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黎明初现
　　
　　他躺在床上，开始做梦。
　　
　　逼仄的楼梯。潮湿，晦暗。墙上渗满水珠，一颗颗汇集，滑落下来。霉气扑面而来。
　　她穿着高跟鞋，慢慢上楼。叮叮咚咚。
　　声音回响。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走出酒吧。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一口。扔掉。裹紧衣服，双手抱住自己，往家里走。
　　起风的时候，树叶开始回旋着落下。这样的灯光暧昧的夜晚，天空是黎明前的死寂。他走着走着，突然想，会不会在这样的夜晚，邂逅眼神明亮的女子。
　　夜行的长途客车和货车呼啸而过。碰到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喝醉酒。唱歌。骂人。打闹。
　　回到家，洗个澡，沉沉睡去。
　　
　　
　　二、不停地走
　　
　　沈然。２９岁。大学教师。单身。
　　
　　沈然来到南方这所二流大学的时候，是２５岁。那个时候，他刚刚取得法学硕士学位。看到Ｎ大的招聘广告，打个背包就过来了。打电话给导师的时候，语气坚定。
　　老师，我想出来走走。教教书。以后再读博。
　　沈然啊，既然你决定了，老头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是做学问的料。在学校里教书磨练一下也行。好自为之吧。老爷子语意黯然。
　　四年过去了。他评了副教授。教学成果斐然。出了几本个人专著。获得奖励无数。校领导拿他是块宝。这是令同事羡慕和称赞的成绩。
　　
　　他在校外租了一套单身公寓。
　　极宽大的阳台。被他种满植物。有柔软的垫子，可以一坐就是一下午。拉开窗帘，阳光就注满整个屋子。窗帘是橘黄色的。电脑，ＣＤ，电视。墙角堆满各种书。电脑桌边摆满了ＤＶＤ碟片。还有从音像市场淘来的打口ＣＤ。
　　床单纯白。没有枕头。
　　是个干净的男人。头发柔顺。脸上干净。着装随意简单。
　　喝水的时候，用透明玻璃杯。仰头。一饮而尽。水流过喉咙，咕噜咕噜响。有被抚摸过的的快感。这个姿势，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存在。
　　秦央看到他喝水。说，你是有完美倾向的男人。容易陷入某种形而上的决绝和坚持。
　　
　　读大学的时候，沈然出去做打工和做家教。把挣到的钱用在旅行上。敦煌，丽江，青海，周庄，湘西。
　　一个人在荒野中走。睡在简易帐篷里，或是农家。吃很多食物。喝很多水。
　　一路上不停拍照。也写游记，寄给杂志社发表。拍了很多关于各地屋顶的照片。瓦片的，木的，竹的，茅草的，琉璃的，水泥的。在晨曦中的屋顶。夕阳下。大雨滂沱。树叶飘落。迷雾重重。大雪纷飞。时间地点不同，场景各异。背景不断变化。
　　记不清为什么会拍这样一组照片。在看到拍的第一张屋顶图片时，立即感兴趣起来。一路拍下来，已有几百张。工作后，仍然抽时间出去。是去人比较少的山区。山路盘旋，空气清新，天空辽远。在这样的天地间心也舒畅起来。
　　
　　去过湘西的一个偏远山区。群山起伏，烟雾缭绕。在一个村寨里住了一个多月。是在老乡的家里住。白天出去走，拍照。晚上在油灯下写字。
　　经常给寨子里的孩子们上课。他们坐在破祠堂里听课。自己带小板凳。低头在膝盖上写字。他们叫他哥哥。
　　他给他们讲山外的世界。教他们念英文。说白雪公主，说辛巴达。一群孩子唧唧喳喳，愉快而又充满好奇。但又经常无意识地陷入忧伤之中。
　　他知道农村的孩子早熟，敏感。物质的匮乏容易给童年形成难以抹去的阴影。这群孩子，极易获得满足。只要一颗糖，一本书，一支笔，便开心好久。眼睛清澈有光泽。而他们的父母，只是在田间辛勤耕作的农民。无法给他们丰盈的物质安慰。
　　走的时候，孩子们来送他。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对这个来自城市大学的哥哥产生很深的感情。送了好远好远，不肯离去。在山道口放声大哭。村长把他送到几十里外的山间公路，向他挥手道别。那一刻，他快要落下泪来。
　　回到学校后，做了一次关于贫困山村的图片展。照片，文字，全是他一个人完成。展览在校园里引起轰动。
　　这样的生活，和在大学里天之娇子的生活有天壤之别。一张张照片，直接，震撼，直指人心。原始的生存条件是他们不敢想象的。募捐很快发动起来。还引来了新闻媒体采访。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看到一切，然后想做些事情。
　　校领导对他赞誉有加，说他为学校作了贡献。他想笑。这些人关心的只是学校的声誉和自己的职位。至于别的，漠不关心。
　　
　　
　　三、看到繁花盛开
　　
　　他喜欢去市区的一个音乐酒吧坐。叫桩。
　　全是用木头装修。木桌木椅，桌上扑铺着蓝白相间的格子棉布。墙壁被做成用木头钉在一起的样子。挂满各种饰物。白天会有很好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射进来。
