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吟这四句诗的人，姓何，单名一个立字，这时正睡罢了午觉，一边翻身起床，一边胡乱吟着诗。不过这首诗的作者却不是他，而是三国时一代名臣诸葛亮。诸葛先生名亮，字孔明，号卧龙先生，当年高卧于卧龙岗上时，曾吟过这一首诗。何立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一箩筐，作诗就更是不可能了。
　　何立是这临安府的缉捕使臣，说得通俗一些，也就是捕快，不过何立稍稍带着一些官气，是捕快的副头儿。他的才情和当年的卧龙先生差着十万八千里，却一心一意以卧龙先生为楷模，平日里总爱学一学卧龙先生的样子：每日午间定然要睡上一觉，起床时定然要背一遍这首他唯一能背熟的诗句。至于卧龙先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本领，他是万万不学的。
　　起了床，洗了脸，腰间挂好钢刀，他这才施施然出门而去。
　　他住的那一条街道好歹也算是条大街道，一出门，便可以看得到临安府的繁花景象，虽然是大宋朝南渡不久，却早已无人再记起被金人虏至北方的徽、钦二帝。
　　正是：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不过这一句诗，何立却是不知道的。
　　这会儿，他的注意力都在对面街的一个小摊子上。那里，郑七正在那里穷吆喝着：“小笼包子！刚出笼的小笼包子哪！”
　　“郑七，给我来一笼。”何立走了过去，拣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郑七一见是他，知道今天会有至少一笼包子赔了出去，何大人吃包子，什么时候给过钱了？他叹了一口气，却不敢说些什么，只有取了一笼包子放到了何立面前，陪着笑脸道：“爷，你慢用。”
　　何立老实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包子，塞到嘴里，一边问道：“今天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收摊子啊？平常你不是早早就收了吗？是不是昨日晚上挨了老婆的打，不敢回去了。”
　　郑七道：“何爷说那里话来。今日是清明节，一大早，满城的人都拥出城上坟去了，还有谁在这里吃包子啊。所以我只有在这里继续卖了，总不成把这些包子都带回家里去，放到明日，包子一准都坏了。”
　　“他奶奶的，刚才你不是还在喊新出笼的包子吗？”
　　“那怎么喊？那总不能喊放了一天的包子吧？”
　　何立嘿了一声，一口刚咽到喉咙的包子直喷出来，把面前还剩下的两个包子也给弄脏了，又连咳了两声，这才道：“你小子说的什么话！差点没把我给呛死！得，包子也给弄脏了，再给我来一笼吧。”
　　郑七心里道：看来以后还是少和你说话的好，今儿又多赔一笼。
　　但一笼包子还是取了过来。
　　何立正准备继续吃，忽然听得有人叫道：“何头，何头！”
　　他抬头看去，却是衙里的一个叫余三的捕快，便答道：“臭小子，你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吃包子吗？叫那么大声，是死了人怎么的？”
　　余三满脸惊异之色，问道：“何头，你真是卧龙先生的传人哪！要不你怎么知道是死了人哪！”
　　何立颇不耐烦地道：“他妈的少罗嗦，出了什么事，快给我说。”
　　余三道：“东郊坟场上出了事，有十几个人中了毒，已经死了两个了，府尹大人叫你赶快过去看一看。”
　　“他妈的，遇见这种事就找我，为什么不找李头去？”
　　“李头全家今儿一早也上坟去了，找不着人哪！”
　　何立无奈，只得放弃了继续吃包子的打算，站了起来，却又对郑七道：“小子，算你运气好，这笼包子老子给你省下了。”这才和余三匆匆而去。
　　
　　他们口里的李头是他们衙里捕快的头，单名一个“仁”字，表字公辅。何立是副头，李仁才是正头。
　　今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就有人拍他们家的门，拍了一遍又一遍，公辅心焦，骂了起来，他娘子许氏说：“你去看一看吧，说不定是衙门里有急事呢。”公辅没法，拍了衣服起床，骂骂咧咧来看了门，对门外那人道：“谁呀？一大早就拍人家的门，急着投胎啊？”
