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公子大概许久未归了，可是我并不怕，我知道我家公子的文韬武略均为当世一流，所以我并不担心我家公子。
　　
　　他去保的刘皇叔，我知道他是当世之俊杰，所以我家公子才去保他，其实这些事情我也并不清楚，都是我家公子给我讲的。
　　
　　我是一个世居南阳的小书童，自小便陪我家公子读书练剑。我家的公子素来好交朋友，常常呼朋喝友三五人来家中饮酒。那时我遍认识一位才情横逸的公子，我家公子向来引他为知己，这个人便是诸葛孔明！孔明这个人常常取笑我家公子，一次我家公子席间出了一个风雅的紧的上联：醉起风流舞三尺青锋。孔明立刻回了下联：满床诗书藏半坦老酒。惹的满堂哄笑！满床诗书诗指我家公子喜好卧塌儿读书，且身边不能没有酒。这个帖子分明诗在取笑我家公子。后来孔明对我家公子说：公子的剑法非当世之绝，所以这三绝公子之名不可取也！哼，小嘘我家公子了。
　　
　　三个月前，便是他来请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早就料到孔明会来找他，是矣对孔明没有了往昔的热情，谁知道孔明竟以丞相之尊而屈于我家茅屋之下，并与我家公子彻夜深谈至天明！次日，公子唤我至身前嘱我临行之言：“若我一月不归，你则出东门而望。彼时正当桂子飘香，你就将我青色剑绦系于其上，我必不致迷失回家的路；若我三月不归，你再出东门而望。那日今冬初雪凛冽，你且收了新梅蕊上的积雪，置于净瓶好生收藏，待明年春来，我与你烘焙新茶；若我五月不归……你尽变卖了这屋中所有，仔细寻一清净所在，自家过活，于此乱世安身立命去吧”
　　
　　公子与我话别那日，七月十五。七月十五鬼门开，我在园中焚了纸钱，奠那游荡而至各路孤魂野鬼。公子清白衣衫，容色依旧浅淡。一地月光如霜，乍地竟如声声秋凉。
　　
　　“你便十年不归，我也在这里等着。”我说。手边白水一杯，将它泼洒。这万千魂灵作证——公子，说过的话，如水滴入地，便死也收它不回。
　　
　　
　　今日腊月十四。无雪。
　　
　　生来不曾见过冬日里也会有这般好日头，透过窗棂望去，满地是灿烂的颜色。公子公子，明日便是四个月了。那青丝剑绦还在桂树枝上，今冬第一场梅花雪也已仔细收藏，就等你今日回转来，与我说话。
　　
　　买了好些酒肉回家。刚进院门，就听见屋里有声响。我顾不得擦去脚下的泥，就往屋内冲去。
　　
　　“公子——”
　　
　　还没看清人影，我膝上一痛，已然扑倒在地。
　　
　　抬头再看时，桌前端坐着一个黑衣的陌生女子。不是公子，不是我的公子。
　　
　　“你是谁？”
　　
　　她却不答，只那眼睛扫我一眼：“堂堂三绝公子的童仆，竟然没用一至于斯。如此轻易忘情，怎么陪你公子闯荡江湖？便有十个三绝，也要给你拖累死了。”
　　
　　“你是谁？”
　　
　　“雁字云笺。”他她傲然道。
　　
　　雁字云笺？这个名字我没听过。不过看着她那坚毅冷漠之外表，我心中一寒，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了上来。
　　
　　“你家公子早就已经回不来了，你却又买这么多酒肉做甚？早该收拾了他的金银细软逃命去。”她哂然道。
　　
　　我闭了嘴，不再与她说。膝上渐渐麻了——她那什么孤寒针，原来是极阴毒的暗器。
　　
　　那女子道：“我为什么来，想来你也清楚得很。这孤寒针的毒，六个时辰不解，你便十条命也呜呼了。乖乖告诉我三绝公子临行前留下的诸葛孔明的书信在何处，我便救你一命。”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你休想。”
　　
　　“小哥儿，江湖上多少硬汉子，开始的时候无不和你一般。只是等那毒发作起来，先烂了四肢手脚，再坏掉心肝肺腑的时候，再要求我，也是不能。”
　　
　　不用她说，我已看见自己膝上皮肉开始层层溃烂。
