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黎小北的时候，他正在失业！
　　小北说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所以他叫“小北”！
　　小北失去的东西很多，他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小时候失去父母的宠爱，长大失去朋友的关心，现在又失去了工作……小北无奈！他说，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老天还会叫他失去什么。
　　没有了工作的小北，喜欢由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喝不同的咖啡，从卡布基诺，到蓝山，到曼特宁，再到巴西；从调制咖啡，到花式咖啡，到冰点咖啡，再到牛奶咖啡……小北说，失业后不用天不亮就起床，所以白天他睡觉，睡到很晚才愿意起来，因为他要把原来失去的睡眠找回来！睡眠能补回来，别的东西能找回来吗？
　　由于，白天过多的睡眠，让小北晚上常常瞪着眼睛等天亮。实在等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开始了去酒吧喝咖啡的生活！
　　喝多了咖啡就难免爱上它，这不是习惯而是惯性！是的，惯性。小北喜欢叫它惯性。
　　喜欢咖啡，就喜欢上了夜生活；喜欢了夜生活，也就喜欢上了夜的女子——我！
　　我有病，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医学上曾赋予了它很神秘的名字，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无论病症的名字有多么的好听，都改变不了那是个绝症的事实。我等待的不过是时间在我身上的凌迟罢了。
　　我很怕阳光，从来不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自由的穿梭或是大口的呼吸，高温的照射会使我的表皮泛红、发炎、直到溃烂……普通人享受的阳光浴，对我来说，如地狱的烈炎一般将我熔化，尸骨无存。我能做的只是躲在阴暗的角落，望着别人享受阳光的甜美，将羡慕的目光转移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我可怜的维持着自己时日不多的生命。
　　白天，我不敢外出，过量的阳光足能让我呼吸困难，浑身痛痒！我只好在夜晚谋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我在酒吧里做调酒员的。我很美丽，留着直直的长发。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游魂，特别是在小城这样的地方。我曾设想自己穿着艳丽的旗袍，指间夹着白色的烟卷，眼神里有妩媚气息，行走于林荫间，或者，我将只是一个三十年代的柳莺。事实上，我穿着蓝色牛仔裤，表情漠然在坐在酒吧里的一角，生活在２００４年。
　　在北方的小城中，象样的酒吧是很难得一见的。拥挤的空间，叫嚣的呼声，劣质的啤酒，粗鲁的喊骂，以及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情景在我眼中都激荡不出半点涟漪。我躲在每张面孔背后，冷冷的注目着他们的伤心、买醉、背叛和肮脏。这里永远发生着没有结尾的故事。
　　我是为小北调制第一杯咖啡后注意到他的。那夜，天空中飘落着一丝细雨，敲打在窗口的落地玻璃上，绽成花。酒吧的人不多。一个歌手在台上歇斯底里的唱着我听不懂的摇滚，我无聊的玩弄着手里的中号高脚杯。
　　平时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常常喜欢把玩高脚杯，我喜欢把所有的玻璃杯擦洗的格外干净，我喜欢透过玻璃看世界、看酒吧中的男人女人们，看他们通过灯光的折射，显在玻璃后面扭曲变形的脸，丑陋但真实！
　　小北进来的时候，没有通过服务生的传话，径直走到吧台前低声说：“Cappuccino！不要肉桂粉！”
　　我看了他一眼，很深刻的一眼。
　　因为，在这里的小城中，很少有人能将咖啡的英文说的如此的道地！而且更奇怪的是，要喝“卡布基诺”的人居然不要肉桂粉！？
　　自从，《第一次亲密接触》风靡后，轻舞飞扬的“咖啡哲学”迷到了无数的男男女女。尤其是在她介绍“Cappuccino”的那一段尤为精彩！所以，在我们的小酒吧中点“卡布基诺”的人很多。可惜，真正懂的咖啡的却没有一个……
　　算了，他爱要什么就给他调什么吧！反正掏钱的是他嘛！
　　咖啡被服务生端出去没多久，我又听到了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你调的Cappuccino很与众不同，我喜欢！”
　　“哦？喜欢就再来一杯啊！”
　　“不。好东西不应该多，多了就变成浪费了！”
　　……
