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尽欢
　　
　　 文/江南棋子
　　
　　 （一）
　　
　　 纤手如玉，针线穿飞。
　　 一幅金绣云霞孔雀纹已近成型，几团流絮的云彩金灿红艳，两只顾目四盼的孔雀迤俪屏开，鲜活灵动，直欲振翅飞去。再过三日，这霞披应该可以完工了。叶小鱼放下指间的绣针，两臂舒展伸了个懒腰，默默给自己许下了一个期限。
　　“小姐的绣工真好。依我看哪，苏州城里最出名的绣女苏翠儿也比不上咱家的小姐。”青月捧起霞披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仿佛十日后叶家将要出嫁的小姐不是叶小鱼，而是她这个爱笑爱闹的丫头。
　　“小月就知道胡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这金绣云霞孔雀纹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但却又说不上。”叶小鱼盯着霞披上振翅欲飞的孔雀，心头飘过了一丝沉甸甸的惆怅。
　　青月放下手中的霞披，将双手负在身后，十指相结，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叫道：“小姐，我知道你缺什么了。你缺的就是他--侠坛的翩翩公子梦展还--咱们叶家的姑爷。你想他了。呀，我可真是天才。”青月越说越得意，忍不住喜孜孜的扬起了弯弯的秀眉。
　　“才不是。”叶小鱼心中一动。那张英俊温和的面容便自她心底浮起，心头方才刚刚一暖，梦展还那永不疲倦的微笑立刻便象破了的肥皂泡般一碎飘渺倏忽不见了。继而由心底升腾起的，竟是另一张苍白模糊的脸，沧桑落寞孤傲天真，那张脸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绽放着深邃的神采，仿佛这茫茫红尘，碌碌世间只是他匆匆而来跋涉旅途中的一个客栈。
　　难道我还在想着他？叶小鱼心中一痛，思绪的风筝一弓一引，将她载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
　　
　　 “小鱼，你避避，今晚有客人要来。”叶小鱼从未见过素来沉稳淡定的父亲眼中有过今天这样的神采--早早便吩咐家丁将院子拾掇干净，娘送给他的佩剑也擦得铮亮无比，她还隐约听到父亲说了一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啊”。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人好象年轻了二十多岁，就连浓密的眉毛也忍不住的向上高高扬起。
　　 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客人？她很好奇也很想见见。
　　 那天天黑的好慢，叶小鱼平生第一次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了山，叶小鱼便藏进阁楼，倚窗偷偷的注视着叶府朱红的大门。
　　 短短的一个时辰内，门口那个青铜铸就的狮子门环被叩响了四次。
　　 第一次来的是爹爹的大弟子，侠坛少侠云正，他跟爹爹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第二次进来的是爹爹派出去办事的管家，进府后就直奔里屋去了。
　　 第三次扣门的是个云游僧人，唱了个诺，要了些饭菜便匆匆离去。
　　 第四次门环震动的时候，进来的是个半大的孩子，估计比她也大不上三、四岁，一袭破旧的白衣也许是穿得久了又不常洗，远远望去，倒象是一挂在苏州街头随处可见的青葱卤面，黄里透白，油腻的紧。管家带着他径直进了里屋，大概是给他口饭吃吧……
　　 叶小鱼又等了许久，可那该死的门环却陷入了沉寂，再也不曾响起。莫非那个客人今天不来了？她暗自揣测，不免生起了几分失望之意。叶小鱼自打小就有个坏毛病，一生气就要吃东西，今天也不例外。当她风风火火很不淑女的杀进厨房时，忽然却记起了那个叫化子样的少年。进去了许久，他仍未出府，管家究竟带他做什么去了？
　　 莫非他就是那个客人……
　　 她越想越不对劲，一跺脚转身出了厨房。
　　 叶小鱼蹑手蹑脚的走进了爹爹的书房。
　　 里头没人。
　　 她找遍了叶府，却怎么也找不见少年的踪影。
　　 少年不见了。
　　 爹爹也不见了。
　　
　　 夜凉如水，微凉的风吹拂过前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风流窜而来，流窜而去，一如叶小鱼此时的心情。她现在只想知道那个少年到哪去了，爹爹又到哪去了。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此时此刻落在叶小鱼的眼里，却象是无数个闪烁的疑问。
　　 她溜回房中，再一次盯着朱红的大门出神。
　　　
　　“小姐，小姐。”青月探过头来在她耳边轻轻叫道。
　　 叶小鱼身子微微一颤回过神来，曲起中指，在青月的额前轻轻一弹，“鬼丫头，又想干什么。”
