装血红的公子，还在那里低沉的吟唱。那摩树的叶子在她裙摆处飘飞，像随着她的歌在翩翩起舞。鬼鸦的叫声凄厉尖锐，但此时反不及她的低唱清晰入耳。
　　一缕近似人间的气味在我的呼吸里漫漶。我知道，是他来了。他，地界最令人敬服的男子，空灵州晋谷的主人，天地三界都传说着的——公子秦。
　　江海恩仇，一笑了然；空灵晋谷，公子摇扇。
　　夜一样的黑衣飘逸如天界的乌云，苍白憔悴的脸上一抹病态的笑，昏黄的折扇，偏是这样的生命，竟散发着别具一格的潇洒风度。秦氏三杰里最可怕的人物。判官说过。他是唯一可以把握自己命运的男子，他本身就是一部“生死簿”。公子秦的折扇上，写着四个字——一笑了然。他的笑，看起来苍白憔悴，其中的深邃可怕只有与他交过手的才会了解。
　　含堤，为什么几百年后再回到酆都？他问我。为什么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
　　因为我是阎罗家族的子孙，我是大罗阎王的儿子，我是含堤。我说。我不是一笑泯恩仇的公子秦。有些东西，我无法抛弃和遗忘。
　　含堤，不知道为什么，这几百年，我都还来往川。他说。我有时会想，上苍啊，让我做这忘川里的鬼罢，我就不会痛苦。但是，每当我看到那红衣女子，我又会反悔，忘川的鬼只能忘记一些事情，却无法忘记生命里的伤痕。
　　秦，你变了，变得学会感伤。我笑着说。一场战争让你变了很多。
　　她的生命在我怀里涣散飞逝的瞬间，我忽然明了，世间的凡人所说的那种绝望和哀伤。含堤，你知道么——原来我们灵的泪也是透明的咸涩的液体。
　　幽黑苍茫的地界的穹垠。满山遍野血肉模糊的兵友和敌骸。银光清耀的矛戟。飞扬飘荡的秦族白幡。他的切近的容颜，呼吸就在颊畔，他的怀抱里的温度在她身体里泛滥。她等了千百年，终于在死前偿足夙愿。风拂着她的灵躯，她静静的合上了双眸，在这温暖的怀抱里等待生命和灵魂的终结流碎消失。
　　不，不能的。他痛苦的说。仇、仇恨啊，那是他前生欠我的债呀！我要他还。我要他还。
　　我长叹一声。侧身看着公子秦，才发现她的生命真的已经憔悴。秦，生命里有着爱，真好。我拍了拍他的肩，便想着远方走去。
　　
　　城隍说：天帝玉皇临宇一百二十九年，上天月华瑰美皎挂东苍，森罗星曜在东气盛处收拢，此时呈龙凤祥福之相，大吉。
　　那天，花神以牡丹为梯，蔷薇为栏，铺好了一条从九天到十地的香路。五彩的香舞环绕着。我坐着凤在“森罗界”前，等着上天的来人和三界的宾客。月华最瑰美的时刻，三界下起了一阵香馨的花雨，凤和凰在“森罗界”前共鸣。盛着红装的新娘坐在凰的身上来到地界。飞天的仙侍把花瓣撒在我们的身上。然后在月老的牵引下，我们用红线牵连住彼此的生命，从凤凰的身上下来，共走上悠长的香路。
　　在庄严的森罗大殿里，天帝与王母，我的父亲母亲，高高地坐在殿上。四周是盛会云集的宾客。我们拜天，拜地，拜父母祖先和对方。以誓盟我们的爱情。
　　天帝在我的灵体里植下了神明的种子。我的额上有了神族特有的符印。孩子，从此以后，三界之内你便可以自由往来，无拘无束。
　　喜鹊点起了所有的红烛，照亮了挂满红绡的悬空宫阁。远离了喧嚣和杯盏的碰撞，我们坐在空荡的房间里，只听到了彼此的紧张呼吸。烛光下，她的容颜娇羞含媚，双颊绯红，必是在天界身居闺苑的那类仙女。
　　我抱住她的刹那，知道，天帝再不会有争战和残杀。
　　我和芸仙子离开森罗大殿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父亲的神态。他长长的吁了口气，神情变得轻松。当年的霸气豪情已然不在，父子的挥手再也惊撼不起天地的烽火狼烟，他老了，他只需要安宁和逸淡。维护住阎罗氏仅有的威严。
　　忘川的鬼鸦
　　划过往生的渡河
　　那摩树的落叶啊
　　那摩树的落叶啊
　　带着我眷顾的轻浮魂魄
　　逆道轮回
　　归于我流逝的美丽华年
　　纵情的嘶喊
　　我是多么想他
　　那个女子的歌声，依然肆意的在忘川东方的谷崖间萦回。她哀愁的凄绵，零散如飞落的花瓣。我在芸旖旎的呻吟里，看到她美丽无瑕的身体。可不知为什么，大脑里强烈晃动的，却惟有忘川那个吟唱歌谣的红衣女子。和从那摩树上坠下的无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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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