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没有说话的能力。10岁那年,由于一场重病不得不被一个赤脚医生注射了副作用过多的药,此后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正如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有些东西是我的,然而它对我或我对它都早已麻木。
秦晓想她的发音器官对她已经麻木了15年。
15年,许多事情都在变迁。然而秦晓除了那张越来越清秀的脸和越来越完美的身材外,一切如就。一直以来的寂寞填塞了秦晓的年华,那些花样似风如流苏像高原上挨挨挤挤高低不一的青草一般的年华,空白茫然并且偶尔不知所措的日子,被一字一字抚平。她寂寞地写字,忧然地浇着开得盛气凌人的花,安静的喝水,早上7点准时起床练习手势并且试图发出一个象样的圆音,晚上7点去散步,走那条有稀稀落落路灯有高大皂荚树的柏油路。平淡淡淡的生活。
她想,寂寞是一种平淡,我恰好陷入了平淡的圈套;然而寂寞也是一种恐惧,我一如既往身上没有害怕的因素。我是一个矛盾体,恐惧需要波澜,然而平淡静如止水,我的孤寂是一朵不开的花?
秦晓把她每一个想法慢慢在纸上划出黑色的字体,然后用穗黄色的信封把那几张黯黯然的白纸小心封起来,贴上1元6的邮票,她的文字总是要超重的,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么多话要倾述。然后“咚”的一声投入墨绿色的油箱里,再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她每天散步后回家都要兴冲冲地打开油箱却失落落地离开。
秦晓始终没有等来杂志社的回信,却等来她那个有长发如小瀑布的母亲。
依旧是散步回家,秦晓摘了一串长长的皂荚叶,把它缠在手上,快要到家时,她看到那被米色布帘遮住的窗户透出了如晨曦温和的光芒。她知道她来了,只有她才有钥匙。秦晓轻轻地敲门如多年前放学归家一样。多年前?10年,15年还是17年?秦晓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扎了两个小辫,还有一身白色挽裙,那挽裙是母亲以前的呢子衣改装成的。幸福的年代却是短暂匆忙的,10岁的灾难如影子对秦晓形影不离。
秦晓的母亲是个有精致脸庞高雅举止的女人,她用白皙如葱枝的手指就像多年为秦晓开门一样轻轻拧开那扇隔离了她们许久的门。
回来啦?秦晓想这应该我问呀。怎么颠倒啦?她慌忙的走做手势回应。母亲微笑,并不去拥抱她。只是拉过秦晓的手。秦晓突然有些难过,这种感觉如潮汐一般或缓或快或中速涌来。
母亲坐在已有些残损的木椅上,慢慢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淡淡地边说边比划,过得还好吗?
母亲弹了弹烟,秦晓看着灰烬掉下掉在那坚硬的木板上。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悠扬轻盈。
我要走了,以后都不再来了。
去哪里?秦晓慌张地看着母亲得手势,迅速地回应。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我要跟他走。
不要抽了。秦晓比完手势便去夺她的烟。母亲看着她,不再传递她任何手势和嘴型。任由秦晓任性地夺取她唯一的麻醉剂。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抚摸着木椅上那凹凸不平的伤痕,我已经是不惑之年了,还经得起等待?她想,和他离开,会不会对秦晓太残忍?然而她却搬离并疏远,秦晓远远不如他需要她那么依赖自己。
好好生活,为了自己。妈妈永远爱你。
秦晓默然地看着母亲将双手合拢做出不规则的半圆型,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徒劳。她想每天早上练习手势和发音只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和母亲交流,她走了,还可以和谁用手沟通?
秦晓走到阳台边,拿起水壶想浇花,她听到门被打开并被关上的声音时,才发现水壶里已经没水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抱起水壶,像抱起孩子一样。
外面很黑呀,她把下巴抵在水壶上,安静努力地听着暗风的声音。
二
吴声拿着那个有着漂亮字体的信封,那上面贴着一张“地址不祥,退回”字样的纸条。
大意的女孩。吴声也不知道为何认为写信的是一个女孩,是因为那清丽脱俗的字还是直觉如此?
