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捧心 |
装饰华美的辇车逶迤出明山秀水。
长长的流苏,微微拂动的窗帘。
葱白的手指挑起一角,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蛾眉微颦,秋水含烟带愁。
车轮碾过白草,暮色苍茫里有歌声四合,那是家乡的父老唱给远去女儿的歌行:
云山苍苍,
江水泱泱。
有美一人,
远赴他乡。
…………
西子端坐轿中,无喜无嗔。
帘外,是整齐的仪仗,是鲜明的衣甲,然而却是如此疲惫的步伐啊,无精打采地,垂头丧气地,一步步地要将她送往昏暗的、不知尽头的坟墓更昏更深处。
她才十三岁啊。
如小荷刚刚露出尖尖角,如新月初初描起弯弯眉,昨日还是倚在门后却嗅青梅的少女,今日却要用纤纤削肩负荷起社稷伟业了。
母亲含泪的眼:儿啊,这是命啊。
谁让你生得这么好看呢。
在这宁静的渔村,容颜只要够用也就够了,过分的美丽便是祸事的根源,乱世里如此,可是治世呢,也不见得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唉,红颜,红颜。
惟到如今她方才读懂母亲乌黑的眼,幽深幽邃的是对来日大难的忧戚。毕竟是太美丽了啊。
她恨,却不知道该恨谁,父母?是他们生就她这副惹祸的容颜;范蠡?是他引领她踏上这条不归路;还是勾践?他输掉了对吴的战争,却将一个弱质的女子推到前台去拯救家国;还是夫差?还是这茫茫然的命呢?
西子掂起罗裙,轻盈盈一个转身。
已是在越宫别院。
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娘娘与昭仪一样样仔细地教给她,她本聪颖,一学便会,博得不少虚假的赞赏。她只不懂,一味得意着,拔尖了嗓子,袅袅丝丝地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及至高处,偏又翻折出另一种凄凉,无限伤心的,婀娜娉婷地,低头趋过花荫。
但也许,只是听的人多情罢了。她那么小,又懂得多少愁苦呢。
庭院深深。曲折回廊。青青的草苔漫上琴台。不知今夕何年。无端地寂寞地美丽着。
有时候范蠡会来。
他只远远地看她,隔一层轻纱薄幔,看她曲线玲珑、舞姿婆娑,听她在那一厢颦眉,薄嗔,凝睇,轻声叹息。
许多时候,他就这么坐着。心事重重。不动声色。
想他在浣花溪畔第一眼见她,他向她问路,她缓缓回过头来。清光四射。那一刻,他几乎忘却了呼吸。
清贞如莲,妖娆如玉。大事欲成,舍汝其谁呢?倾国倾城的姿色是不世出的。
但他终于没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带得美人归。
三千粉黛无颜色。
这些庸脂俗粉,又怎及得上她一尘不染莞尔一笑。
叹只叹,一帘之隔,咫尺天涯。
一帘之隔,她在帘内,他在帘外,或者是——他在帘内,她在帘外。
谁是谁的影,谁又是谁的魂呢?