　　 青月嘻嘻一笑：“青月不想干什么，是小姐在想些什么吧。”
　　“天不早了，小鬼头快回屋睡吧……”一看见青月小脸上堆起的坏笑，叶小鱼就头疼。这小丫头可真是被自己给宠坏了，什么都敢管。
　　“那么青月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小姐早些睡吧。别担心，姑爷一定能赶得回来。”临走前青月还不忘冲叶小鱼做了个鬼脸，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眨着。叶小鱼俏脸抹过了一层红云，狠狠的瞪了青月一眼：“还不出去？”青月揉了揉肚子，一脸古怪的退了出去。青月出屋没多久，才行了几步，终于还是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犹如决堤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怵得叶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纷纷摇头叹息：“这丫头，八成又撞邪了。”叶小鱼的脸却是逾发的红润。她捂起耳朵暗暗骂了几声死丫头，无可奈何的熄了灯抱着绣枕沉沉睡去。
　　
　　 （二）
　　
　　 这几日，爹爹总是早出晚归，想找他说会儿话可总也见不着人。原本每日的晨练也取消了，爹爹到底怎么了？叶小鱼忽然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烦。她象只无头苍蝇开始在府里乱钻，一会儿跑去看小刘师傅切菜，一会儿又跑去看唐六喂马，一会儿又跑去看三婶剥豆子，一张小嘴撅得老高，仿佛府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贯钱。这么一来，大伙儿都看出小姐不开心，于是叶府便开始鸡飞狗跳，小刘切菜切出了花式，上刀下刀左刀右刀，一把菜刀舞得密不透风；唐六也不喂马了，绕着马圈翻起了跟斗；三婶没别的本事，只好有一茬没一茬的给小鱼讲笑话。
　　 府里这么一闹腾，小鱼逾发觉得烦了，心里一阵发慌，干脆展开家传的“云烟九难”轻功飞上老槐树，默默地坐在枝桠上环顾四周。
　　
　　 这一望，却望得她险些从树上掉了下来。
　　 叶府后面的竹林里竟然有人在打斗。
　　 其中一个是她的爹爹--侠坛赵君侯座下第一高手叶云生。
　　 另一个，居然就是那个她遍寻不见的神秘少年。
　　 两人都使剑，竹林里一片剑光练舞，煞是好看。让叶小鱼吃惊的是，那个神秘少年居然和她的爹爹打成了平手。
　　 两人打一会儿谈一会儿，看起来象是在切磋武艺。
　　 叶小鱼托着腮邦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里的二人。
　　 那少年使剑的时候就象是换了个人一般，举手投足洒脱不羁，仿佛天上的苍鹰翱翔无定，落在叶小鱼眼里，就连那挂青葱油面也显得分外的亮丽。
　　 这少年一定就是爹爹口中的神秘客人了。叶小鱼越看越是喜欢。远远的，那个少年忽然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微微一笑。
　　 他看到我了？叶小鱼吓得娇躯一颤，手忙脚乱的想稳住身子，但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平衡，象个倒葫芦般扑楞楞的跌下树去。
　　 她拍净身上的尘土，斟酌了半晌，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的诱惑，咬咬牙再次跃上了老槐树。金灿灿的阳光撒遍了竹林，镀得一地的竹叶熠熠生辉。然而，爹爹和那少年，都不见了。
　　
　　 傍晚，三婶唤叶小鱼到老爷的房里吃饭。
　　 叶小鱼抱着一肚子的疑团走进了爹爹的房里。
　　 四坛酒，一桌菜，两个人。
　　 一进屋，她就看见了那挂青葱油面。映着明亮的灯光，那个少年冲着她点了点头，眉宇间横溢出说不尽的笑意。
　　“小鱼过来，见过赵公子。哦，爹爹忘了，你可是见过的。”爹爹一本正经的说道，可嘴角边却腾起了莫名的微笑。
　　 原来爹爹也看见我了。叶小鱼低下了头，一想起自己从老槐树上跌落的窘样，叶小鱼就恨不得立马打个地洞钻进去。
　　“这是小女小鱼，赵公子也见过了。”
　　“叶大侠，小鱼姑娘，在下可不是什么公子。再说，我这穷人又有哪一点会象公子？”小鱼偷偷看了少年一眼，却见少年对爹爹浅浅一笑，灯光的投影落在少年的脸廓上，将这张脸刻画得棱角分明，竟有着说不出的风采。
　　“小鱼，坐。赵兄弟，喝酒。”爹爹翻过手腕，青瓷杯里滴酒不剩。
　　“叶大侠说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这岁岁年年说到底还是比不上这一杯之乐。”少年抓起桌上的酒坛，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坐在一旁的叶小鱼直看得两眼发直，手一颤，刚夹起的一颗花生便掉了下去。
　　“叶大侠，小妹妹心疼酒了。给。”少年一搓酒坛子，酒坛子径直朝叶云天飞去。
