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 |
一
那个清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那个清晨我和往常一样,沿着本市那条最热闹的大街,在匆匆的人流中走过。
当我以一种十分恬淡的心情一边拭着写字台一边打开计算机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喂,是你吗?”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明显的沙哑。我知道那是强,再没有人会以这样的开场白和我说话了。
“是我。”
我轻笑出声。
“我……我要走了。”
走?我有些茫然。
“我要离开这里到C市去了。”
一瞬间,我平静的心湖像被一只巨手搅动,掀起万丈波澜。强——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最后一个朋友,他也终于要离开这里,离我而去了!
“ 什么时候走?”我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后天。”
“今天晚上我请老陈他们过来,一起送送你吧。”
“不了,今天晚上我们报社领导送我。”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现在有事吗?”他突然很快地问我,随后又说:“我想请你出来,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好吧。去哪里?”
“到咖啡厅好吗?就是我们上次聚会的饭店隔壁的那家。”
二
我认识强的时候,也是圈子最兴盛的时候。那时候,浩还活着,小雨、老亮、申三等人都还没有走。几乎每周,这些人都要找个借口聚一聚,通常不是到什么高档饭店,只要有个地儿,可以放一张桌子,摆几盘小菜,几杯小酒,就可以让这些人热热闹闹地过一晚上。
那时候,他们都混得有点人模狗样了,可以算是这个城市文艺界的“泰斗”,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在市报上发过几篇小女人散文的文学爱好者。要不是市报副刊编辑浩的引荐,我是不可能认识他们的。所以,我几乎是怀了一腔崇敬来仰视他们,倘若他们某次聚会时能叫上我,我就会有种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的聚会,于我很是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按我的设想,他们这些个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腕”们聚在一起,肯定是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的,而他们的话头,也必定是关涉人生、信念、理想、历史、未来等大命题。
而当我与他们接触得久了,终于发现作家、文人也不过如此,他们和我见过的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在一起也谈柴米油盐,也为分不着房子而烦恼、为凭不上职称而骂娘,几杯酒下肚也开黄色玩笑,甚至于也一本正经地念出白字、说错典故的时候,我就不再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腼腆羞涩、不太说话,只是不停地转着手里的酒杯扑散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虔诚地望着每一个说话者的纯情少女”了。(这便是强后来所形容的我当时的形象)我开始和他们一样用大杯喝酒,酒至酣处也像他们一样比比划划地就某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磨叽起没完。于是,我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女“哥们儿”。而我的作品似乎也正在脱去脂粉味,向一种成熟与练达迈进。
强是这个圈子里的骨干,是浩的上司,但更是他的朋友。据浩介绍说,强从高中时代起就开始出版诗集,北大毕业中文系毕业后开始写小说。他在念北大时曾与一个女同学恋爱过,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分手了,此后他便吊儿浪荡地生活着,身边一直没缺过女人,却也没有正经恋爱过。
三
走进那家咖啡厅,在一个角落的座位上,我看见烛光中的强,正以擎着烟的左手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他的这个形象,忽然就让我想起了在浩死后,强所写的那篇被拍成电视散文的追忆浩的文章中的一个镜头。我清楚得记得,画面上,强就这样用擎着烟的左手支着下巴,坐在一棵大树下,画外传来低沉的男中音:如果我是一棵大树,而我的朋友就是从空中横下的一枝树杈,在它轰然断裂之后,我的心灵上空就永远地留下一段空白……
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剧痛。好在强见我进来,很快站了起来,并示意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我看见,强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捻进了四五个烟蒂。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大男人一大早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他,就是在这里给我打的电话。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在我和强之间,真的有些东西需要在他临走之前作个了断。
“喝点什么?咖啡?”强侧着头问我,我微微闻到了一股酒气,想必他昨夜喝了很多的酒。可以想像,一个即将离开已经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的男人,该有多少留恋、牵挂、无奈、悲壮的情绪需要借酒来渲泄啊……
咖啡很快上来了。我啜了一口,很苦,原来没有放糖。
强夹了块糖,放进了我的杯里。
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那些类似都准备好了吗那边的工作怎么样有住处吗之类的家常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忽然发现自己今天无法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他。
“人活着,可真累啊……”
强像是自言自语地发出了一声长叹,他的声音里,盛满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与疲惫。
我仍是不知说什么好。我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我无法给他安慰。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说:“我可以在你的怀里依一会儿吗?”