　　
　　只是，六个时辰以后，已到明日。明日腊月十五，公子，若你来归，必然救我。若你终究归不得，我当死在此地，与那日我们所见的一干魂魄相伴，继续等你。
　　
　　我且闭了双目。这冬日里最后的阳光正穿堂而来，罩在我身上。如此轻暖。
　　
　　
　　那女子笑起来：“你不告诉我。我竟不会自己找不成？”
　　
　　说罢，她便在这屋里翻箱倒柜，一通乱寻。
　　
　　我不去管她。这屋子乱了，我自然能收拾打扫，让它重新干净起来。
　　
　　“嘿嘿。这便是你家公子的‘霜花梅香’茶所需的梅花雪水么？”那女子从里屋大笑出来，手里捧着个青玉净瓶。
　　
　　“早就听说三绝的‘霜花梅香茶’天下一绝。非这世上绝顶人物不得一见，更别说喝了。天下间，只孔明与那水镜先生品尝过，连曹操那等势力，求过千百次也没能如愿。小哥儿，我说得可对？”
　　
　　我倏然睁开双眼，傲然道：“可惜不全。这世上喝过这茶的，除了我家公子的父母之外，只有三人，刘皇叔、和那江东周瑜周公子，还有……我。”
　　
　　那女子狂笑道：“你这奴才当得值啊。只是今日之后，又得加上我一人了……先喝过他的茶，再去找那劳什子书信不迟。茶叶呢？我找茶叶去……”
　　
　　
　　香气繁盛，而茶水幽碧如冥。
　　
　　那女子将茶杯举起，对着我叹道：“可惜啊可惜，对着一个快死的小子，喝这杯茶。终究是煞了些风景。”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
　　
　　我微笑道：“不妨事的。这茶的好处，我自然在死前，会说给你听。只你喝得也太快了点，难道竟没有听说过‘凤凰三点头’么？——一杯茶，三口品，才是正道呢。”
　　
　　
　　“嘿嘿。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规矩，小哥别见笑，你死了到阎王爷那里给我说一声，让他下辈子将我投胎在那等诗书人家，让我也雅致活一回吧。哈哈……”
　　
　　我依旧微笑。
　　
　　“你说这茶水还有什么好处？快快说来听听。”
　　
　　溃烂的皮肤已经延至大腿和足踝，我看见黑色的血从我身上流淌而下。我却不疼。
　　
　　“好处么？你且听真。”
　　
　　
　　“霜花梅香茶。所用的水乃是取自这君山脚下梅花蕊上所积冬日初雪，置于南海采来千年寒玉雕制的净瓶中，窖藏融化而成。所需的茶叶，只有武夷山顶至今硕果仅存的三株大红袍，每年所产新茶才可用。这个茶，每年产得不过七两。因为梅花雪和寒玉瓶，都是极阴之物，需以大红袍之纯然阳气，再加猛火熬制茶汤，方才显出这茶的好处来。”
　　
　　那女子呆了半晌。方说道：“这三绝死鬼还颇会弄。我刚才喝的，不是大红袍么？”
　　
　　我摇头。
　　
　　“那也不打紧。嘿嘿。反正这瓶子在我手上，来年学你们这么一弄，一切妥当。呵呵。”
　　
　　我突然笑道：“只可惜，你终究没有这个福分了。”
　　
　　她狐疑地看我：“你什么意思？”
　　
　　“这寒玉瓶中，原有更为阴寒巨毒，是南海中与这千年寒玉同生的一种海虫尸骸所凝结。除了那每年七两的正经大红袍，别的茶叶不光化之不去，反而更催得这毒加速发作！”
　　
　　她骇然睁大了双目：“你胡说！……快快给我拿解药来！”
　　
　　我依旧微笑摇头。
　　
　　
　　“你……”她飞身向我扑来。却在中途轰然倒地。
　　
　　
　　亥时三刻。
　　
　　今夜有极清凉的月华。我在月下洒扫庭院，重归洁净的屋子里，精致的烛台上燃着跳荡的焰火。
　　
　　抬头东望，依旧能看见那落了叶的桂树嶙峋枝头上，三绝的青色剑绦随风而舞。我知道他快回来了。我刚刚给自己包好了伤口，沐浴焚香。我要等他回来，跟他说：
　　 “今日家里来了位客人，非要喝咱们那茶，好可怜见的……”
　　
　　我这么想着咯咯地笑起来。远处，有轻轻的脚步缓缓，走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