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的时候我正好七岁，记得那一天放学回家，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做饭，而是躺在床上嘤嘤地哭泣。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哭过，可是这天她却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只是由于她性格的原因，没有号啕大哭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心里有点害怕。父亲阴沉着脸在一边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母亲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伤心呢？这时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都一边叹气一边安慰着母亲，有几个女人也和母亲一样落下泪来。人一多就，父亲便重复地和他们说着一件事，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几天前，在老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母亲的姐姐，我的三姨不幸在地震中死去。
　　
　　这就是那场大地震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只是那时我年龄尚小，不知道大地震是什么东西，只隐隐觉得它很可怕，至于怎么个可怕，我却说不清楚。很快我在学校中便闻名遐迩了，同学们都知道我的三姨在地震中死去，唐山大地震于是紧紧地和我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纷纷向我打听唐山的事情。其实我对唐山知道得并不多，唐山虽然是我的原籍，但七年间我只回去过一次，死去的三姨也只见过一面——在刹那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让我很兴奋。
　　
　　幼时的思维现在看起来幼稚得可笑，灾难和死亡对我来说只不过象一场游戏，一旦成为这场游戏的主角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从心底油然升起，以至不能理解母亲当时为什么要那么悲伤。这场大地震在我心中引起的巨大震撼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八三年我们调回唐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场可怕的大灾难对唐山人所产生的无法估量的影响。去年我和单位的一位同事闲聊，谈到这场大地震，让我吃惊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对大地震仍心有余悸。这是一位爱动感情的大姐，我的问话唤醒了她遥远的记忆，也唤醒了她眼睛深处的泪泉，她红着眼圈和我讲了许多，她每讲起一件事都能引起我心灵深处不同程度的震颤。真惨啊，死尸一具具码在路边，一眼望去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身前身后是一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的是腐臭的味道……
　　
　　我深深地被震撼了，二十四万条鲜活的生命，无数个家庭在这瞬间化为乌有！我不知道在这场大灾难面前人为什么会变得那么脆弱？我不知道叫得轰轰烈烈的“人定胜天”的口号此时此刻又价值几何？那些老人、小孩、盲人、哑巴、瘸子、聋子，甚至精神病人都耳熟能详的豪言壮语为什么刹那间突然变得苍白起来？所有这些都变成一个个问号横亘在我的眼前。与大自然相比，到底谁更伟大？但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鲜活的生命已经逝去，无数的家庭早成绝响，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来忏悔，又能把历史怎么样！当若干年后，大地震的幸存者一个个死去，我们不再带着感情色彩来谈论它的时候，是否会对这场大灾难有一个更加清醒而又深刻的认识？
　　
　　母亲的哭泣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个女人的哀鸣，更是一个人的个体的无助的哀告。不能否认，大地震之后自上而下所采取的种种有力措施、四面八方的援助、唐山人的自救等等，确实把大地震的损失减少到了最小的程度。但中国古语自来就有“未雨绸缪”一说，不能防患于未然，却偏偏要“亡羊补牢”，这种弊端以至于到现在还广泛存在，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悲哀。
　　
　　我四岁那年随父母回了一次老家，在老家见到了我的三姨，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当时的情景我根本不记得了，但我猜她一定特别喜欢我，一定总是把我抱在怀里，长久地亲我的脸。我不知道那天是否是在三姨家吃的饭，如果是，那顿饭肯定是三姨喂我的——对她，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些了。我们调回唐山后，三姨的几个孩子一起来看母亲，母亲一见到他们就问“你妈的坟找到了没有？”表哥表姐们摇摇头，母亲变得黯然神伤起来。此后的几年里，母亲总是向他们打听三姨坟墓的消息，得到的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再以后，母亲也就不打听了。
　　
　　一开始我很奇怪，母亲向他们打听三姨的坟墓干什么？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因为死的人太多了，三姨根本没地方掩埋，只能在乱坟丛中找了个尺寸之地，在那里草草地竖了个标记，作为日后祭扫或是迁坟的凭证，但时间一长，标记没了，三姨的周围满是密密麻麻的坟丘，这些坟墓紧挨着坟墓，一眼看不到头，根本不知道谁是谁了。其实不光是三姨，唐山大地震罹难的二十四万人中，有多少人能躺在地下平静地享受着亲人的祭祀呢？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姨的死曾经让母亲悲痛不已，表哥表姐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因为三姨的缘故，他们把母亲当成自己的母亲，也因为三姨的缘故，我对他们的感情也迥异于其他的表哥表姐们。三姨的音容笑貌我不记得了，但她的相片我却见过，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从泛黄的相片上我经常能看到母亲的影子。她留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短发，一件白的好象是的确良的短衬衣，脸上的笑容和母亲一样，永远的温和安详，有一种迷人的美。在我的几个姨中，我对她的记忆少得可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格外地想念她。她的死曾经对我们这个家庭产生了一种强有力的冲击波，那时我的母亲被击倒了，我的表哥表姐被击倒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认为他们会将三姨逐渐淡忘，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三姨永远是他们心中的痛，这种伤痛将伴随他们的一生一世，现实中的三姨逐渐在他们的眼中淡去，理想中的三姨在他们心中将会变得越来越深刻。
　　
　　这就是那场大地震给我们这个家庭造成的巨大影响。推而广之，三姨是二十四万人中的一员，我们这个家庭是唐山无数家庭的一个分子，二十八年过去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唐山人，他们内心普遍的伤痛都是一样的，对唐山大地震的理解也应该都是一样的吧？自然灾害无法抗拒，但在灾害来临之前人心的冷漠、对大自然近乎狂妄的藐视、上纲上线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等等，这一切，麻痹了人们的正常的思维，以至于灾难来临的时候只能束手待毙，所以才会把这二十四万条生命作为牺牲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去。这与其说是代价，不如说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个惩罚，只是这惩罚太残酷了。
　　
　　在这篇文章将要完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个女友，我们曾经相爱过，后来因为命运我们分手了。她是大地震的孤儿，和她相比，我的表哥表姐们要幸运些，因为他们还有父亲的照顾、还有姐弟间相互的关爱，可她却永远得不到这些。她的父母在大地震中双双罹难，又无兄弟姐妹，自小在她三姨家中长大。分手后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那双因为思念父母而忧郁的眼睛。我想，她对唐山大地震的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二十八年过去了，唐山大地震给她的心灵带来的冲击波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轻，这种冲击如我前面所言，将要伴随着她的一生一世。但人不能总在痛苦中生活，二十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幸存者们早已从他们心中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快乐重新走进他们心中，更重要的是，时代变了，既使七六年的大地震重现，也不会造成当时那么大的灾难，这是真正可以告慰二十四万人的地方。
　　
　　我希望她、希望所有大地震的幸存者都永远记住这场灾难，但不要为灾难所囿，用你们的爱编织着自己的梦，再把这所有的梦交汇而成一幅更为广泛更为绚丽的图画，大地震的冲击波带给你们的不应只是连绵的痛苦，还应有不绝的思念和永恒的爱！
　　
　　
　　200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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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呆子我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