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爱[转载] |
林花谢了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这浑浊黯淡的尘世间游荡,朝晖夕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时间的逝去未留下丝毫痕迹,我的绸衣也皓白依旧,你曾经的温馨低语早在斜风细雨中消散,而我,依旧任自己在风雨中载沉载浮。
记得保大十年吗?那年,宫里的花全开了,我能清楚地记得它们是怎样绵延到宫墙外傲然绽放,延展着南唐王朝潜伏的苍茫。
你挽着我,就在那花蕊缤纷的御苑,你问,娥皇,喜欢吗?
我说,喜欢。
你深深地凝睇我,又说,喜欢永远这样吗?我是说,作我的妻子好吗?
哦,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明媚起来,脑海虽一片空白却闪烁着眩目的光芒,跌入你的怀,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之后,就是那段燃情的岁月。
当时,你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没有住在东宫的权利,也没有统率万马的资格,更不会立我为后,让我享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意,可我就是喜欢你。父亲气我傻,他总是长叹说,弘冀有什么不好?他有权有势,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有未来天子的权杖,是多少女子觊觎的夫君,你不好好把握反而选中了那个窝囊的从嘉!弘冀一直很喜欢你,想立你为妃,你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做什么?你的未来是要做……
父亲后来说了什么我无从知道,因为你拉我跑了出去。我们的衣袂在风中起舞,我们的心灵神魂在那柳堤芳草径的小路上不停地跑着跑着,说不出的惬意。
突然,你顿住脚步,一把拥住我,我先是挣扎几下,然后顺从地偎着你,你一遍遍在我耳畔呢喃,你说娥皇,跟着我你不后悔吗?
我的喉咙哽住了,摇摇头。
你笑了——虽然我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
是的,我不后悔。
父亲问我弘冀有什么不好,他就是不好,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眼瞳中闪动的狡狯与叛逆;不喜欢他骑在马上似乎高人一等的傲慢;不喜欢他看我那过于暴露的目光;不喜欢……他的一切。
那天他邀我到宫中骑马,我实在无法忍受他的高谈阔论与一副无所不知的嘴脸,于是,我偷溜出来,沿着大理石砌成的甬道缓缓前行,感受秋风的凉意,之后,我就见到了你。
重重掩映的金门内是你施展才华的天堂。我无心地悄悄地闯入属于你的禁地。你捧着书简,绘声绘色地朗诵,然后长长地、重重地叹息。
我想当时自己一定是看呆了,否则也不会被专心的你发现。
紫陌吗?你问,声音有着淡淡的疲倦。
隔着门,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能听到你好听的声音。
不,我,我是,周京的女儿——
周司徒的女儿吗?你问,微有兴致。
是的,我叫周娥皇。我颤抖着说。
娥皇?你大笑,兴味更深,很特别的名字——虞舜的妻子。你,叫娥皇?
是的,我的妹妹叫女英。我急急道。
娥皇、女英……你喃喃重复,半晌不语。
我发窘地杵着。
进来吧,我听说你才通书史,智比班昭,来看看这篇文章,我有很多不解的地方。
是——的。
应着,我缓缓走入内室。
你见我走进,头也不抬地递过书简,朗朗地发表见解与疑惑,你的字字珠玑令我目瞪口呆。
你看呢?
半晌,你问我。
我?我,我不知道。
仓皇下,我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你怔了怔,旋即释然大笑,我吓到你了吗?我没什么可怕的,我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你答不出,我也不会杀了你的头。你顿了顿,又道,好了,你走吧,时辰也不早了,你走吧。
我茫茫然转身,茫茫然迈过门槛——
等等,明天,韩熙载家里有场宴会,你能来么?
我疑惑地看着你。
你一笑,云淡风清。我是说,继续我们没有完成的问题,好么?