　　已经到凌晨4点多了，酒吧中的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最后就剩下小北一个人在沙发上发呆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对他说：“很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打烊了！要是您还不尽兴的话，请您明天继续光临！”
　　“哦。你们终于打烊了吗？那我请你喝咖啡！”
　　听到他这句话，我莫名的笑了。他凭什么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好象我不会拒绝他一样！他凭什么啊？
　　“哦。你还在考虑吗？可以看的出来你对咖啡的喜爱，那怎么不愿意去领略一下我的手艺吗？不比你差！”
　　又是肯定句！这个自大狂，我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因为，我相信，就算他煮咖啡的技术一流，可是在这样一个偏僻而相对封闭的小城中，是没有新鲜咖啡豆的！那么，再高超的手艺，面对质量稍逊的咖啡豆也就好象“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样的滑稽！
　　所以，我决定这样回答他：“对不起，先生，您好象找错人了！我不是“出台”的女子！你要是想找的话，我们酒吧其他工作人员应该是可以帮您联系的！”
　　“哦。嘿嘿……”他冷笑了两声后就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面对他漠然的背影，突然有一种锥心的疼痛！眼泪流向心中。
　　收拾完吧台里的酒具后，我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慢吞吞的下楼，心中寻思着，下个休息日的时候又该去医院拿药了！
　　夜，依然是那么黑。雨却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倾盆直下。凌晨四点的街面根本就没有人影。路灯孤独的亮着，昏暗的照着我的影子，无限的拉长。我没有打伞的决定，我只是怕阳光而已，又不怕感冒。我自嘲着。
　　身后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是个男人。我知道自己是不惧怕的，或者，更多的是无所谓。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在弥留之际，还怕失身的话，那显得多滑稽。
　　突然，头顶的雨滴被溅落在四周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大伞下面。抬头，看见那种似乎熟悉的脸孔，哦，是刚才那个要请我喝咖啡的男人。
　　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不到两公分的距离，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体由内向外发出的热量，这样的温度是我贪恋的。所以，我没有拒绝他递过来的雨伞。
　　“你不该如此的淋雨。”肯定句。
　　“你不该管别人的闲事。”亦是肯定句。
　　他笑：“请你喝咖啡吧！这样的夜，这样的雨，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借口了。好吗？”
　　“呵呵。”我忍不住，笑了出声。他这样的人也会说问句，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去往他家的道路很宽，灰色的柏油马路旁整齐的栽种了优良的法国梧桐。我们没有叫车，因为我说过，我贪恋他身体上的温度，我喜欢他为我支撑出的那片晴朗。
　　一片现代化十分完善的居民小区。花园似的住宅，银行遍布，宽敞的门窗，2４小时的全监控式管理。我在心中暗暗思量它黄金般的身价，感叹世道的不公平。
　　我住在城郊。那里似乎还沉寂在三十年前，无人唤醒。到处是低矮的平房。除了我住的那一幢，仅仅是五楼，我便觉得凌空而寂寞，那层楼突兀的挺拔在路边，不合群，瘦削，象一个异乡人，比如我。
　　后来，小北对我说，他希望能一辈子喝我煮出来的咖啡。这话有点谄媚的意味，但我不在乎，一辈子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拾级而上。他说，他叫黎小北，原是一家跨国企业做高级主管，只是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工作与强大的工作压力，于是返回到家乡的小城休养。他还说，可以借给我卫生间用，因为我看起来象只落水的猫。他在我耳边絮絮的说话，声音充满男性特有的性感。
　　我默默跟随他的步伐。
　　开门进屋，拧亮灯，他逐一向我介绍，这是厨房，这是客厅，这是卫生间，楼上是卧室。然后又介绍这些是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消毒柜。我瞥了他一眼，难道他认为我不认识这些家电？
　　接着，他突然变的紧张起来，吞吐的说：“浴室……浴室在楼上，你可以……可以去清理一下，里面……里面什么都有……”话没说完，脸却红了。
