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是那种白领丽人吧，不施粉黛也婀娜多姿，她待人的态度是温和的，但在她温和的外表之下，总让人感到她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她的美丽中透出一种清淡的优雅，甚至有些许高傲。当我们坐在西餐厅靠西的窗前时，城市正像一个交际花一样被各种灯火涂抹得艳丽多彩，夜幕开始降临。音乐透过大厅里的阔叶盆栽植物弥漫开来，那是理查德·马克斯的《Ｒｉｇｈｔ ｈｅｒｅ ｗａｉｔｉｎｇ》。林夕说，本来我们经常跟各种人打交道，不应该紧张，但今天坐在这儿我仍然感到不自在，我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说着，她原本坦率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羞涩。在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她说，这其实是一个忏悔。
　　
　　 １９９６年，我１７岁，我在兰州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在这儿我开始了自己的初恋。他叫徐明，但我一直叫他宝宝。如果他活着，我们现在可能结婚了。他是我的中专同学。当时我是班长，他是团支部书记。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喜欢他，那女孩跟我关系特别好，她让我去给她作媒。当我见到徐宝宝并将这一情况告诉他的时候，他当时表情怪怪地看着我，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你不用给我介绍了。”我也没有多想。我还问他：“那你喜欢谁？”他说：“我喜欢你。”当时把我吓一跳。他没有父母亲，他父亲在他刚出生不久就去世了，他母亲在他１０岁的时候去世了。我之所以跟他在一起，一半是同情他，一半是喜欢他。
　　 他是那种沙皮狗型的男孩，丑心疼丑心疼的。他给我说了这件事以后，我觉得平时在学校的工作中都不好意思跟他见面，工作都没办法开展。他给我说这事是９月份，到了１１月份，有一次他回家了，回来的时候，我也刚好从家里回来，那时我家也不在兰州，他家在武威。出火车站时我们正好碰上了。他问我为什么老躲着他。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我那时候给你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其实我也挺好的，要不我们试着交往一下？”其实从９月份到１１月份我们通过几个月的接触，我觉得他挺好的。然后我们就交往下去了。
　　 我跟他谈了四年对象，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因为那时候，怎么说呢，一方面觉得他的长相配不上我，另一方面是他的家庭背景配不上我，我只是把他当成上学期间的一个精神寄托。中专四年，我没洗过衣服，包括女孩的长统袜。我记得特清楚——每当他洗完长统袜之类的东西后，他不好意思晾在男生宿舍里，就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给我，我再提回去晾在女生宿舍里。当时我们的生活费都挺低的，每月每人只有３００块钱，但他把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吃。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可以说我就没有关注过他，我觉得他关心我是天经地义的。我的脾气其实挺大的，我那时老冲他发火。他哄我最好的办法就是跪搓板。因为那时他叫我妈妈，我叫他宝宝，他跪在搓衣板上的时候我特有当妈妈的感觉。所以他每次都跪搓板。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宿舍里吵架后，我不再理他，我面对着墙睡在床上，背对着他。他又跪在搓衣板上了，过了很久我也没有理他。我忽然听到“嘭”地一声，便闻到一股香水味，接着就听我们宿舍里的女孩子喊：“徐宝宝，你怎么这样？”我回头一看，他把一瓶香水摔碎了，正拿着玻璃碴子在手腕上划。我赶紧坐起来，把纱布找出来给他包扎。徐宝宝说：“你要跟我分手，我就让血这么流着，我就这么死了。”我说：“我不跟你分手，你赶快把伤口包上，要不真的就要死了。”他听了之后才让我们宿舍里的女生给他把手腕包上了。那天晚上宿舍里的女孩子都上晚自习了，我在宿舍里陪他。我们在宿舍里听音乐，那时正在流行黑豹乐队的歌，他特别喜欢那首《无地自容》，然后我们就那个啥了……
　　 说到这儿，林夕的脸变得通红，她羞赧的将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着我，她说：“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了。”说完，她微笑着久久不语。
　　 现在只要听见那首《无地自容》，我就会想起那一天的事，想起那个夜晚的所有细节。
　　 这也是我记忆当中我们第一次吵架。谈了对象四年，点点滴滴，无法言表，总之，他对我特别好，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我觉得我在那四年当中都享受到了。可能这话有点大了，但那四年确实是我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光。
　　
　　 然后我们就毕业了。他回了武威，我留在兰州。我们见面的机会慢慢少了，但他每个礼拜都会来兰州看我，从来没有一个礼拜落下。我们单位的同事都说，你的这个对象真好。
　　 也许是老天有意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俩毕业一年多，我从来没去看过他，独独那个星期我心血来潮去武威看他。那是２０００年１１月２７日，我到武南的时间是下午７点多。下车后我们去吃饭。因为我喜欢唱歌，吃完饭我们去歌厅唱歌，一直唱到１１月２８日凌晨一点半，在买单的时候我们与他人发生了争执，然后是打架，我们这边两死一重伤，当时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个事。宝宝并不是当场死去的，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没有抢救过来。当大夫告诉我的一瞬间，我没有哭，因为我觉得他没死，我觉得这不可能，因为十几分钟前我们还在一起。