　　 叶云天长袖一卷，哈哈一笑，也不搭话，捧起酒坛便饮。
　　 叶小鱼放下手中的筷子，楞楞的看着叶云天发呆。少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却是逾发的浓烈。
　　 还在笑话我？叶小鱼心中一气，伸手抱起桌上的另外一坛酒，狠狠地喝下了一大口。叶家珍藏的这四坛酒可是极其有名，酒曰西陵春秋，据说喝下一坛，便可不闻春秋，不知夜昼，长睡经年。叶小鱼这一口便将自己灌得个满脸通红，只觉腹中似有烈火焚烧，说不出的难受。
　　 小鱼晕乎乎看着少年，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青葱挂面喝了那么大半坛子酒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居然还笑得出来。
　　 叶云天脸上现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
　　“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少年手臂一抬，握住小鱼的小手。一股冰凉的真气自少年掌心传来，这股真气一入叶小鱼体内，立刻就被她体内的烈焰化得干干净净。叶小鱼只觉得少年的真气每流入体内一次，腹中那烈焰便减了一分，竟是无比的舒畅，说不出的受用。
　　 少年见她题内西陵春秋的酒劲差不多散尽，便要抽手。叶小鱼却觉得不过瘾，反手刁住少年的手还想要维续那舒畅的快感。少年的手略微一挣，便象条滑鱼般脱出了叶小鱼的控制。
　　 叶云天怔了一怔，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
　　 小鱼猛然省起，一双手置在身后相互搓揉，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白了一眼那该死的青葱挂面，她忽然发现，原来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少年此刻居然也红起了脸，忙不迭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三）
　　
　　后来，这个唤做赵无欢的少年便在叶府住下。爹爹交待只许她一人见赵无欢，还特意嘱咐她不得对旁人提起叶府里住着这么个神秘的少年。
　　 她每日缠着赵无欢要求学他的剑法。
　　 赵无欢每次都是笑盈盈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但他却也从不介意小鱼在一旁看他练剑。
　　 叶小鱼从来也不曾见人练剑时如飞龙，时如云雀，快慢动静皆能入得画中，落得诗笔。大师兄不能，爹爹也不能。
　　 可是这一聚却只有七日。
　　 七日后的一个傍晚，赵无欢突然自平地里消失了，如他来时一般，不带丁点儿声响。叶小鱼哭着追问爹爹赵哥哥到哪去了。叶云天苦苦一笑道：“他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了。”她再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爹爹却缄默不语，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年的这个时候，赵无欢又突然在叶府中出现，还是青葱挂面，还是练剑喝酒，叶小鱼端菜倒酒忙得不亦乐乎。可她也注意到了，不管是爹爹还是赵无欢，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云。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两人会相视大笑，吆喝间坛起坛落。
　　 一次夜深的时候，两人都喝醉了七八分，爹爹抱起酒坛窜上了屋顶，赵无欢也不甘示弱，一纵身便上了那棵令叶小鱼恨得咬牙切齿的老槐树。两人就这么遥遥相对，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
　　 到最后叶小鱼不得不吃力的将两个醉鬼拖回房中。
　　 七日后，赵无欢踏着一地银鳞般的月色杳然离去。
　　
　　 之后每年的这段日子，赵无欢仿佛踩着钟点，总是按时而来，准时离去。而叶小鱼也慢慢的由一个小姑娘出落成了一个婷婷玉立，英姿飒爽的大姑娘。三年前，在她的不断追问下，爹爹终于道出了赵无欢的来历。
　　 原来赵无欢是魔教教主林顾云的关门弟子--那个被林顾云誉为人间飞龙，直追剑神春三的绝代奇材。据说林顾云昔年收赵无欢为徒时曾想传他魔教的惊世刀法“天离怒”，不料却被赵无欢一口谢绝。他说他喜欢剑，却不喜欢世间的所有剑法，他要创出一套属于他的剑法。林顾云纵声大笑道：“有徒如此，师复何憾。”
　　 他是魔教中人。这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震得叶小鱼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爹爹不许第三人知道赵无欢曾到过叶府，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爹爹和赵无欢每年七日一聚有欢亦有愁。