　　整个酒吧充满植物的刺鼻清香。夹杂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音乐轻柔。可以看小说和杂志喝杯咖啡，坐几个小时。或者喝酒，伏在桌子上睡觉。
　　他总是坐在大玻璃窗边。手里捧着书，喝着浓郁的咖啡。偶尔看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而他坐的那张桌子，靠近墙角。心理学上说，喜欢坐在墙角的人，渴望寻求安全和保护。这是他在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
　　有神情暧昧的女子过来搭讪，他就朝她举杯，将咖啡饮尽。然后出门远去。是这样洁身自好的男人，不会陷入暧昧模糊的一夜情。
　　做事徐缓，不露痕迹。而又认真。
　　
　　他知道，这个世界情欲流动。人类的欲望被飞速滚动的机器膨大。面目全非。
　　更多的时候像一潭死水。丢下一块石头，便变得浑浊不堪。暗流涌动。昏暗吞噬一切。
　　
　　晚上上完课，坐最后一班公车回家。基本固定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方向不同的车灯，一闪而过，拖出长长的灯影。迷眩。闪烁。车内乘客很少。司机放着电台的音乐节目，将车在环线上开得飞快。
　　他在车加速的时候，有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可是大脑迷醉于血液的流动加速。双手紧握扶手，微睁着眼睛。那种感觉似曾熟悉。
　　这个城市只是个南方的工业小城。远没有繁华都市的喧嚣和不安定。建筑陈旧，颓败。没有高楼大厦。夜晚十一点后便安静下来。行人极少，只有夜行的长途客车和货车路过。人们都过得舒适闲散。老街上是闲极无聊打牌下棋的人。神情愉悦。
　　到站下车时，沈然会轻轻吸口气。抬头看看天，然后回家。
　　路旁种满高大的樟树。是略显苍老的树。树皮支离破碎。立在人行道旁，一眼望不到头。三、四月份的时候，樟树就开始换新叶。风一过，地上便铺满一层细碎的叶。里面还夹杂着成熟的饱满的紫色的籽。踩过去，会发出细微的涨裂声。汁液四溅。
　　坐在地板的垫子上上网，听音乐，或者看碟。会拿条毯子盖在腿上。水就放在身旁，伸手就够到。凌晨两三点去睡觉。
　　
　　直到遇到秦央。
　　
　　那时秦央读大二。在那次由他发起的贫困山村图片展上，他看到她在一幅图片前流泪。是他挽起裤腿，光脚在小黑板前教孩子念英文的照片。有他浅浅的笑容。高高瘦瘦的样子。
　　她说，你和那群孩子一样无辜。
　　他看着她，发现她有和程致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神。那一刻，他心存怜惜。用手拂去她眼角的泪。心里钝痛不安。
　　她要他的电话。眼睛盯着他。里面湿润潮湿。他用笔在她的手掌上写下一串数字。接触到的他的皮肤，干燥，冰凉。而她的掌纹，细碎，凌乱。如同繁花盛开。
　　
　　
　　四、爱情，面目全非
　　
　　她说，我想要对你好一点。
　　她说，我们去买个枕头回来吧。
　　她在他的公寓给他炖冬瓜汤。里面放新鲜排骨。清香四溢。
　　他一边放着ＣＤ，一边上网。宝贝，过来。让我喝一口汤。让我亲一下。她就轻快地跑过来，亲他一口。乖，汤还没做好，再等一会儿。
　　她在厨房看着这个大她八岁的男子，干净，平和。他坐在垫子上，上网看新闻，阅读。眼神专注。音乐柔和。窗外阳光明媚。
　　第三次见面，她跟着他回家。她的第一次给了这个让她心疼的男人。她记得，接吻的时候，他轻轻闭上眼。睫毛很长，像个婴孩。在撕裂的疼痛中，她流下泪。她抚摩他的头发，说，不疼。然。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似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她的年轻美好的身体，在无限激情和狂野中，轻轻颤抖。头发飞扬。
　　
　　第二次见面，是她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
　　他只记得她的双眼。里面湿润潮湿。像程致一样明亮清澈。想到程致，他的心又疼痛起来。有些记忆真的是永恒。让人剧烈疼痛。
　　她坐在火宫殿靠里的位置。桌上的火锅咕咕冒泡。蓝色的酒精火焰忽闪跳跃。她坐在那里，等他出现。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仿佛黑夜中的一段闪电，惊醒还在梦中的她。她知道有些宿命是逃不掉的。
　　他高高挽起裤腿，光脚，面露微笑，教那群孩子念英文。这个场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只是换作了他。她记得一句话，一个人的来世会变成两个人。他们有相同的记忆和经历。
　　她摊开掌心，看到断裂细碎的掌纹。真的如同繁花盛开。他说，我看到繁花盛开。她笑出声来。
　　他轻轻推门近进来。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靠里的位置上。她在仔细看自己的手。手掌慢慢翻转，眉角上扬。他坐下来，面对微笑的她。