当然!我忙不迭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羞赧地低下头。
你走吧。
你长袖一挥,带来一阵清风。
那晚,我辗转难眠,你的形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跌宕着、起伏着、旋转着,交织成一幅绚丽的图卷。
从此,我的生活改变了。
我的生活多了光彩、诗意、快乐,这一切都是你给予我的。
我们成婚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空气凝固着沉闷浑浊的气息,可不论多阴暗,世界都因你而瞬间精彩起来。
那一天,我过得恍恍惚惚,只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交到你怀里,你是怎样紧拥着我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
娥皇、娥皇、娥皇……
之后,就是一片令人心碎的眩目。
你的到来,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时,在南唐,我们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轻歌曼舞、作诗填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你说你喜欢我弹的琵琶,我就整日整夜弹给你听;你说你喜欢我的发式,我就永远理着那首翘髻朵之妆;你说你喜欢唐朝的霓裳羽衣曲,我就埋首旧纸堆悉心钻研,终将此几乎失传的曲调遗音复传于世;你还说……
你的话语如狂风呼啸过耳,我捕捉不到一点声浪,我惊惶地奔着、跑着,触目所及的,是一片黑暗,我找不到你,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宫墙内、金井边,有你独自泪落的身影;月影旁、梧桐下,有你凭栏长喟的萧索;尘沙中,千骑处,有你无奈仰望的回旋……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十年呵,弹指一挥间就匆匆流去,上天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为什么不再给我十年?
我呆滞地望着从房顶垂落到床沿的阴沉的帷幔,静静地聆听宫中的一切。
我知道,这一劫是迟早的,我对这迟早要到来的劫难异常冷静,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刻。
可我割舍不下,真的割舍不下啊!我记得我们第一个儿子仲寓诞生时那痛苦夹杂欢乐的感受,我记得你是怎样在我床边像个孩子般地欢呼,我也记得我们第二个儿子仲宣诞生的一瞬间我的满足,那时我想,即便我死了,也不足为惜,因为,我有两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和一个完美多情的丈夫。然而,上天残忍,让我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生死轮回。直到仲宣在我的怀中逝去他幼小光彩的生命时,我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多刺目的一个数字!带着迟暮美人的心酸与惊惧向我涌来,我开始恐惧,我怕你会有厌倦我的一天、我怕这后宫的三千佳丽会令你耳目一新、我怕你会发觉我鬓角那逐渐爬出的纹路……在太多的恐惧下,我叫来了妹妹——女英。
这是恐惧的真正开始。
然而,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完美的妹妹,我能说什么呢?
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好吗?
哦,女英,我丢不开仲宣。
那怎么办?我想去……
去找姐夫,他正好也想去散散心。
于是,在那个异常风和日丽的清晨,我守着清冷空荡的屋子和不停哭闹的仲宣目送着你们的消失。
我能说什么呢?
姐姐,这边要遮上吗?
哦,不不,我已经老了,不用再遮什么了!
姐姐——
你走,你走!不要让我看到你!
我对女英咆哮着,直到她捂着脸跑入你的房间。我在嫉妒她,嫉妒她的年轻,嫉妒她身边不用总有个哭啼的孩子,嫉妒她可以拉你的手无忧无虑地漫步……
可我能说什么呢?因为你脾气那样好,代替我去抚慰了被伤害的妹妹,做了长姐兼母亲的责任,我能说什么呢?
所以,我一直沉默。
直到,女英鲜少在我面前出现、你的言辞开始变得躲闪、你们都很少来见我、我知道,我已无法挽回一切。
我卧床不起,在悲叹与泪水中度过每一天,而仲宣,是第三个弃我而去的人。
他下葬的那一天,我瞪眼盯着房顶,盯着那过于宽阔的黑暗。
娥皇,你唤,还是那好听的声调,只不过,多了心虚。
我没答话,只说,他走了吗?彻底地走了吗?
是的,娥皇,你——
你也走吧。我合上眼,冷冷地说。
你望了望我,欲言又止,然后寂寥地走出房。
我的泪水这才滚落……
姐夫,我想去见姐姐,你让我进去!
不,女英,你留在外面。
姐夫!