他把信投进那个有“5单元2-3号”地址的信箱,就像不久前那人投进去一样。
吴声忽然感到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有空洞眼神的年轻女子。
她着急地指指信箱示意他是否有信。
哑巴?吴声看着她的嘴型,似乎听到她“呀哦’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有些怜悯的情绪滋长,然后有些自嘲,自己有资格去可怜别人?他重新打开信箱,把信拿出来递给和自己一样有悲哀命运的女孩,吴声从邮递包里取出一张纸一支笔。
你不能说话吗?他写道,他忽然想认识这个女孩。
看到那张贴在信封上的小纸条,秦晓失望了,她回忆着自己哪里没写对,她一遍一遍仔细地检查,然后发现“江苏省”写成了“江西省”。她有写失笑,一脸茫然,然后身后突然递来一张纸条。
秦晓有些惊讶,她缓慢抽出手接过那张纸条,看带上面有些歪斜的字。
是的.她接过背着草绿大包男人的笔,略为用力地写到.并偷偷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人,很干净明朗的男人.
我也是.秦晓再一次接到纸条时有一种莫名的压抑.这个男人,也是,也是......哑巴?
吴声又写到,我,我的听力不好,只有在别人很大声讲话时,我才会有一点知觉.
秦晓恍然明白,这个有明媚的眼睛,两片适中嘴唇的男人也是个残疾人.秦晓歉意的表示微笑,尽管自己同样拥有令人沮丧无奈彷徨的过去.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吴声试着向秦晓对口型.
听得到,但家人一般用手势和我交流,我很少用耳朵去倾听,我也不知道它失灵没有.秦晓明白了吴声的意思,抓起笔又急急地写上一句,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叫秦晓,你呢?
吴声.吴声很大声地说,他想假如自己听到了,这个叫秦晓的女子也应该听得到吧.
秦晓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许久没有如此畅心地笑一次,那些可以微笑的过去变得遥远扩散,散开消失不见,云散了会留下旷空,雨停了会留下新鲜,然而幸福快乐淡淡如流水消失,只曾流下遗憾和无穷无尽的悲哀.
吴声再一次用他浑厚的声音并尽量提到最高分贝,我还要去送信,得走了.
秦晓点点头,她庆幸这个世界并没有遗弃她,尽管母亲离开并永远不可能再回来,尽管她的文字因为写错地址而成为一场空欢喜,但是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会让她拥有遇见吴声的阳错吗?
三
秋色暧昧.秦晓常去的那条路上的皂荚树开始褪去青装,一层一层地脱掉,长串的树叶变得有些枯黄并开始在空中飞舞.
秦晓想这是多么唯美的画面呀.她伸出手去抓那些调皮的枯黄,然而往往只抓到一些不太新鲜的空气.她只好作罢,伸手去拉吴声.
她想这样子,就这样,永远这样该多好.
认识多久了?35天.吴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两个令他感到幸福的数字.
秦晓用另一只手去画吴声的眉毛.她喜欢那些黑褐的眉纹.这是个军人啊.她的心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他应该是个军官了吧.秦晓努力的想象着吴声穿着黑绿夹杂的军服又该是怎样一种威风.然而没有"如果",他现在在我的身边.仅仅只是这样而已.秦晓嘴角略为上扬,她想她是快乐的.
吴声突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纸,笔.
我没有钱.他已经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给秦晓幸福.
秦晓讶然,她匆忙写到,怎么啦?
我没有能力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吴声有些难过,他难以想象两个残疾人的爱情能维持多久?
可是,你已让我每天都感到那么惬意,我们有爱情呀.我们可以过得很好,我相信你,真的.
吴声默默把纸对折再对折,重新装进口袋,向秦晓微笑了一下.他想我也相信你相信我,然而......
然而爱情可以超越贫困潦倒的生活而得以永生吗?然而信念会因为彼此信任就永恒不变吗?然而上天对待每一个人都会公平吗?
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声音送给你.真的.吴声紧紧抓住秦晓的手,仅以沉默也只能以沉默来安慰自己和那个善解人意的她.
秦晓心里再一次波澜了,曾经有过的一次是在母亲离去的那一刻。她想她已经失去了一种感情,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突如其来的爱。
爱,让人炫目恍然的字眼,她感觉自己已恍恍荡荡地游在走每一个空间每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吴声是否能让她感到明媚春光,她只在乎这段感情能持续多久?
能有多久?吴声看到了不远处的街口,那里只有一盏被人冷落发出微弱光芒的路灯,还要走下去吗?