　　她说，你迟到了。
　　是啊，我迟到了。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笑。
　　呵呵，跑得这么急。
　　她递给他手帕。
　　上课耽误了一下。跑过来的。
　　他们喝酒。白色的啤酒泡沫顺着大玻璃杯滑下。凛冽，像要割破喉咙。
　　他看着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孩。由于酒精的关系，红晕上来了。嘴唇红艳，饱满，像要渗出水来。眼神却是坚定的，里面湿润潮湿。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扎着的两个辫子，垂在胸前。左手的银手圈在长年的摩擦与撞击中，失去了光泽。伤痕累累。手指白皙，修长。宽大的羊绒外套。袖子很长，卷起一大截。牛仔裤因为长久地洗刷泛出白色。球鞋。
　　他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坚定隐忍的眼神。
　　她突然说，爸爸今天结婚。
　　他抬起头，看着她。
　　九岁的时候，妈妈疯了。一直住在医院。后来爸爸和她离婚，我们搬家。我去医院看她，她就对着我笑，一直不停地笑。有时候大喊大叫。绝食，随地大小便。瘦得不成样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眼泪落下来，肩膀轻轻抽动。他心里疼痛，伸出手，抚去她流下的泪水。她抓住他的手，不放开。
　　爸爸对我照顾周全，可是没有很多时间陪我。他不让我去看妈妈。不告诉我妈妈为什么会疯掉。我们搬家，因为他怕邻居说出什么。后来，我慢慢长大。知道从他口中得不到结果，我就四下打听，找到医院。
　　以前每次提到她，爸爸总是咆哮着对我吼，说，不要提这个贱人。有时会忍不住打我。我放声大哭。然后看到他的手在抽搐。他其实是个老实人，在厂里工作勤奋，技术过硬，混得还不错。这是我从他拿回家的奖状看出来的。他不让我去他厂里。
　　他供我上学。给我衣服和食物。却很少和我说话。我在一年年的恐惧和不安中长大。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未知。我对妈妈以前的印象不深。只是记得她很漂亮。每天化妆。喜欢唱歌、跳舞。爸爸每天出门的时候，总是亲一下妈妈，再亲一下我。妈妈经常会对着衣橱的镜子跳舞，转圈，笑容满面。她总是问我，宝贝，妈妈好看吗？
　　搬家后，有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很害怕。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大声说话，唱歌，把电视开得很大声，桌椅也弄得很响。可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减轻我心里的恐惧。窗外经常有黑影飞过，还有呜呜的响声。我感觉他们在窗外笑我。于是，我打开窗骂他们，叫他们滚。可我一关上窗，那黑影就又来了，声音还在响。我只好拉上窗帘，躲在被子里哭。
　　至今，我都不敢在晚上往窗外看。那好像是一个黑洞，要将我吸进去撕碎。
　　她抓他的手更紧了，掌心湿润，渗出汗水。他们一次次碰杯。酒精在喉咙里割烧，翻江倒海。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
　　爸爸打来电话，说他今天结婚。我很平静，说，好啊。他沉默了很久，说，原谅爸爸。我冲他吼，原谅你，那谁来原谅妈妈。谁来原谅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孩子，爸爸已经不恨她了。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对她的恨也渐渐淡了。我曾经那么爱你们。可是，我这么平凡，不符合她的梦想。那个男人离开她，她却放不了手。我老了。你知道么。我要为后半生打算一下。而这个家，还是你的。……
　　她说，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很悲哀。爸，妈，还有我。在爱情的重压下，被摧毁得面目全非。
　　
　　他背着她，送她回寝室。校园里冰凉的夜晚，月光明净。
　　她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他感觉到她的呼吸，轻缓而有节奏。头垂在他左侧的脖子上，皮肤微凉。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有年轻健康的身体的气息。
　　这个女孩，背负着过往的伤口和罪，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仿佛觉得，这个人，是程致的另一个灵魂。她们有相通的讯息。