　　
　　侠坛、魔教生死不两立。
　　 爹爹和赵无欢断无成为朋友之理。
　　 可他们的确相见欢，苦离别……
　　 他不是魔教的恶人，他是我的赵哥哥啊……
　　
　　自从叶云天告诉小鱼真相后，小鱼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着与赵无欢的相见之日。可是这一次，赵无欢却失约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有出现过。叶小鱼怀疑爹爹是知道赵无欢去向的。但只要她一问到赵无欢，爹爹就板起脸叹着气，沉默不语。
　　 后来她开始在江湖上出没，认识了一众英雄好汉，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他们谁也不如赵无欢，直到遇见了展梦还，那个号称江湖第一快剑的翩翩公子。展梦还是个微笑不绝于脸的男子，据说即便是天崩地裂他也能面不改色。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为人处事大方得体，不卑不亢。两年来，两人携手同游江湖，惩恶扬善，在别人眼里早已是一对风尘侠侣。二十多天前，展梦还亲上叶府求亲。早知女儿心思的叶云天一口应允，答应了二人的婚事，并与展梦还定下了婚期——八月十五，月圆人圆。
　　
　　 过几日我就要大婚了，可赵哥哥，你在哪里？
　　 雄鸡报晓，苍天渐明。
　　 叶小鱼猛然惊醒，发现泪水早已湿透了绣枕。
　　 她是在为爹爹和赵无欢鸣不平，还是为了自己？她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八日后，她将成为梦展还的新娘。
　　 晌午时分，青月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不好了，侠坛、星星门、四海帮、百里世家围攻魔教，姑爷也领命去了。”
　　 魔教？叶小鱼心里一紧，脸上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有什么关系，去都去了。”
　　 青月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小姐，你就不怕姑爷赶不回么？”
　　 叶小鱼微微一怔：“赶不回？”
　　“哎，真是急死人了。”青月一甩手，“若是我，我就追姑爷去。”
　　
　　 傍晚吃饭的时候，青月进屋唤叶小鱼，屋里不见人影。霞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桌上搁着一封信，信笺上只有三个字：我去了。
　　 真是的，这个小姐，居然不带我去。青月磨了磨牙。
　　 不去就不去。
　　
　　 （四）
　　
　　刀光剑影，打斗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西燕岭上残阳血色，仿如人间地狱。
　　 战斗已经到了尾声。
　　 魔教教主林顾云失踪已近一年，魔教群龙无首，寡不敌众，只能苦守最后一线的阵地——银月峰。
　　 银月峰是西燕岭上的最高峰。相传，昔年一代狂人孙铁衣便是在银月峰上，苍穹月下顿悟魔功，并在此创立魔教，纵横江湖，无有抗手。如今，这位五百年前的英雄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只余下那些无可辨晰，亦真亦幻的传说在江湖中一路流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举目苍茫大地，这一刻，叶小鱼顿感世事无穷，斯人易老。
　　
　　展梦还提气纵身，自空中划过一道奇妙的弧线，在西燕岭的最高峰上站定了身形。
　　 青衣翩翩，意态潇洒，展梦还犹如画中飞出的仙人，笑看魔教众生。
　　 “梦少侠今日除魔卫道，定可留名青史，万古流芳。”星星门门主张之客道。
　　“张大侠过奖了，除魔卫道本是侠义行为，那些虚名不要也罢。”展梦还一如既往的笑道。
　　
　　“世间本无魔，万相由心生，魔因执念起。展兄，赵无欢在此侯教。”一个平定的声音传彻峰顶。
　　 赵无欢！
　　 赵哥哥！
　　 叶小鱼的脸蓦然失色。
　　 她于魔教众人中一一辨认，却见一人自魔教教众中挺身而出，背着夕阳，光影掠过发鬓，苍白瘦削的脸上凝结着仿佛自亘古起便已落下的寂寞。
　　“赵公子，是赵公子。”魔教众人欣喜若狂。
　　 叶小鱼施展轻功，飞纵数阶，落在梦展还身旁。
　　“小鱼，这里危险，靠后些。”梦展还柔声道。
　　
　　“这位想必就是梦兄未过门的妻子叶小鱼叶小姐。”
　　“在下姓赵，贱名无欢。”
　　“梦兄，请。”
　　 梦展还一剑斜出，犹如高山流水，绵绵不绝，弹指间已攻出了十三剑。
　　 也不见赵无欢如何出手，一柄青色的长剑便自鞘中腾跃而出。叮叮叮，两剑相击，在日暮时分的银月峰上激起了一阵清脆的晚歌。梦展还越攻越快，人似电，剑如鸿，人影纷飞，剑影相随。梦展还攻三剑，赵无欢方能还上一剑。
