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家，正赶上村子里有一个人到了弥留之际，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就死了，那句话也就成了他人生最后的承诺。他说：“大家放心，这一回，我真的不再做那件事了。”
　　
　　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子，先天的支气管炎和哮喘害得我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七岁的时候，同龄的小朋友都背起了书包，拿着父母给的一块五毛钱进了学堂，我却只有呆呆地坐在家后院里晒太阳。那一天，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后院的墙头上出现一个人，他看见院里有人，吓了一跳，迅即隐没，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并且跳过了院墙，来到了我跟前。
　　
　　我问他是谁。他说自己是一个贼，是到我家来偷东西的。我不由笑了出来说，那你可找错地方了，我家是附近村子里最穷的一家，在这里只能偷到贫穷、痛苦、疾病，再也偷不到别的了，你还是换一家去偷吧。那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换一家也一样，现在的人都这么穷，换那一家都偷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的。我问他准备怎么办？那人说自己想找个地方住下来，凭力气换些饭吃，“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一个贼，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人家都会如见过街老鼠一样喊打的，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是贼还不喊打的人。”我苦笑着说，你错了，我不是不想喊打，而是身子有病，没劲起来喊打的。等我老爸回来的时候，也会喊打的。
　　
　　我们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直到我老爸回来。
　　　
　　那人没有逃，把自己刚才和我说的话给我老爸也说了一遍。出奇的是，平日里脾气火爆的老爸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火，反而安慰那人说，好，只要你有这一份心，我来帮你想法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哪！于是他就出去了，出去了很长时间，老妈做好了饭，也等不到他回来，就叫我们几个小孩子和那人一块儿吃了。然后她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等老爸回来，一直到我睡着的时候，老爸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在老爸的安排下，住进了村里的饲养室。老爸说，村子里的干部都答应了，只要那人不再偷东西，就让他在村子里一直住下去吧。老爸又说，如果那人再偷东西，就是我们家里人的责任了，所有的事都得我们家担着。老爸还说，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你就去陪一陪他吧，他一个外地人，也挺可怜的。
　　
　　那人在饲养室里住了下来。那时没有拖拉机、收割机这些洋玩意，村里人干活凭的就是饲养室里养的那二三十头牲口，原先的饲养员是我七叔，七叔打小的时候就跌断了一条腿，干不得重活，只能喂喂牲口，但那么多牲口让他一个人照看着，着实有些累，那人来帮忙以后，七叔也省力多了。一开始，那人干不惯饲养室里的活，不是草铡得长了就是水添得多了，七叔是个苦命人，知道没本事的人可怜，就耐心地教他，一直教到他也成了饲养高手。那一段时间，我们村周围一直没有一家被偷的，在那以前，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有人家被偷的。
　　
　　后来邻村又有人家被偷了，他们也知道了我们村收留一个小偷的事，合村人赶了过来，要我们村把那人交出来，我们村子里的人不答应，两村之间差一点为这件事搞起了械斗。晚上，老爸把那人叫到我们家里吃饭，那人刚一进门，老爸就把那人按在了地上，一顿暴打，打完以后就去睡了。老妈拿出家里珍藏多年的红花油，给那人的伤口上涂上了，一边涂一边数落那人，说你好不容易洗了手，为什么又要去干那事？那人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想啊，可是隔一段时间不干那事，我的手就痒了。老妈说，你就是想偷，也偷得远一些，要知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从那以后，周围的村子就再也没有人家被偷过，倒是更远的村子出过几回事，但因着离得太远，也没有人拿那些当一回事。
　　
　　一晃几年过去了，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上面的政策变了，说要包产到户，跟打土豪分田地时一样，把地都分到了私人名下，饲养室里的那些牲口也都分了，七叔和那人都失了业。幸得村子里的当官的看那人可怜，也分给了他一份。那人不会种庄稼，辛辛苦苦在地里劳作一年，最多也就能养活自己而已。
　　
　　村子里几个老人知道那人不是那一块料，就一起去求我家对门的木匠三，求他收那人为徒弟，教他木匠手艺。老人们说，在中国，最古老的职业就是木匠，说是从什么右操屎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等后来学了历史课，才知道不是什么“右操屎”，而是有巢氏。农家人的木匠有三种：一是盖大房的，二是做家具的，三是做棺材的。这三种木匠一般很难兼通，懂一的，往往不懂二，懂二的，未必便懂三。木匠三之所以叫木匠三，是因为他一个人会这三种木匠活儿，并不全因着他排行老三。一开始，木匠三不答应收那人为徒，说是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收了一个小偷作徒弟，那还不羞死人了。大家苦口婆心地求了好久，木匠三才答应了。那人跟着木匠三学了好些年，碍于资质，只学会了木匠三做家具的手艺，盖大房和做棺材的手艺都没有学到，不过慢慢地也没有人盖木房了，满村都是砖瓦房。
　　
　　那人整日里在自己家里做些零星小家具，逢集的时候就到集上去卖，慢慢地攒下了一些钱。村里便有人给那人说媳妇，今天说东村宋家的姑娘，明天说西村史家的女儿，那些姑娘每一个都长得水灵灵的，那人却只是不同意，村子里人的碰壁碰得多了，也就不再给他说了。后来那人给我说，娶什么媳妇啊，我是一个贼，生下孩子也是个贼种，生来干什么呢，既然不生孩子，讨媳妇做什么呢？那时我已上了高中，知道他这话一点儿道理也没有，难道娶媳妇只是为了生孩子吗？但我也没有劝他。他有时还到很远的地方去偷人家的东西，偷完以后很后悔，便又偷偷还了回去，过一段时间手痒了，再去偷，然后再还。
　　
　　再后来我就上了大学，然后毕业上班，娶妻生子，平日里也很少回到老家里去，纵然回去也只是匆匆走个过场，竟很少见到那人，只知道那人攒了一些钱，生活得很富裕。有一次，村子里有一家一台彩电被偷，人们才又想起村子里还有一个小偷的老祖宗呢，便去问他，那人来了，到现场看了一回，就引着众人到了偷电视的那个人家里，连人带脏一块儿抓住了。村子里的人要打那个偷电视的，那人说，算了，不要打了，我请大家吃一顿饭，这事就算了了。
　　
　　再见到那人时，便已到了那人弥留之际，他临死的时候说“大家放心，这一回，我真的不再做那件事了”，那是指他再也不可能去偷别人家的东西了。后来老爸给我说，那人临死的时候已经攒了八万块钱，全都捐给村里修路了，他已经不需要再偷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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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