　　他拨她留的寝室电话。很快她的室友下来了。一群女孩子看着背上的她，又惊奇地看他。他说，麻烦你们带她回去，照顾一下。谢谢了。他把她放下来，抱着她，轻拍她的脸，央，回家了。快醒醒，要回去睡觉了。她哦一声，还没醒。迷迷糊糊地被这一群唧唧喳喳的室友挽上了楼梯。
　　他笑，摇摇头。他不知道今晚为什么会这样清醒。事实上，两个人都喝了很多酒。他坐在最后一班公车上。最后一排靠窗。窗外夜色迷离，灯光闪烁。
　　汽车开动的刹那，他终于吐出来。
　　
　　
　　五、负着所有的罪老去
　　
　　她经常给阳台上那些植物浇水，修剪。或者在没课的下午，坐在那里阅读。而他在房里备课，写些论文。她坐着坐着，就会睡着，靠着墙，头歪向一边。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身上。
　　他会过来把她抱到床上去，然后放轻柔的钢琴曲。他坐在床边的地上，看着她。看她脸上和耳朵上细细的绒毛。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他握着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手心里。
　　这时候她就会醒过来，看着他。抚摩他的脸。泪流满面。
　　她说，我在梦里想你想得厉害。害怕你会丢下我。
　　他吻住她。在短暂的窒息和快感中，给她真实的疼痛。
　　他说，我们一起消失吧。
　　
　　他们去陪着她左挑右选商场买枕头。其实他不喜欢睡枕头，好像每次睡的时候都会做噩梦。可她要。
　　在家居饰品展台里，。这里到处都散发着棉花的清香。她看中一套纯白底色，绣着蕾丝花边的套枕。上面有碎花图案。她说，我们就买这套吧。
　　他去付款。回头看她，她正把脸埋在枕头里。抬起头来，脸上有满足天真的笑容。他对她笑笑。
　　那一刻，他又想到程致。他听到她说，然，长大了，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他突然就脸色苍白，身上冒冷汗，浑身冰凉。他不知所措，怔在那里。
　　
　　她总觉得这个英俊的男人，看着她的时候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忧伤之中。她试图去接近里面，但那种眼神转瞬即逝。然而这背后隐藏的暗涌，却有吞没一切的可能。
　　在他睡觉的时候，会看到他的眉头皱起来，紧紧的。她很心疼。她知道，他内心的那汹涌澎湃的暗流，随时会喷涌而出。
　　
　　她大四毕业，准备申请留校。她希望和他守在一起。事情很顺利，她是那种很优秀的学生。
　　她接过一个他家里打过来的电话。那时他在洗澡。是他的母亲。她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没对她提过他的家庭，他的过往。每次问他，总是沉默不语。
　　他母亲说，孩子，你是沈然的女朋友吧。好，好……真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呢。孩子，你劝他回家吧，啊。他爸都生病了，我也腿脚不便。他都七年没有回家了。程叔叔家也都搬走了。……
　　她对他说，你妈打电话来，叫你回家呢。
　　哦。
　　你七年没回家了。为什么？
　　……
　　带我回家看看吧。
　　以后吧。
　　你妈说程叔叔家搬走了。程叔叔是谁啊？你好像从没对我提过你的过去，你的家庭。有什么问题吗？
　　他突然很激动。把浴巾往她头上一扔。别问那么多。烦不烦。
　　她不说话了，觉得很难过。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始终推不开他心里那扇门。
　　他很歉疚，抱住她，亲吻她的眼睛。说，央，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说过去，好么。我很难过，那些过往的罪压抑着我们。我们不要碰触它们。
　　他用力吻她，神情疲惫。终于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感觉害怕，怕他突然消失。她咬住他的肩膀，用力，泪水滑落在他的皮肤上。
　　
　　
　　六、童贞过往
　　
　　天渐渐炎热起来。夏天快到了。
　　他经常在晚上睡不着觉。焦躁不安，翻来覆去。她被他的动静弄醒来。前几年她只是偶尔在这里住一晚。大四了，才搬了过来。她要他去看医生，他不去。只好给他买点安眠药，每天睡觉前叫他服下。开始他还抵触，后来拗不过。可是他依然在吃药后，会在梦中醒来。他说，这是这些年来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关系。过完夏天就好。可她还是担心。
　　他和她去超市买西瓜。明晃晃的阳光似要把皮肤刺伤，睁不开眼睛。水泥路面喷发着干燥、火热的气流。
　　他抱着一个大西瓜，她撑着太阳伞。路上，她又说起去医院看看。
　　他脚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稳，西瓜从手中掉下。她一把拉住了他。幸好人没摔着，只是块小瓜皮。她笑着说。可是他站在那里，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直流。