走吧。秦晓指着前方示意他要走到终点了。
是的。走吧,无论怎样。
四
夜空,月朗星稀。
秦晓有些不安回跺着脚步,身后留了她被拉得很长很长的的身影。
怎么还没回来?秦晓感到焦虑,她想不能再等了,得去找他。
秦晓凭着仅有的记忆开始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是个路盲,方向感太差,即使去过吴声家很多次,然而这个城市有太多相似的街巷和楼房,她常常走错地方敲错门,她害怕自己找不到而又不可能去问别人,但吴声去得太久,久得比找不到方向更让人担心。
是这儿吧?秦晓站在黑邃的小巷里,有只老鼠从她身边快速跑过,她摸到那扇独特的铁门,记得吴声曾说过这扇铁门有一个环形的圆扣,自己没找错地方,她感到那环形的圆扣从她手下滑过。
相当光滑。秦晓想,他在6楼啊。
忽然有只手捂住她的嘴。秦晓有些透不过气来。她闻到了一股不属于吴声的烟酒味。
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开始挣扎,用手拚命拍打挥舞,但那丝毫不起作用。她感觉到衣服被撕碎,仿佛自己也支离破碎了。她只感到手在麻木地挥动。秦晓停止了挣扎,她想起了童年曾经就读过的聋哑学校,那里有着呆滞眼神的孩子,一个夏天只穿兰色格子布衬衫的男生,那个和秦晓打着手势相互交流彼此亲近然而会因为一粒糖打架的女孩,还有那些坚韧的老师,不堪回首的过去呀......母亲的别离,她带香烟味的黑发......离开的背影,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黑夜之中......她感到泪水滑进了耳朵,然后感到疼痛传遍了全身每一根神经......
她想,6楼啊,他在6楼啊,如此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可是为什么现在却这么遥远?
如果我会说话,如果我会说话......她感到悲哀,可是他也听不到,可是他也听不到,听不到......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在原地等我?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吴声在纸上写到。然而他又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他轻轻替秦晓擦去汗水,为她揉揉红肿的眼睛。
秦晓别过头,她想都这样了,两个人以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吴声哆嗦地拿出纸笔。
对不起。我让你受到伤害。我应该带你去的。吴声悲痛极了,他以为可以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会给她带来一场灾难。
秦晓抓过笔。
分手吧!秦晓黯然写到,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你没有错,真的,你没有错。
吴声惊然看着秦晓传来纸条。他默默地收好搁在一边然后从口袋里拿另一张布满密密麻麻字的白纸,递给秦晓。
春天,花开,它们寻览着。
夏至,花盛,它们在恋爱。
秋日,花败,它们开始结果.....
在这个秋天,秦晓,你愿意和我有场结果吗?我不曾在乎你是否还纯洁,我只在乎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秦晓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吴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小盒。他把它打开,里面有一枚闪光的戒指。
那天,我本来想向你求婚,可是慌张之下竟忘了带走它,只好回去拿,可偏偏忘了把它放在哪里了,结果它居然躲在大衣里。跑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你看,我还是要呆在你身边。吴声一口气大声说了出来,觉得有些气喘。
秦晓听着,一字一句入耳,一字一句进入心底过滤。她想爱一个人我愿意给你选择的权利,然而吴声你现在除了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别的选择。所以就由我来为我们抉择......
五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就失踪了。吴声半躺在沙发上,用手搔搔那长满白发的头。
老啦。他眯着眼。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认识你外婆。你外婆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在死于一场车祸后,捐出了他的器官,其中包括一副健康的耳膜。我就是在医院里认识你外婆的。吴声想,我很幸运,不是吗?能再一次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应有尽有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选择消失?
秦晓看着对面人的手势,推了一下眼镜。那是一副老花镜,有镶金链子。
我记得我母亲曾和一个男人一起逃走,她说她一定要走,当时我并不明白她为何可以选择和一个男人一起离开而不是和亲生女儿在一起,直到我经历过后,才发现如果可以让你爱的那个人快乐,那么就选择能最让他感到幸福的方式。所以我消失了,就这么简单。秦晓缓慢回应,手势里流露出夹杂着悲伤的幸福。
你认为他会快乐吗?
我,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觉得没有负他。秦晓有些慌张,竟差点做出错误的手势。
那,采访就到此为止吧,谢谢你的合作。记者站起来。
等等。秦晓一把抓过记者的肩。
恩?记者有点吃惊,这个当代出色的大文豪竟会做出如此慌乱的动作。
别把这些内容登出来。我给你讲述我的爱情,仅是想找个人来倾述。你能尊重我的请求吗?
这个是自然。秦女士,请不必担心。
看着记者一连串令人安心的手势,秦晓微笑了。
那些流年,虽然令人难以忘返,虽有遗憾。但,一切都只是如流水流过,现在我应该珍惜余下的年代。
秦晓向窗外望了望。阳光,空气,水分,大树,一切都令她感到美好。
美好年代。吴声睁开眼,心底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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