　　门外那人叫道：“姐夫！我是翰文哪！”
　　公辅揉了揉眼，才看清面前站着的人。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穿着一袭蓝衫，背着一个包裹，风尘仆仆地，不正是自己那个内弟许仙许翰文么？
　　他这才眉开眼笑起来，抓住许仙的手道：“你……你回来了？”
　　许仙道：“是，姐夫，我回来了。”
　　公辅一边握着许仙的手，一边冲着里屋喊道：“若云，快出来，你看看谁回来了。”一边拉着许仙进里屋来。他娘子披着衣服慢腾腾出来，看见已来到面前的许仙，呆了一呆，叫了起来： “翰文！你怎么回来了？你……你学医学成了？”
　　许仙道：“姐姐，我回来了。师父说，我已经学成了，让我回家乡来开医馆，造福一方。我想赶在清明节之前，所以一路上赶得很急，天可怜见，总算让我赶回来了。”他拉着姐姐的手，说个不停，公辅想问他几句话，但无奈许仙的话就象是一套绵密的刀法，怎么攻也攻不进去。
　　公辅无法，只得穿好了衣服，准备上坟的物事。今儿个是清明，得给妻子许氏的父母上坟去。许氏早早就没了父母，那一年，翰文才八岁。许氏嫁给公辅的时候，就把翰文一块儿给带过来了，公辅是个诚实人，丝毫没怪许氏这么做，对翰文反而比许氏对翰文还要好，总算把翰文拉扯大了。五年前，翰文拜一个江湖上很有名望的医生有师，学医去了，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回家。这么些年来，每到清明节上，公辅都会陪许氏一道去上坟的，今年好，翰文回来了，他们可以一道去了。那早已入土为安的岳父岳母大人见着翰文长这么大了，也许会安下心来吧。
　　他收拾好了东西，过来再看许氏姐弟俩，却见他们二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前一句在天，后一句却在地，乱七八糟的，实在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许仙还背着他那个包裹，许氏还披着衣服，两个人居然都忘了坐下来。公辅笑了一笑，过去强行拦住他们，对许氏道：“你呀，也不知道让翰文坐下，也不知道给翰文打水洗脸……”
　　许氏醒悟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只是披着一件单衣，虽然已是春天，但还是有一些寒意，刚才光顾了说话，竟忘了这一点。
　　公辅在一边又说：“说话归说话，但也要记着时候，今天咱们还有正事，别光顾了说话，把正事都给误了。翰文大老远赶回来，也不是急着跟你说那些废话，而是想赶着给父母上坟的。翰文，你说是不是？”
　　许氏一边穿衣，一边骂道：“坐一边去，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东西，三个人这才出门去上坟。
　　坟场在城外。
　　以前城外的坟场很乱，有钱人家占了大片土地，一个死人占几亩地安葬，墓地修得比活人住的地方还要阔气三分。而穷人却连个下葬的地方也没有，大都用席将死者卷了，随便挖个坑埋了下去，碰上连阴雨天气，雨水将草草安葬的人的尸骨都冲了出来，裸露在地表，路人见之，吓得魂都没了。清明时节，人们上坟的时候，都会大哭一场，一来是应该如此，二来也是哀叹死者的魂灵不得安生。
　　新知府上任以后，有一次路过坟场，见了这等场面，叹息了一回，说道入土为安，这尸骨都露在外面，那里又能安了？他回衙以外，发了一道指令，强令整修坟场，穷人富人都规定了相同大小的墓地，穷人家无力安葬死者的，由官府代为安葬，这才将那乱糟糟的坟场变得整齐了起来。
　　公辅在衙门里当差多年，陪过几任知府，见的世面多了。以前的知府老爷便是连活人也懒得去管，但这位老爷却连死人都照顾得这么好，所以这几任知府大人的好坏他还是分得出来的。以前他都是混着过日子，唯独这几年却是一心一意，也让知府大人少操了不少的心。
　　许氏脚小，走不得了，公辅想给她雇顶轿子抬着，许氏却坚辞不肯坐，她说虽然你在衙门里吃饭，但俸银却不多，咱们也是穷人家，那里坐得起轿子了。公辅拿她没有法子，只好任她步行，三个人一路慢慢行来，幸得有翰文刚从外地回来，一路上讲一些江湖见闻，大都是他二人没有听说过的，所以也不觉得累。
　　等他们到坟场的时候，已是半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