你们的对话拉回我沉沦的思绪,我见你走进。
扶我起来。我说,声音异常平静。
你轻轻扶起我,没有说话。
我吃力地坐到铜镜前,在幽暗而温暖的烛光下,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揽镜了——我怕那真实反映面容的铜镜——它不隐瞒一切。
我拿起梳子为自己梳头,我谢绝了流着泪的你。我要为自己送行。缠绵病榻数月,我明白你的心,我清楚你每日每夜都守在我床边,衣不解体,旦夕视疾。我知道我昏迷中的每一口药都是你喂的,我知道你召集了全中原乃至西域的所有名医,我知道你没有再去找女英……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我慢慢地为自己梳妆,梳起你最喜欢的首翘髻朵之妆,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如此精心地梳头了,我怕面对镜子。
娥皇……你已泪流满面。
我开始更衣,那几乎用尽我全力。我认真地挑选衣裙,我选中那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着的绸衣。对着铜镜,我苦涩一笑,那时自己是多么的年轻,自己本来是那么美,被弘冀以及很多豪门子弟所爱慕并且追逐着,然后,嫁给你,成了你的妻,有了仲寓与仲宣,之后,仲宣又匆匆离开我……
透过铜镜,我看到你。
你瘦了。我想着,脱口而出。
娥皇……你从背后拥住我。
扶我回床。我打翻铜镜。
你没有扶我,而是抱我到床上,定定地凝视我。
你真美。你说。
我笑了,会心地微笑——我没力气大笑。
很久很久,我们就这样无言地彼此凝望,直到,那一刻地到来。
我很清醒,正因为清醒,我才能感觉到清醒正缓缓地弃我而去。
我眼前突然变的苍白与迷茫,我看到漫天的白雪,耳畔尽是银铃般的微笑……
我突然感到异常地温暖,仿佛又回到童年,回到了那个初遇你的时分……
你说,紫陌吗……
你说,进来吧,我听说你才通书史,智比班昭……
你说,明天,韩熙载家里有场宴会,你能来么……
你说……
我听不到了,你的面容变得朦胧而模糊,我奋力伸手,拉住你,煜……
你的泪水不住地滴落到我的手背上、面颊上,娥皇,答应我,别走……
我想见仲宣……
娥皇……
还有……女英……我想见她……
你冲过去拉开门,她跑到我床边,跪在我面前,姐姐,我对不起你……
别哭……我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哦,那太遥远,那时,你才十岁……
姐姐!她尖叫。
你还记恨姐姐吗?别怪姐姐,好吗?我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抬起手臂,想摸摸她的脸,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还想说,记得那个故事吗?娥皇与女英的故事,她们都下嫁给了虞舜……
然而我的手最终没有能碰到她的脸,没有能碰到那个最终成为南唐皇后的女英的脸。
我的世界陡地寂静无声,我跌入了那永恒的黑暗。
黑暗中,弥漫着婉转低沉的旋律。
我没有哭,我只是流泪了。
我站在自己的墓前,听着你写的诔文: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梓,邀子何所……我看着你因哽咽而顿住,看着女英哭倒在你怀中,之后就飘飘然地离开了。
第二年,女英做了你的妻子,顶替了我的位置,你们拥有了许多欢声笑语,而我,依旧在冰冷的尘世中漂浮。
你作了宋的俘虏,女英随你一同北迁汴梁,她被封为郑国夫人,日夜与你为伴,相依为命。而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们相拥痛哭的身影……
太平兴国三年,你在生日的晚上暴崩,我知道酒中有毒,可我任它们被你喝入,我知道你早就想结束这段旅程,迟不如早,我静静地看着你离开人世……
现在,我依然在尘世间游荡,风雨不曾停歇,寒冷,也依旧日夜侵袭着我,而你,到底在哪儿?
冥冥中,我又听到了那段婉转低沉的旋律……
文:笑雪樱http://210.51.11.207/hc/cgi-bin/post.cgi?action=replyquote&forum=41&topic=9&postno=9&listmy=1
注:文题为本人(无丫)后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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