　　他看着摔破的西瓜。通红的瓤，散了一地。汁水流出来，很快被滚烫的地面吸收。有泡沫形成，在阳光照射下，幻出无颜六色的光。他突然一阵反胃，蹲在地上，哇地吐起来。泪水和汗水也混合着流下来。她以为他生病了，轻拍着他的背，递过去手帕，说，生病了么？快去医院看看吧。肯定是晚上着凉了。或者是中暑了。
　　他感到难以呼吸，大口喘着气。她扶他靠在树干上，用手帕给他扇风。她用手去贴他的额头，发现一身冰凉，手心也微微冒汗。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不用担心。我们回去吧。他解释，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笑。
　　她很紧张，给他敷冰袋，喝正气水。然后他闭上眼睡去。她给他拉上窗帘。
　　
　　他又回到那个雨夜。
　　他家的旧房子，木楼梯。空气潮湿，墙上渗满水珠。他带她回家，就他们两个人。父母出去访友了。她的鞋湿了。他拿母亲的高跟鞋给她换上。她穿着高跟鞋在房子里跳来跳去，辫子一甩一甩的。鞋跟敲打着地板，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沉闷。他拿饮料给她的时候，看到她上楼。叮叮咚咚。
　　他吻她。两人笨拙地接吻。身体轻轻颤抖。她说，然，长大了，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他说，一定会。他闭上眼，去吻她的泪水，她的眼睛。
　　他慢慢睁开眼，神情幸福陶醉。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她在阳光下，那么一跃。卡车呼啸而过。腥红的血液。阳光惨白。
　　
　　做噩梦了。他睁开眼，看到秦央在抚摩他的脸。而衬衣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是啊，做了一个噩梦。他看到窗外天黑了，有风吹进来。
　　过几天，我们回家吧。他说。
　　
　　在火车上，他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田野和远处的群山。他心里说，终于要回去了。回到那梦里一次次出现的小石子路，那片草地，回到小致的少年时光。
　　她有点兴奋。要见他的父母，想起来会有紧张。望着不说话的他，不禁有点担心起来。她自言自语，要陪老人家好好说话呢，你都七年没有回家了。去看看你曾经读书的地方。还要买束花，妈妈会喜欢的。买什么花好呢。……他只是揉揉她地头发，搂着她，笑着不说话。
　　晚上，她伏在他的身上睡着了。火车在旷野中奔驰。玻璃上映照出的是他瘦削的脸。他睡不着。他想，我是真的要回去了吗？我都准备好了吗？他看着怀中的她，睡得很熟。许是太累了。他向临座要了一支烟，点燃。这是他这两年第一次抽烟。见到秦央就没再抽过烟。烟雾升腾，慢慢淡去。而窗外灯光一晃而过。他开始剧烈咳嗽。
　　她被他咳嗽时的身体晃动惊醒。他竟然在抽烟。她把他的烟拿过来掐灭，默默地看着他。他不看她。他说，十六岁那年，我杀死了小致。杀死了我爱的人。
　　
　　沈然和程致。从小学开始，他们便一起上下学。两家住得很近。他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小巧懂事的女孩子。她的父母也对他不错。
　　两个人在一起学习，玩耍。双方家长都很放心。他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她的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戏剧演员。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很开明。她的父母经常加班，他就带着她回家吃饭。看会儿电视，然后到楼上他的房间写作业。
　　少年时的感情，便是对对方产生依恋。希望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对方。第一次亲吻，是在一个雨夜。她父母又要加班，而他的父母出去访友。他带她回家吃饭。
　　她的鞋湿了。他拿出妈妈的高跟鞋给她穿。鞋子有点长。她神情愉悦，踩着地板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鞋跟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拿饮料给她喝，看见她走上木楼梯，墙上渗满水珠。他跟上去。他说，小致，你真好看。在他的房间里，他笨拙地吻她。两个人的身体轻轻颤抖。她说，然，长大了，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他说，一定会。她哭了，泪水涟涟。他去吻她的眼泪，吻她的眼睛。紧紧抱住她。
　　那一年，他们十五岁。