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圈子里的人开始向这个小城以外的大城市寻求发展——也许出色如他们,不安分如他们,原本就是这里留不住的。先是小程应聘到D市的一家晚报,小雨和申三便被他先后勾了去,然后就是老亮炒了自己的鱿鱼,独自一人到B市去混生活了。
每一次他们走,大家都照例要聚一次,喝至烂醉如泥,喝至热泪盈眶。那样的聚会,无论对去者还是留者,都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精神折磨。在送走了一个个朋友之后,浩写了一篇题为《流失的城市》的文章,把对朋友的依恋、对改善生存环境的渴望及对这个城市的无奈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在文章发过不久,浩告诉我,他也准备要走了,到A市的一家杂志社去作编辑。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去A市应聘回来的路上,浩出了车祸。他就这样带着深深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年轻的生命,如一片刚刚泛绿的树叶,来不及吐露自己的鲜活与青翠,就匆匆地飘落了……
我和强的接触是在浩走了之后,才多起来的。那时,强几乎每天都打一个电话给我,每次都是以“喂,是你吗”为见面语,好象是为了确定我是否真的还存在似的。每次圈子里有什么活动,也都是强通知我去参加,也许他怕我从此就和圈子断了联系吧。
强开始代替浩逼我写稿,他甚至比浩还像周扒皮。有一段时间,市报上几乎每周都会发一篇我的文章。看见他认为比较满意的,就替我投出去,省报甚至一些国家级的报纸、杂志上都有了署名为“轻轻”的文章。我的生活因为写作而充满了生气和希望。
我和强成了很好的朋友。之所以说是“很好”,是因为我和他要比与圈子里其他人的关系近些,之所以说是“朋友”,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强时常与朋友合作“作书”。作书,就是在与出版社签约之后,赶制一些估计可以畅销的书。这些书一般只以商业营利为目的,并不属于纯文学,但获利却很高。强对于“作”这样的书,很是在行。有一次,强要作一本名为《非常男女》的书,用强的话说就是编爱情故事,还差十几个故事的时候,强实在编不下去了,在一次聚会时,他向大家求援。
于是那天的聚会有了主题:每人讲一个爱情故事,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还可以是编的。
轮到我的时候,我给大家讲了我的初恋。“我相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爱我的人了……”我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我的讲述。我努力平静地讲着我和他从充满浪漫色彩的相识,天隔一方、鸿雁传书的相恋到冲破重重阻力的结合,直到他永远离我而去的全过程。我深情地回忆了我们之间发生的许多细节……“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我们所不能预料的,当爱情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并不悲恸,因为我们曾经爱过,他的爱将因为被我拥有而成为永恒。”我以这样的话结束了我的讲述。
我并不知道,我早已泪流满面。而他们的眼里也都噙满泪水。我的爱情故事其实在别人看来,也许很平淡,但它之所以能让他们动容,只因为,我的爱人曾经是他们手足情深的朋友,是的,他就是浩。他离去的时候,我们刚刚过完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
五
强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双肩。我用手轻轻地摩搓着他的头发,希望他会因此而安静下来。
“你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呵……”强再次发出了一声长叹。
过了一会,强坐了起来。他要了两杯啤酒,端起其中的一杯一饮而尽。
“轻轻,你也离开这里吧,我到C市很容易帮你找到适合你的工作。”
“不。”
“为什么?”他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对人生没有太多的奢望,对于我来说,平安、平静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世界已经让你们这些男人很疲惫了,我不想再和你们去争去抢。”
强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说:“你不用去争去抢,你来吧,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让我来照顾你,相信我,我会给你一生的平安和幸福。”
我轻轻抽回我的手,摇了摇头。
他点燃一支烟,狠吸了一口。突然大声说:“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我知道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你只爱浩,可是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我知道浩死了。”我说:“强哥,我也没有苦自己。别把你对我的感情非要说成是爱好吗?我知道你只是想替浩尽一份责任,可是,你不明白,爱是不能代替的。”
“轻轻,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
“强哥,别骗自己了。我们之间,将永远隔着浩。浩就像一堵墙 ,你是不可能越过他走近我的!”
“轻轻,”强又一次抓住我的手:“如果没有浩,你会接受我吗?”
我摇头。再摇头。我说:“强哥,你是浩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就做我们永远的朋友,不好吗?”
六
强走了,我没有去送他。而他这一走,就再没有了音讯。我时常还会想起他临走时和我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到了那边就会很快和我联系,他说轻轻你有空就来C市玩吧强哥请你吃饭请你喝酒晚上你不用住宾馆我们就合衣躺在我的床上聊上一夜你要是困了就睡强哥决不会侵犯你的……
现在,圈子里只剩下几个像老陈那样上了年岁的人和我了,我们已经没有热情再聚,只在偶尔发了新作品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我一直很奇怪再也没有新人能补充进来,似乎这个小城里再也没有能写点东西的人或者说没有能写点东西的人到这里来了再或者说能写点东西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多少个傍晚,当我路过我们过去曾聚会过的小饭店时,都会不由得停下脚步。当年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耳畔,可一眨眼,这一切都似一个梦,不存在了。更多的时候,我是活在过去的记忆里,那时候,浩还活着,强、小雨、老亮等人都还没有走,一个小店、几盘菜、几杯酒……
我常常觉得,现在我一个人的日子才更像个稍纵即逝的梦,而过去有浩有强他们的日子,才是真的永恒的现实……
事实上,我知道真正的现实是浩走了,强他们也都走了,我相信他们无论是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另一个城市里一定都过得很好,而他们也一定希望我过得更好,所以我会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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