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问题问得太突然了,Suki将头转向窗外,试图要从记忆里拉什么出来。“为了生活。”半晌,她看着窗子,慢慢地说出这四个字。
窗外,一如北京很多的酒吧外的街道,有路灯下卖报纸的老太婆,有纠缠着情侣的卖花女,有摆地摊的下岗工人,有无数的红男绿女在茫然地走来走去。
“你见无数人来写稿,不也是为了生活?”她的眼睛开始看着我,绿色的眼影有一种蛊惑的味道。“对不起,今天到这里吧,我还有约会。”说完,她拿起她的包,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我有时间,再约你谈吧。”
她走了,只有桌子上两瓶啤酒对着我发呆。
她是我今天做访谈的对象。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希望可以找一个能写字的人说说她的故事,所以,我和她就见了。见了之后,知道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访谈做得不很顺利。职业的敏感让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人,我也知道她很想和别人一起分享她的故事,只是,太习惯的自我保护让她自己也无从下手剖析自己。
上个月,一张聘书让我来到了北京,供职于一家报纸做情感栏目。刚到北京,着实兴奋了几天,至少,从家乡那个呆滞的环境中走出来,逃离那种窒息的重复刻板,我的生活,便开始多了很多莫须有的可能。
Suki是我在北京第一个访谈的女性,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而在此之前,唯一我觉得有味道的女人,那就是我还留在家乡的太太。十年的感情相儒以沫,她的味道已经象空气一样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依赖着,虽然很多时候因为太习惯而感觉不到。
一个月过去了,纷繁的工作让我忘记了和Suki再联络的等待。直到那一天深夜,派出所给我打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已经睡了,电话里说,一个叫张红卫的女人在酒吧里喝多了闹事,她说我是他唯一的亲属,现在请我过去领人。在确定了这个电话的确不假之后,我去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张红卫是谁。
是的,就像你猜的一样,这个张红卫就是Suki。
既然来了,也只有履行必须的手续,将她带出来。“我现在头疼,送我回家好吗?”出了派出所的门,她倚靠在墙上,神色让我感觉很颓废,和之前见到过的,截然不同。本来想问她为什么说我是她亲戚,但是,看她这个样子,到嘴的话还是变成了对出租车挥动的手。
出租车内,她将整个人缩成一团,一言不发地歪在车座上,脸色的妆已残,头发凌乱,说实话,我除了手足无措之外,心底,滑过一丝心疼。
到了她住所的楼下,我开门让她下来准备回去,她拉着门,犹豫了一下问我:“你能送我上去吗?这时候电梯已经停了,我住十三楼,一个人走楼梯,有点害怕。”
是男人,恐怕都没办法去拒绝。楼道里的灯光死寂寂地亮着,Suki爬得很慢,我总是走几步就停下来等她一下。我觉得说点什么可能会让气氛好一点,可是,到她家门口,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开了门,看着我,只是,突然她捂着嘴就冲进房间,随即,我听到她在洗手间呕吐的声音。我进了门,摸索着打开灯,房子里是扑鼻的烟味,很凌乱。
Suki跪在马桶边,不停地干吐着,脸色非常的苍白。怕是酒真喝多了。我进了她的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走到洗手间,蹲下,一只手轻轻敲打她的背,一只手将杯子让在她的唇边。恍惚间,我想起了在家的时候,每次我酒喝多了,妻就是这么慢慢来抚慰我,等一切结束后再指责。
Suki用水漱了口,洗了脸,想勉强对我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开始呜呜地哭了。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顺势倒在我的肩上,眼睛看着我,凄楚地问了一句:“汉生,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我想收回的手臂僵持在空中,表情尴尬地说:“我该回家了。”
“抱我一下,很难吗?”她的头扭过去,怅然地说了这句。
我无奈放下我的手,简单抱了她一下。“很晚了,明天我们都要工作,我该回去了。”说着,我就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拉开门,正想对她说再见,耳边蓦然觉察到她的气息:“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只知道我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我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汉生,今晚,别走了好吗?我想你陪我。”
我站在楼梯口,回过头去,只见她靠在门框上,咬着唇。那一刹那,我心底一种燥热立即涌了上来,我知道我留下来会得到什么,我知道我心里有一千万的声音说留下,但是,我还只是笑了笑,“走了,好好保重自己。有时间联络我,继续做我们的访谈。”
“好吧,不勉强。”我下了几级楼梯,听到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你还是一个连欲望都没有的老男人。”
是的,我是一个连欲望都没有的老男人。我感觉比Suki至少要大到十岁,我们已经是两代人。什么是欲望?这么多年的生活告诉我,我只能去想我能够拥有的东西。只是,在回去的出租车上,看着北京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的夜,慢慢地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一股特别的东西在苏醒,在勃发,在我的身体内来回逡巡。一想到Suki那张苍白的脸,心底就开始轻微微地颤抖,在慢慢地疼。我希望自己可以用文字将她的故事完美地表达出来,我希望,我可以帮助她。
星期六晚上我约了她。
Suki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头发用一个手绢很随意地拢在后面。第一次见是明艳,第二次是颓废,现在,是干净。
她坐在我面前,平静地抽了一支烟之后,开始说自己。她说的时候,努力控制自己不激动,刻意地用一种无所谓的表情来展示她内心的隐痛在我面前。
听她说着自己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之间流连,为了某些利益和不喜欢的男人上床,就像玩游戏一样对待自己的感情。她说得很直接,只是,这样的直接,无形中激发起作为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女人的保护欲望。
“Suki,你何苦这样对自己呢?”我心里止不住地心疼。
“为了生活。”她笑了笑。“你不是女人,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要有多难。这里的繁华就像鸦片一样,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它是毒,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当我自己没有能力去获得的时候,除了出卖自己的情感,我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说的或许是,我也只有无言。