　　放学后，他们常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废弃建筑工地。那里有一条小路，小石子铺成，周围很多野花野草。她在里面蹦蹦跳跳，像一只蝴蝶。他每次都担心地说，小致，你不要摔倒了啊。他们在里面采花。他把野花插在她的头发里，看着她笑。她说，然，我好看吗？他就说，丑死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就追着他打。嘻嘻哈哈，天快黑了就回家。
　　十六岁夏天的星期天下午，他们从那个地方回家。是她说要去采几多花来养着。天很热，阳光毒辣。走到必经的那个路口，程致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之间跳上跳下。他说，这么热，别跳了，小心中暑。她捧着一大把鲜花，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她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然，我好看吗？他笑，真是丑死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于是两人又开始追闹。
　　他站在路边对她做鬼脸。她跑过去要打他。他突然一闪，她扑了个空。可是她没有站稳，冲到了机动车道里面。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他看到穿白裙子的她倒在地上。腥红的血液不断从她身体和口里涌出。血在水泥路面上蔓延。干热的路面滋滋地吸吮着粘稠的红色液体，咕咕冒泡。阳光直射，照在血液上，幻出五彩的光。空气中有甜而浓密的腥味。他的耳畔突然就没了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人群迅速聚集。
　　他终于忍不住呕吐。
　　
　　他说，每次我们打闹的时候，我都不闪避。可是，那次，我避开了。
　　
　　
　　七、一切都来不及
　　
　　清晨的时候，火车到站。他们下车。秦央跟着她爱的这个男人回家。
　　他的母亲很开心，父亲也从床上下地。两口子说说笑笑。准备给他们做饭。秦央进厨房给老太太打下手。他则和父亲聊些工作上的事情，问他们的身体情况。
　　进门一刹那，他就感觉父母是真的老了。他很内疚。可是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七年没回家，不是不牵挂，只是没有勇气来对着曾经发生的这一切。他无力面对。
　　
　　第三天出吃完晚饭，天色还早。他带她出去走走。
　　大二以后，我就没回过家了。以前我甚至害怕夏天，害怕那毒辣的阳光。走在路上，阳光直射，我就会想吐，睁不开眼。仿佛空气中有血液腥热甜腻的味道。
　　考上大学，第一年回来还是这样的情况。于是决定不回家。
　　她说，我们在一起，能忘掉所有的过去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确定。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
　　她看他。他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我们又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说。
　　她看到他所说的地方。一片杂草丛生，掩盖了一条似乎还在的小路。野花在一大片绿色里零零星星。破旧的未完成的建筑还在。凌乱不堪，到处是石头。倒满生活垃圾，发出阵阵恶臭。
　　好像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你却还守着不放。你要做的是怀念，或者忘却。而不是把自己摧毁。
　　可是，我拿什么去怀念。拿什么去忘记。他苦笑。在小致死的那一刻，我所有的爱和希望就灰飞烟灭了。
　　央。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小致。我所犯的错，就是无法将你当作秦央。我感觉我是没有未来的人了。湖中间有一条船到对岸，可是我在这边，游不过去。始终无法接近。小致说，然，长大了，我们会在一起吗？我说，一定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
　　
　　
　　八、我们的前世是一个人
　　
　　她说，我们一定是有什么忘在你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了。
　　要不然，我怎么这么熟悉。
　　我们是有相同的记忆和经历的。
　　
　　我要去找找。
　　
　　
　　
　　后记：
　　写完了，心里又疼痛起来。写不出字的时候，我站在文科楼的天台，俯身看楼下。我把身体尽力向前倾，以便可以体会到浮在空中的感觉。
　　可是有点自欺欺人吧。驼说，庄，乖啊，早点去睡。我突然就要落下泪来。真的想什么都不想了呢。
　　每天都有夜航的战斗机飞过。我抬头仰望，心里有阵阵欢喜。
　　
　　不知道，这一次伸手，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