　　我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仅见了一面的男人，我跟他回了家，现在马上又要用他的浴室，接下来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我微笑的转身，拖着脏兮兮的鞋踩在意大利进口的纯白色的羊毛地毯上，现在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热水澡。
　　站在卫生间深灰色的瓷砖上，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愣怔了许久，才缓缓的感觉体内有一种宿夜未逝的疲惫。
　　站在莲蓬头下，水细细密密的打在身上，我合情合理地抚摩自己的身体，耐心的、周到的，感觉着肌肤的柔软与光滑。
　　浴池的角落里附带了一间不太大的桑拿房。设备简单而精巧，。我坐在里面，酷热难耐，上前两步，抬手在一小片玻璃上写了几个字。写完了，然后手掌一掠，尽数抹去。
　　我知，走的再远，还是逃不出自己的心。
　　从浴室出来，我就闻见一股浓郁的、地道的蓝山咖啡味道。在客厅里，他已经摆放好两只精美小巧的咖啡杯。我慢慢的坐下，沙发很软，我陷在里面，这个宁静的世界将我包裹，没有一丝声音，包括时针行走规律的滴答，我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心跳，某一刻，它是死的，缺乏了生机。这样的存在找不到任何的意义。
　　我抽着烟，盘腿坐在沙发上。然后闻到了小北的气息，虚虚实实，幽幽暗暗。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去嗅这陌生的气味混合着咖啡的香气。
　　轻尝了一口蓝山，我立刻知道，这样咖啡豆从采摘到运输再到磨制不出两个月，如此新鲜的豆子，是我前所未见的。一如面前的这个男人，也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生命轨迹中。
　　我指指身边，示意小北坐下来。我们并无交谈，只是喝着咖啡，。我忘记了从几时开始，我的头抵在他的肩上，我不停的调整姿势，试图更舒服一些。后来，他温柔地牵引我将头靠在他的右腿上，我躺下去，他这样俯低，径直吻下来。
　　吻是暖的，夜是冷的。
　　后来，我忍不住悲哀起来，用力推开他，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然后梦醒了，额头上全是汗，我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坐起来，莫名的恐惧萦绕不去。
　　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我起身忍耐的将窗帘拉上。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几点睡着的，为什么醒过来的时候会在一个如此陌生的房间里。梦中所有的事好象曾经发生过，但我确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于是，一个人象蜗牛般躲在阴暗的角落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一张铺满天蓝色碎花格子的双人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对面是一个造型怪异的柜子，哦，不对，正确的应该说是上面怪异的摆设。柜子就好象是一个古董架或是一个梳妆台。上面呈不规则形式摆放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咖啡玻璃杯与各种咖啡器皿。这引发了我硕大的兴趣，我光着脚走向那个柜子，当我正打算伸手触摸上面的物品的时候，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动作。
　　我吓了一跳。当时全部的神经都被那个奇怪的摆设所吸引了。我站定，整理容颜，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打开门。
　　小北笑容满面的站在我的面前，手中端的是早餐，当然还有我最渴望的咖啡。
　　饥饿的肚子实在无法拒绝如此的香味，我忘记了昨夜困绕我的那个梦魇，将小北让进屋子。
　　“睡的好吗？我一直不敢打搅你，直到听见你的房间有了响动，我才敢送来早餐。”他一直微笑的看着我，说到。
　　“我，还好了。昨天……晚上……，请问，你是谁啊？这里又是哪里啊？”我知道这样问，很不礼貌。可是，我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在一个陌生男人家过了一夜，却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很绅士样子的男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哦，原来你忘记了，我们在酒吧里见过的。你的‘Cappuccino’很棒的！你可以叫我小北，这里是我家。”