“前两天晚上,你知道我是故意对公安说你是我家人的。很抱歉。但是,说实话,在这里,我认识无数个男人,但是,你是唯一的可以让我有安全感的。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在和我分手之后,没有赶着给我电话,要和我所谓进一步的男人。你让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魅力了。”她笑了,笑得很爽朗,但是,也很凄惨。“我对我自己说,我一定要诱惑你,我没有征服不了的男人。”
“Suki,我可以帮你什么吗?我希望我们是朋友。我觉得我应该拿你当妹妹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转移话题。
“帮我?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我在等签证,大概一个月不到,我就能出去了。”她又点起一支烟,烟雾袅袅,我的心也仿佛跟随这烟雾一下子开始变虚了起来。
“我……,那我也只有祝福你了。”我艰难地笑了笑。
“想追我,你还有机会哦。”她凑过脸,对我妩媚地笑着,“别忘记,我至少还有一个月才能走呢。真关心我,就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多陪陪我。”
回到家,躺在床上,想起来有几天没有给妻儿电话,便拨了过去。响了好久,那边才接。我说这边生活很好,让她别担心;妻说家里一切也正常,叫我也别担心。然后,彼此沉默。说真的,开始来的时候还多聊几句,有了点时间之后,话题就越来越少了。要不,那就挂吧。妻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很晚了,我都睡了。你就不问问有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对我这么放心?我真觉得我有点不甘心。妻在电话那头笑了,就你?算了吧。
挂了电话,想睡,但是,Suki的脸总是在我脑海里来来去去,一会是明艳动人,一会是干净清纯。究竟,她心底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
我和Suki慢慢熟了起来,晚上我们会相约一起去吃晚饭,休息的时候一起去购物。很多时候,走在大街上,Suki会悄然拉住我的手,然后等着笑我挣脱不掉后的尴尬。在公交车上,当着很多人的面,会突然在我脸颊上吻一下,娇柔地问我,老公,今天老婆乖不乖?
很多次没办法,索性就不管了。我唯一管住自己的,是再也不送她上楼。虽然很多时候,她用种种办法骗我上去,甚至求我,只是上去坐一坐。但是,我每次犹豫到最后,还是坚持地拒绝。我知道我在虚伪地坚持着高尚,毕竟,只要不发生关系,我们都还是清白的友情。
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对于Suki,我觉得我能见到她,能够和她说话,能够在没办法的时候由着她任性充当她老公一下,就已经很满足了。她比我小十岁,在我眼里,还算是一个孩子。
晚上要下班的时候,Suki在报社门口等着我,挽着一个大袋子。她看到我过来,立即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老公,我们今晚回家做饭好不好?”
因为在报社门口,我赶紧着将她拉到一边,再一次地警告她,不许胡闹。她对我伸了伸舌头。
我们回到了我的宿舍。这是她第一次来。可是,她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将我放在电脑前,亲了我一口之后,将自己关进厨房,准备晚饭。
一会过后,厨房就飘出诱人的味道。我觉得自己有一种惴惴不安的甜蜜。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她在客厅大叫了一声,老公,开饭啦。我出去一看,不错,很丰盛,她还开了一瓶红酒。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的嘴里,问我:“老公,老婆做的菜好吃不好吃?”
“嗯,好吃。”的确,Suki的手艺不错。
这时,电话响了,我顺手接了起来,里面,竟然是我儿子充满童稚的声音:“爸爸,你想不想宝宝?你好久没给宝宝讲故事了,宝宝好想你。宝宝在家好乖乖的。爸爸再见。”
听着儿子的话,我和Suki猛然沉静了下来。她落寞地坐了下去,我也在无言地吃着菜。房间里一下子空了,只有电视机地声音,电影频道在播放一个黑白老片子,毕克和赫本在上演缠绵的罗马假日。
我们看着电视,都不说话。良久,Suki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一口饮尽,对我笑了笑,“老公,老婆该回家了。”
我笑了笑,不送了。
Suki走到我面前,颤抖着说:“老公,吻老婆一下,好吗?”我站了起来,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她摇了摇头。“就亲我一下,好吗?”我犹豫着,我怕自己真吻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错误,只是,看着她光洁的脸、鲜艳的唇、兰馥的呼吸,内心有一种野草在开始无尽的蔓延。“就一下,就一下,不能吗?” Suki看着我,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内心很酸楚,有一种欲望快要挣脱我的理智,让我觉得窒息,逼得我仰天长叹。Suki一下子抱住了我,开始在我怀抱里哽咽。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脸,“乖,回家吧,听话。”
Suki走了,电视上的黑白电影也到了最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心开始绞痛了起来,Suki说得没错,我老了,老得连欲望都不敢有。
有连续几天都没看到Suki,我估计她在需要时间平静,所以,我也没打搅她。
只是,最后我发现,Suki彻底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关于她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一般,没有知道她去了哪里。
时光悄悄过去,我又开始结识更多需要别人来倾听她们故事的女人,她们一个个就像是流动的水气,没有形状,难以言喻。很多夜里,我都在怀疑,Suki的出现,是不是我的一个错觉?或者,她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逃离中沦陷而已;我此刻唯一能做的,是无所谓忘记,也无所谓记起,闭上眼,让午夜的月光,在心头演幻一幕褪色的黑白电影。
------------------------ 我就是你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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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人,现漂泊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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