　　 群雄一阵叫好，谁都看得出只须再过片刻，赵无欢便将授首梦展还剑下。
　　 唯一一个例外的是叶小鱼。她只希望眼前的一幕纯属虚幻，她比谁都清楚赵无欢的剑法。眼前的赵无欢显然施展的不是他自创的剑法。“剑性有灵，剑法亦有灵。赵无欢的剑法只专属于赵无欢，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学会，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它本身就是一套‘创’的剑法。”赵无欢说这句话时那孤傲的神情仍历历在目，叶小鱼对此有着深深的了解，她也知道除了昔年的剑神春三，在剑技上，赵无欢已无敌手。
　　当然，梦展还绝不是赵无欢的对手。
　　
　　“你一定可以成为天下最出名的剑手，女孩眼中的英雄。”年少的叶小鱼象是一条快活的鱼嗔笑地看着眼前舞剑的少年。
　　“只可惜啊，我做不成天下最出名的剑手，也成不了英雄。人生一逆旅，快慢有尽时，我只是我，赵无欢。”赵无欢如是说道。
　　
　　 夕阳渐落，残红尽收。最后一抹霞光也隐入银月峰后。
　　 瞑色泼将而下，天迅速的暗了下来。
　　 剑光一闪，梦展还的剑尖已至赵无欢胸前。眼见这一剑就要将赵无欢刺了个透心凉。峰上群雄轰天价的喝起彩来。
　　 叶小鱼面若死灰，惊呼道：“不要。”
　　 与此同时，群雄只觉眼前一片绚烂，仿佛时光倒转，西边的残霞重现大地，满拟要耀出个红彤彤的天来。
　　 眼前的奇景一闪即逝，天复又归瞑。没有人能明白在刚才的弹指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
　　 梦展还立定身形，呆若木鸡。
　　 他一剑穿透了赵无欢的胸膛。
　　 一剑穿心。
　　
　　那个苍白孤傲的少年，嘴边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有如初出生的婴儿般纯真，又有如西天晚霞般灿烂。赵无欢胸口的血痕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叶小鱼心中一痛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五）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
　　 大侠叶云天独女叶小鱼下嫁快剑公子展梦还。
　　 叶府张灯结彩，宾客如流。
　　 “时辰已到。”司仪高声喝道。
　　 “不好了，不好了。”青月跌跌撞撞的从里屋跑了出来。
　　 叶云天脸色微微一变：“发生什么事了，青月你好好说话。”
　　　“小姐不见。”青月急得快要哭出声。“只在房中找到了这个。”
　　
　　 大红的霞披。
　　 金绣云霞孔雀纹。
　　 号称即便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梦展还此刻神色大变，他一把抓起霞披，手劲一抖。
　　 金色的云霞飘扬在一片大红的血色中。
　　 那两只傲然挺立的孔雀，却分明少了一对眼珠子。
　　 梦展还心中一冷，旋即放声大笑，笑声中隐有悲凉。
　　 他知道，叶小鱼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日的决战。
　　　赵无欢不是死在他的剑下。
　　
　　　就在他即将一剑刺进赵无欢胸膛的那一刻，赵无欢发动了他真正的剑法。
　　 那一剑，踪影无定，灿若云霞，剑出天地鬼神惊。
　　 那一剑，已超脱了梦展还在世间所见的任何一种剑法。
　　 剑性有灵，剑法有灵。
　　 他无法避过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于是他闭目待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叶小鱼的惊呼。
　　 眼前的霞光一顿，随即消散无迹。
　　 他顺势一剑，便刺进了赵无欢的胸膛。
　　 一剑穿心。
　　
　　　从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他明白了。
　　 一剑穿心。他一剑刺穿了赵无欢的心，可却也伤了另一个人的心。
　　
　　　“小鱼……小鱼……”梦展还仰天长啸。
　　
　　 叶府的下人们打起灯笼四处找寻小姐。
　　 可是谁也找不到小姐的踪影。
　　 “老爷，老爷，树上好象有字。”唐六喊道。
　　 下人们蜂拥而至，将老槐树四周照得有如白昼般通明。
　　 叶云天抬起头，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上赫然被人用剑划上了七个大字：
　　
　　 人
　　 生
　　 得
　　 意
　　 须
　　 尽
　　 欢
　　
　　 叶云天身躯一颤，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二十岁。
　　
　　　只听他铿锵有力的说道：“唐六，拿酒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