无意间窥见范蠡在帘外,不由得她心头一跳。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认识他了。
至今仍然记得,他峨冠博带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慷慨陈辞的模样;人群中她远远走过。她独爱他宽袍舒袖,儒雅风流,至于那些为国为民的词句,她是不爱的。雄图,霸业,喧嚣的征尘,离她是远的,在她年幼无识的世界里,有的是,蓝天,白云,溪水,涧兰,安静的村落,淡淡的炊烟。
曾经以为也就这样了,小孩子的心性,惊鸿一瞥的印象,过后也就丢开不提,殊料想,多年后,命运又把他带到她的面前。人生的际遇往往出人意表。
一帘之隔。她在这壁起舞,他在那壁沉嗟。
临出行之期,一天天地近了。
是在哪一个晚上呢?三脚的金兽香炉,焚一室的沉香。酽酽。昏昏。神志不清。他把她滚烫的躯体拥入了怀中。舌尖挑开她的唇。
大朵大朵的罂粟于瞬间盛开,从天空落下。
她欲迎又拒,他的情感是如此的汹涌炽热,一如远古的洪殇,很快将她挟裹。她热烈地回应他,点起脚尖。
抵死缠绵。呼吸。湿汗、潸潸。
床。
头发散开了。罗衫褪却了。他的手滚烫。处子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下敏感地颤抖着。
她恐惧、害怕。他用更为热烈的吻安慰她,堵住她的思想。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随他去吧,既然,左右她无法自己做主,不如一切交由命运来安排。
而范蠡,即是她的命。宽袍舒袖、挥斥方遒。运筹帷幄、儒雅风流。他是她的天,他是她的神。
他突然停止了动作,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孩子气地哭了。
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她把手指交错在他的头发下,无声地安慰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深思,也来不及熟虑。
——他需要时间。
——她也需要时间。
* * * *
暧昧不明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浓黑的眉毛,端正的鼻梁,以及棱角分明的嘴唇,他一张口捉住了它,他的目光明亮如星。
“你真美。”他说。
她笑,如微风拂过三千溺水。
“西子,等我们打败吴国了,我们归隐吧,我带你到太湖上泛舟,大王不爱女色,定会成全……”
为什么是以后呢?她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他温柔地拥抱她:“我又怎么舍得……,只是你看,越国民生凋敝,越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身为越国之臣,岂可因个人私欲坏了国家大事?”
她不懂。她不懂。
她只知道,他不要她,他要把她往外推。
她转过身去,他没有拦她。
她睁着眼睛,看红顶的帐子。想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他;想十三岁她坐上轿子跟他走出山村;十六岁,薰香软罗销金帐;想他为她画眉,细细地为她研花汁染上裙裾。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她叹息一声,回过来,手臂温柔地缠绕他,凉凉的滑腻的身子,凉凉的细致的吻,无限的伤感,无限的依依。
鱼肚白的天空泛起红晕,晨光一分分地炽热起来,万道霞光喘息着,在云朵背后。
范蠡猛地推开了西子。
一阵悲哀的沉默。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终不肯把我留下来了?”
范蠡不语。
西子的心沉沉地往下坠,痛。喷薄而出的霞光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他喜欢她,但他不要她,他终究要把她往吴王的宫里送,他甚至不肯让自己爱上她。他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而她,却是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一时间,她的心,只有痛。她攥着拳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好像这颗心就要四分五裂了。
这是西子和范蠡唯一的一次真心相对,后来西子将这件事给忘了,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心坠坠地痛,便是那时的疼痛。
红嫁衣。喜洋洋的颜色,娇艳,迷离,像一个年代久远的梦。
缓缓移步,百褶裙泛出细碎的波浪,绣鞋上一对玉蝴蝶,翩翩欲飞。
勾践接来她的爹娘,许她临走前会他们一面。
“多谢王上美意,”她婉言谢绝,“奴家阿娘年岁已高,经不起离别之痛,还是不见为好。”
勾践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她只装不懂。悲欢离合犯不着总让别人安排决定。
勾践亲自送她出宫,叹道:“卿如此美貌,天下无双,若在平日,孤断不肯割爱相让,如今只得委屈颦卿了。”
她微笑,低头不语。
“盼破吴之日,孤与卿把酒言欢!”勾践口出豪言。
她心中一震,四下逡巡。
他冠带齐整,骑在马上,远远地等她,忘记了,他原是献美的使臣。
悲痛是不用再假装了。
几几柔肠寸断,哀婉欲绝。
一步步踏碎离愁。
山千重,水千重,山水重重阻归程。
恨千重,怨千重,怨恨重重断霓虹。
人皆掩袖。
这就是西子捧心。捧心的西子,在风里,在水边,在幽兰的馨香里留下她绝倒千古的姿容,殊不知这疼痛却也成为她千年不愈的悲伤。
勾践不忍,挥手道:“不用去了!”
众人一怔。
娘娘惊风飐雨,把勾践撮回宫中,过一阵,她出来了,面无表情:“按原计划进行。”
她又坐上轿子走了。
这一次她将走得更远,且再没有人为她唱送别的歌。
十年后,吴国亡,西子以“亡国之人”被赐自谥。范蠡不知所终。
『原创』
|
|
|
|
|
回帖 |
|
|
回复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