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子
　　
　　六爷有三个女儿，四十岁上盼得一子，眉眼就笑开了花，雨润久旱的玉米似的，缩萎的枝枝叶叶一下子就抖擞了起来。
　　六爷给儿子取名狗子，希望狗子命贱如狗，不磕不绊的。六爷视狗子如手指，手指每一活动，都扯着六爷的心。
　　仿佛和六爷作对似的，狗子偏不顺利，磕磕绊绊的事充满了狗子成长的道路。狗子话语不多，却比较顽皮，整日爬高上低趟沟下水的不闲着。顽皮便使狗子吃了亏。吃亏的那一年狗子十四岁。十四岁的狗子爬上树，一不小心，又从树上枣子落地一样向地下划了一条垂直的线段。
　　狗子摔折了两腿，经过多方治疗后也只能驾着两个拐杖走路，狗子仿佛一下子从少年走进了暮年。从此，狗子不出屋，不说话，呆呆愣愣的。
　　六爷的心里完全盛不下这个事实，黑黑的头发几天之间白了大半，皱纹急聚着松驰下来。六爷被抽去了精神，变成了突遭霜冻的红薯秧子，本来青青绿绿的光色，跃跃挺挺的枝干，突然间抽筋缩骨，萎黄着叶子耷拉下头，一蹶不振了。
　　六爷病倒了。猛然间觉得心口一疼，就得了心脏病。
　　狗子的残疾和六爷心脏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并且还外欠了不少的帐。觉得失去了希望的六爷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笑脸，脾气越来越古怪而暴燥，怒起来骂人，变腔变色，没有敢顶撞的。
　　六爷再看见狗子，一律的鼓鼻子瞪眼代替了先前的和颜悦色；狗子看见六爷，却是低下头，目光闪烁着，匆匆地躲开。两个人仇人似的，不再有语言和感情的交流。
　　就这样又熬过了几年，六爷六十多岁了。三个女儿相继嫁了出去，家里缺少了劳力。狗子年届双十，却不能下地劳动，甚至连收拾一些家务都格外吃力。如今又恰逢婚娶年龄，无人提亲，六爷颇为烦燥，动辄大骂。
　　“睡了吃，吃了睡，生是猪！”每到吃饭，六爷拿筷子拿碗的响动总是很大，目光总是更挖人一些，口里也总是不干不净的。
　　家里有几只不下蛋的母鸡，老是飞高上低的闲死人，六爷看着很不顺眼，时常拎起一支破鞋或者其他东西猛甩过去，在母鸡的嘎嘎声中伴随着六爷的怒骂：“留着有啥用，净是废物，宰了你个狗日的！”
　　渐渐的，吃饭时，狗子尽量躲在离六爷较远的地方，饭也咽得越来越少，只是垂首低眉、毫无滋味的咀嚼着。
　　六爷经常发火，心脏病越来越重，家中又无钱买药，只能任其越来越重的发展下去。六爷越来越悲观，时常嘀咕着：“活着有什么意思。早死早安静！”
　　狗子本来消瘦的身子越来越瘦了，脸色由白转黄，由黄转青，神情越来越悲哀，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忽一日早起，吃饭时不见了狗子。六爷就骂：“杂种，还等着把饭端你床边吗？”等了一会儿，屋里不听回声，也不见动静。家人屋内屋外、左邻右舍的寻找，全无狗子的影踪。
　　狗子失踪了。据有人说，狗子驾着拐杖出了村往东边的方向蹒跚而去。
　　六爷心中猛一疼，心脏病复重，“咔咔”两声吐出了两口鲜红的血。六爷觉得心里象是掉了一块肉，空落落的疼痛。
　　六爷躺在了床上，多日不起。这期间，六爷屡屡差人寻找狗子，终不得音讯，不禁再骂：“死了干净！”
　　两月有余，六爷忽然收到一个包裹，寄自城里，却无详细地址。拆包细看，是几包中药。上边写着“治心脏病良药”，署名“狗子”。六爷的心中颤颤的，手也抖抖的，眼中有热热的东西萦萦绕绕的。六爷急忙做其他事掩饰过去。
　　六爷想起狗子尚无力生活，又哪来的钱买药呢？六爷慌忙收拾一下，匆匆赶往几十里外的县城。
　　进得城来，六爷左转右拐，前寻后问，终不得狗子的下落。很冷的天，六爷的头上身上冒了汗。走到一个街角处，六爷正想歇息一会儿，忽然看见一片熙攘处，一群人正围住观瞧。六爷凑去，挤人缝中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圈中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正是狗子。狗子正盘在地上，一条断腿伸于前，另一条断也伸于前，手举一破碗频频地向周围举一举，再举一举。脸上不知是灰渍还是泥渍，一片一片的马马虎虎。表情是机械而麻木的。每接到一个钱币，狗子便忙不跌地头磕地呼谢。真真诚诚的谢意，使他叩头的声音格外响亮。
　　六爷差一点跌倒了。六爷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六爷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想捂住自己即将放出悲声的嘴巴，而是照着自己皱纹纵横的脸，“啪”地抽了一巴掌。六爷喃喃着说：“我真是老浑蛋哪！”但六爷又迅速抬起头，顾下上抹去满脸的泪痕，跌跌撞撞地扒开人群，拉住狗子向外伸着的手，哽咽着说：“狗儿，跟爹回家去吧。。。。。。。”
　　
　　（作者：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