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油坊轶事 五 |
白毛在车队出名是因为车开的快,以至于除非别无选择,否则没人愿意坐他的车,并且时常制造点儿新闻供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比如有一次,他的车门子被刮掉了,正是三九隆冬,他竟然把车门往大箱里一扔,几百公里风驰电掣而返,鹰勾鼻子冻的那叫水灵啊,象金鱼的大泡眼。没过几天,在去佳木斯的冰雪路上,他又把挂车的后轱辘跑丢了,开了十几公里才被后面的同事追上,忙掉头去找。同事回厂说:“我他妈的单车差点没跑过他没后轮的大挂!”再比如一次夏天送货去长春,别人当晚就回来了,他第二天才姗姗回来,队长问:“你小子是不是又拉私活去了?”白毛回答:“哪敢呀,刹车没了,我一点点别回来的。”一试,果然刹车失灵,队长就笑:“找个修理部,修修不行啊?”白毛也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晚上溜达凉快了。”
白毛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乐观的人,如果世上真有不知“愁”字怎么写的,他应该是其中一个。没钱结婚,根本不愁。结婚以后媳妇不能生育,他只是笑骂:“我养个鸡还能下个蛋呢……”仍然不愁。后来领养了一个私生子,白白胖胖的,喜的好象是自己的孩子。二哥笑他:“奶妈抱孩子——别人的。”白毛说:“管他是谁的,养着玩呗。”那孩子稍大一点以后丫丫学语,只要见了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说也怪了,惟独见了白毛只一个字:“去”。白毛就骂:“小混蛋,到底是他妈的奶妈抱的孩子!”骂完,仍抱起孩子,在肉墩墩的屁股上狠劲亲几口,高歌而去。
车队的日子在我上高中以后真是熬不过去了,要减员分流,本来没有白毛,他自己主动跑去要求下了岗,别人说他有病,他说:“对,我确实有病,性病!你咋知道?”他媳妇本来就没有正式工作,家里也没有多少积蓄,下岗后,一家三口就娘家婆家,东家西家的蹭饭吃,经常蹭到二哥家。酒足饭饱后便便而返,回到家仍不忘来几首男女对唱的卡拉OK,而且放足音量,直到四邻皆喊:“别嚎拉!”才改为小声的清唱。好多人定义说白毛是没心没肺的。
破天荒见到白毛号啕大哭的一次,是他开了几天出租车后。一个下午,他把车停在院子中间,坐在杨叔家的菜窖盖儿上,抱着脑袋涕似滂沱。这简直是不可接受、无法想象的事。大伙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自早晨出车本来挺顺的,几个活儿都不错,可是快到中午时分先是被罚了一百块钱,然后又被扣驾照,他憋着气回家找人去要本子,那知快到家时又被一交警拦住,他下车气呼呼的理论,那交警竟说:“我没说你违章了,你真没违章,你看,我家刚搬了新房子,别的都差不多了,就缺几双拖鞋,哥们给帮个忙吧?我方便了你也方便呀……”讲到这里,白毛一声哀号:“这活儿还他妈的是人干的吗?”