　　“我记得你的名字。我的意思是说，我……我们……我和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呵呵，你大概太累了，在浴室的桑拿房中睡着了。幸好我发现的早，你还没有太大的事，以后太疲劳就不要蒸那么长的时间，对身体不好！”他的语气很严肃，听的出来他的关心。
　　“哦，这样啊。那谢谢了。”说完，我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通红。被一个陌生男人看过整个身体，甚至还被他抱回了房间，我的尴尬由心至面。
　　他看出了我的难堪，于是很知趣的退出了房间，将一室的平静留给我。
　　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随早餐一起送来的不仅仅有香气诱人的食物，还有一套纯棉的吊带短裙。
　　我拿过裙子，白底蓝花的图案，质感很好。穿在身上居然刚刚好。看来他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不然怎么会对一个并不算熟悉的女人，仅仅是靠目测就能如此精准的知道她的三围呢？
　　这样的想法让我很不舒服，可是，又与我何干呢？我们不过是偶尔交集的两条线，以后再遇见的机会怕是微乎其微的。
　　换上裙子，吃罢早餐，我打算告辞了。虽然顶着现在这个时间的太阳外出，等于是将自己向死亡的边缘再推进一步，可是，我实在无法再接受这个男人的一切了。怕自己深陷，怕自己迷失。
　　走下楼，便看见小北闭着眼睛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一首接着一首。这样的乐曲使人安静，却让我烦躁不安。我粗鲁的拉开大门向外冲去，将小北的呼喊声置之脑后，拼命的向前奔跑着。头顶的太阳毒辣辣的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丝毫的抵御措施，就这样被焦烤着，被灼伤着。我的脑袋开始疼痛，神智开始模糊，僵持了数分钟，我昏到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首先触目的就是小北那双关怀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如烈日般让我无处躲避。我依旧想逃离这个男人，小北却在用力的阻止我的疯狂行为。我撕咬着，反抗着，挣扎着……直到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
　　我无力的躺下来，将没有任何遮拦的身体交给这个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他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我迎上他的唇，象梦中出现过的情景那样……他在我耳边厚重的喘息声，象野兽一般的低沉而有力量，完全淹没了我……
　　夜晚，当我蜷在床上拥被而眠，总是隐隐觉得客厅里有中异样的声响，很轻，无法判断属于什么。短促，低微，屏息等待，却再也没有，也曾穿上衣服，打开客厅的灯，空荡荡，只有一室的清冷。
　　我疑心是自己神经过敏，始终睡的犹犹豫豫，断断续续，在梦里梦外辗转反侧。
　　一直到第五个夜，小北才推门进来，站在我的床前，影子覆盖了我整个身躯。许久，他的手温柔的扶摸我的身体，只是这样。
　　我沉沉的睡去。
　　……
　　其实，我一直在说谎。我曾去过小城，为了寻找，也为了逃避。我在小城的一家酒吧做事，遇见小北。他带我回家，我们有很好的默契。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男人。我爱他。后来，他却要结婚，和他的女友。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活中还有一个我。我的存在和消失都是无足轻重的。
　　分手的一夜，他喝的很醉，我站在阳台上俯看整个城市，夜风吹来，我冷静而清醒，整夜不能睡，坐在客厅里抽烟，站在他的床边，将手搭在他的身上。这一切都让我心如死灰。
　　最后，我穿好了衣服，走到厨房，打开煤气，离开了。
　　后来，听说葬礼办的很热闹。他下葬的那夜，我在房间一个人煮着“Cappuccino”。这夜，寂寞如初。
　　生活继续前行。我继续在酒吧里调制香气四溢的特醇“Cappuccino”。继续邂逅各种各样的红男绿女。
　　我依旧怕照阳光，就好象怕曝晒在阳光下的美丽泡沫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样……
　　

------------------------
时间的荒漠里并不只有不早不晚那一棵树。
我站在这里，时间落英缤纷，追赶我多年之后终成合围，我试图给它一个名字而不得，我只是和梦里一样，以背抵墙，举旗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