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花园里散步,有一只蝴蝶没头没脑地直往我怀里撞,我只好解开衣衫赶走它。在这春光乍现的一刻,猛然听到墙上有人翻落的声响。
我顿时花容失色,那人急急地将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我怔忡间,一阵零
乱的脚步从墙外经过,等到脚步声远去后,那人才踉踉跄跄向我走来。他朝我作了个揖,说道,小生范杞良,谢姑娘搭救。
我定睛一看,这家伙长得还相当清秀呢。于是心花怒放,向他抛了个媚眼,公子惹了什么事,被人追杀?他稳稳地接住了我的眼风,答道,皇帝要建长城啊,到处抓人去服徭役。我点点头,踱了几步,嬴政这事我听说了,是处理得不大妥当。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钱,他逼着人家义务劳动,换了谁也不高兴,谁又是雷锋呢?姑娘好生明理,范杞良伸长了脖子,请问从哪可以出去?想走?我冷笑了一声,这孟家花园是任你来去的么,你当我孟姜女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任意参观?范杞良呆呆地站着,手足无措地问,那怎么办?
我随即把声音放柔了,向前一步,头靠在他肩上说,范郎,刚才我解衣衫时,你都看到了。他急忙说,没有的事,我是近视眼,真的!我死死地抱住他,大声说,我不管,反正你要对我负责!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没家没业,一穷二白……我松开他,笑道,老公,我不介意,你入赘孟家如何?范杞良顿时眉开眼笑,既然姑娘不嫌弃,小生我少不得要有点献身精神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如此这般,在春光明媚的花园里,我和小范击掌为誓,敲定了终身大事。都说天下掉下个林妹妹,我现在是墙上掉下来个有情郎。婚姻大事要讲究高效益,速战速决,谁耐烦一等二看三通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是我自己的事,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不就行了。我感谢秦始皇把范杞良逼到我面前,我感谢那只莽撞的蝴蝶,感谢那座据说后来绵延万里的长城。如果没有这些,我的婚姻大事还要多少年才能生米煮成熟饭呢?韶华易逝,嫁人要趁早,否则就来得没那么痛快了。我老爸老妈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时,眼睛都瞪大了。老爸赞赏道,好女儿,连皇帝现在都找不到壮丁了,你倒给逮了一个。
老妈绕着小范走了一圈又一圈,满意得声音哽咽了,不错不错,真不错。可不是,在方圆百里他们再也挑不出更好的女婿了。小范眉清目秀,不像虐待老人的凶残之辈。四肢健全,做农活肯定有一手。没有家累,可以死心塌地地做孟家的上门女婿,而无后顾之忧。老爸和老妈生怕夜长梦多,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相请不如偶遇,立刻替我和小范举行婚礼。由于是非常时期,所以一切从简,我和小范的婚礼喝了交杯酒就收工了。我这才长长地喘了口气,这年头,男人不好找啊,青年男人都给抓去服徭役了,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幼病残。眼见大龄女子越来越多,我老爸老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孟家要绝子绝孙,以为我再也嫁不掉,哪知关键时刻范杞良就撞到了我的胸口呢。我对于上帝的安排心怀感激,在这个男人紧缺的年代,我得到了格外的恩宠,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地说,谢天谢地谢人!
杞良跷起二郎腿说,客气啥,拯救妇女于水深火热中,举手之劳而已。我笑着斥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我,你这会已经在搬砖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得了金龟婿的消息到底还是被某个嫉妒我的婆娘告到了官府,很快官兵们就找上门来捉拿杞良。杞良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地躲在我身后。我权衡了一下局势,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一咬牙,转身对杞良说,老公,为国家服役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咱不能落后,马上去!几个官兵乐了,为首的那个说,姑娘真有觉悟,佩服佩服,军功章上也有你一半功劳。那是,可惜我身为女子,不然也早去修长城了,我假假地堆起了一脸的笑。为首的那个上前一步,紧握住我的手说,谢谢姑娘这样理解我们的工作,我替皇帝感谢你。
我扶住颤抖不已的杞良,深情款款地说,范郎,小别胜新婚,你这就去为国效劳吧,我等你回来。杞良哇一声哭了,老婆,我不想去啊。好男人志在四方,乖,我过些日子赶制冬衣替你送去。接着,我俯在杞良耳边低声说,你先去干几天,我随后就来赎你。杞良含泪点头,老婆,我信你。杞良走后老爸老妈颇有怨尤,他们已经习惯把家务都扔给杞良了,这长工一走,心里甭提多郁闷了。我冷笑着说,当时的情况由不得我不唱高调了,风风光光送杞良走,也可博个好名声。我孟姜女再犟,犟得过官府么?
老妈叹口气,问我有什么打算。我的泪水掉下来,赶制冬衣给杞良送去,然后带笔钱去探探门路,争取把杞良赎回来。一个月后,我卖掉自己的金银首饰,带着一包衣服北上寻夫去了。我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长城脚下。工地上四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男人,他们驮着砖头神经质地走着,监工的在一边拿着鞭子大声吆喝。我找到一个管事的人,问他孟家庄的范杞良在哪里。那人查了一会,淡淡地说,死了。一声巨响,天昏地暗,我眼冒金星,攥着他的袖子,不可能!我老公不可能死的!那人撇了下嘴,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老公又不是神仙。范杞良,对吧,我记得很清楚,他刚来就病倒了,不出三天一命呜呼。
我一下子瘫软在地。良久,我抖开包袱,手里捧着精心缝制的冬衣泪如雨下,往日恩爱的情景一一浮现于眼前,悲恸把我折磨得身心俱裂。新婚不过百日,我孟姜女就成了寡妇,天理何在!我恨啊,恨天恨地恨人,我恨这高高的城墙,就是这些砖头夺去了我老公的小命,还赔上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沿着城墙,一边走一边哭喊着小范的名字,长歌当哭,声音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是我不好,对你保护不周,害得你命丧长城。是我不好,害得你英年早逝,抱病而亡尸骨无存。我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一生的泪水都已流尽。伫足于城下,悲从中来,世人不知道我身怀绝艺,帕瓦罗蒂那个高音C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气运丹田,毕奇功于一吼,这巨大的一吼刺入了长城的命脉,长城寒颤不已,挣扎了几下,终于轰然倒塌,成了千里瓦砾。我冷笑一声,秦始皇,你知道什么是倾城之恋了吧,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你杀我老公,我毁你豆腐渣工程,我孟姜女只相信眼泪!
原来集万人之力修筑的长城,只是为了我这一哭,只是为了见证我和杞良的爱情,倾城之恋。请长城记下我和杞良的名字,记下所有像我这样的怨妇,像杞良这样冤死的男人。长城是一部生动的血泪史,纵然一切都已湮灭,风里还会回荡我倾城的哀泣。我的眼睛干涸了,哭成瞎子,至于我的心呢,在长城倒塌的瞬间,已经灰飞烟灭。
------------------------ 吴苏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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