白毛开上出租车的时候,二哥和他同学合伙的娱乐城也开业了。所谓娱乐城其实就是赌城,清一色的扑克机,电脑算计人脑,有多少输多少。那玩意使很多一夜暴富的人又一夜间成了穷光蛋,甚至债台高筑,有句话比较流行,也很贴切——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开业的头两三个月,生意很不好,急得二哥和他战友满嘴大泡,几乎要商量散伙了。渐渐的,新开的娱乐城如雨后春笋般多起来,爱上这一口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大款小款,三教九流,就象找到了金矿一样糊上来,多得赶都赶不走。可怕的是那东西如毒品一样上瘾,明明知道是火坑也心甘情愿,义无返顾。二哥的娱乐城占尽地利,名为人和,比一般的娱乐城人更多,常常爆满。从那以后二哥就不常在家住了,后来二嫂也辞去工作去帮着忙活,其实是监督二哥,怕他“学坏”。
白毛这时是替人出夜班车的,每到半夜就跑到二哥那里去蹭夜宵吃,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天亮时再起来给人家交车去。后来二哥买了自己的车,因为身份不同了,腰也圆了,白毛就成了他的司机兼跟班,由二哥花钱从里到外给他换了一套名牌,并且配了大哥大、传呼,摇身一晃,白毛俨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那时候能拿手机的人可不象现在遍地都是,机型还是正宗的“大砖头”,口袋里根本放不下,只能在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招摇过市,偶尔有事没事的喊上几句,定会引来不少注目。
二哥基本上每个星期回家一次,看看小琳琳,和老爸老妈一起吃顿饭,以示探望。每次妈都要唠叨几句:“老包啊,这不是正当买卖,不是长事啊,挣点钱就行了,那是个害人的东西啊!”妈说完爸就接上长叹:“唉!翅膀硬了,管不了拉!”二哥听着听着就有些不耐烦了,又不好发作,胡乱吃几口嘴一抹,就去叫白毛到老商的台球室。
桑塔那在门口一停,二哥的大肚子还没晃进门,老商的老婆就满面春风的迎上来,“哎呦!大管子又回家了……”简直就是鸨儿娘见了公子阔少的模样。哦,这个比喻并不恰当,第一丑妇实在连做老鸨的条件都欠缺。这时我若在台球室,就会由然而生出一种无上光荣、身价陡增的感觉,半屋子的人都要恭敬的说一句——二哥来了,年纪大些的,或者不太熟的也要点头致意,破沙发上早有人让出地方,二哥一屁股坐定,把大砖头交给白毛,已经变成“熊掌”的大手就在肚皮上来回很满足的揉搓,间或打一两个饱嗝。稍倾,球台就有知趣的人让出来,二哥接过球杆还往往大度的说:“你们玩,你们玩吧。”二哥很喜欢打台球,不过老商家的破案子他早玩不出兴趣了,所以打不上几竿就不玩了,另外电话总是不住的响,二哥接起电话常常就骂:“操,这么一会就出事!你们都闲着干吗那?给我打!谁呀?输多少?操,等着我马上回去。”随即带着白毛扬长而去,临走还往往问我一句:“你还玩不玩了?”我说:“我想过会儿再回去。”二哥就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或五十,或一百的票子扔给我。我说:“我有钱呢!”二哥也不理会,却很和蔼的说:“别太晚了啊,早点回家。”二哥前脚一走,老商媳妇就说:“你咋那么傻呢!给你就要,给多少要多少,不要白不要。”
二哥到台球室,一是出于习惯性,二是带点衣锦还乡昭示众人的味儿,不过我却一点也不反感,反而特喜欢他摆谱的架,尤其是旁若无人“喊”电话的那个牛劲,还有那一句“白毛子,走!”真潇洒,很象《大话西游》里唐僧的那句——走,天竺。让我无比的倾倒,这才是我二哥!以至于几年后他落魄时,我竟然悲哀的不可忍受。
就在二哥发迹后的夏天,一次回家,吃完晚饭踱步到大院里,正赶上白毛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讲我大哥的坏话,说我大哥如何如何的怕老婆,怕出了什么样的笑话。等觉察到大家的眼神不对时,回头一看,二哥就在他背后,怒目圆睁,白毛尴尬的想笑笑,只笑了一半就被二哥的重拳制止,紧跟着一脚,人就仰在地上,二哥还要去踢,被大伙慌忙拉开,我恰好路过,赶快把二哥撕扯着推回家里。
二哥动肝火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就瞪着眼珠子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和二嫂都不敢说话。白毛淌着眼泪进来时,他在沙发上就是那样子。看到白毛竟然哭了,我倒有些不忍目睹。二嫂数落白毛:“你那个破嘴呀,吃了多少亏都不记着,老大的事你和我们说说就行了呗,还出去白话啥呀?”白毛颧骨青肿眼圈通红,哆嗦着嘴唇喊:“我是他妈的撅嘴骡子卖个驴价钱,那你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打我呀!操他妈的,别人在背后都说我白毛子是你养的一条狗,我就真是狗你也不能那么踢呀!呜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忙溜回自己房间,二哥房子里经过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渐渐平静下来。
事后,我想二哥和白毛的关系是完了,当众动手是其一,其二是两个人从此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那种微妙,那层窗纸已经被白毛狗的自喻捅破了。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白毛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伤愈”复出,仍然给二哥开车,仍然是往日的做派,所到之处依旧笑语欢歌。我就觉得他这个人不知羞耻得有些不可救药了,有一次对二哥说:“白毛还好意思给你开车啊?也不要个面子了。”出乎意料,二哥倒骂了我一句:“你知道个屁!”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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