　　 徐宝宝生前的人缘特别好，火化那天花圈特别多，看到那么多花圈的时候，我才想到他确实死了。在我的感觉中，也只有那天我才哭了。我感觉作为一个女人，我经历了女人一生中所经历的一切，女人的甜蜜，女人的幸福，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我就经历完了，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是把他当成我的丈夫看待的，我觉得是我的丈夫死了，我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那天的心情我都已经不会说了，当时的感觉就是绝望，天塌下来了。我想，宝宝死了，我将来怎么办呀。
　　 讲到这儿的时候，林夕沉默了。她将目光移向了窗外，然后我看到大颗泪水滑过她优雅的脸庞，她的哭是无声而克制的，之后她将头埋在桌子上，我看到她的肩膀在耸动，她拿出一片纸巾，轻轻地按在眼睛上，久久地。我早已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哭泣，但我还是体会到了她的伤痛。我看到她的左食指上戴了一个大大的宝石戒，右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黄金戒指。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她才将头抬起来。
　　 现在事情过去四年了，我闲了待在家里的时候，我会翻那时的照片，还有他上学时给我写的纸条，他写的日记。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跟他那样的感觉了。
　　 我手上的这枚黄金戒指是宝宝上班第一个月发工资给我买的，我现在把它打小了，戴在手上。
　　 宝宝去世第一年，我给他烧了一次纸。说我迷信也好，不迷信也好，那天风特别大，吹得那些纸钱到处乱飘。我说，宝宝，你如果来了的话，你就静静地坐下。我说完这话之后，风停了。烧完以后，徐宝宝给我托过几次梦，我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反正我相信。我还把这件事情告诉认识徐宝宝的人。在梦里，我说我要去看他，他不让我去，他说那边太冷。醒了之后，我就知道我又梦见他了，因为枕头被泪水打湿，我也满脸泪水。我的朋友劝我在清明节之类的节气给宝宝烧点纸，我都没有烧，我希望他早点投胎转世，不要老记着我。
　　
　　 其实我也不算一个好女人，在他的朋友面前，他的家人面前，我特别不给他面子，说骂他就骂他，说打他就打他，尤其是在他的朋友面前，让他颜面尽失。那时候他的朋友都说宝宝怕老婆。我那时候觉得让一个男人怕自己挺威风，现在随着年龄渐渐大了，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男人还是要给他们面子的，尤其是当着他朋友和家人的面。如果徐宝宝还活着，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下辈子如果还有缘的话，我一定好好待他，我再也不犯错误了。如果说徐宝宝地下有知的话，他就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我真的是错了。
　　 林夕再次沉默了。她盯着桌面，好久都没有吭声。我知道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不知道如何表达，她在犹豫，或者是在选择合适的词语。
　　 我指的是，怎么说呢，可能是年轻吧，我干了一件傻事，在我们毕业以后，我找了一位有妇之夫。因为我们分开了，我不能再享受他的那种关心了，然后我就认识了一个男人，他也很会关心人。这确实是个错，如果我再有一次机会的话，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目光中充满忧郁。
　　 我记得，他死的那一瞬间，他靠在我的怀里，我对他说：“徐宝宝，你不能闭上眼睛。”因为大夫说了，闭上眼睛就很危险。那时我就在哭，但那时不是伤心的哭，而是害怕的哭。他对我说：“你别哭了，等我好了以后我们一块儿回兰州，不在武南呆了。”现在想来，那是他说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没有能够一起回来。他死了以后，我想把他的骨灰带到兰州，他嫂子说，他的骨灰不能带走，也不能埋掉，因为他没有结婚。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在武威一个小小的水库里了。在他的遗物里，我只留了一块表，因为那块表是我们俩一块儿买的。他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包括我现在的男朋友，他连徐宝宝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其实我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徐宝宝，我确实错了。
　　 我问林夕，徐宝宝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知道这些事情。我有写日记的习惯，跟徐宝宝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像女人，我像男人，他收拾屋子做饭，我每天回家啥都不干。我每天回家之后，就能吃上饭。我常常感到自己特别幸福。也可能我有恋父情结，虽然他大我两岁，但他给我的感觉是特别成熟像一个父亲。所以徐宝宝走了以后，我就感到特别不适应，就认识了这个第三者，确切地说我是第三者，因为他已经结婚了。
　　 就在出事前的一个月，有一星期他又来兰州看我，他来的时候正是早上，我起床后就去上班了。在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我的一本日记，他以为写的是我们俩的事情，结果看到最后他发现写的是别人。看完之后，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一张条子，说他对我太失望了。然后给我留了一千多元钱，压着那张条子放在桌子上。后来我从朋友处得知，他走的时候只给自己留了２５元钱，只是一个车票钱。按理说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女人犯了这种错误，一定会狠狠地打一顿或者骂一顿，而他在发现这件事情后，却把自己的钱都留给了我，之后就走了。所以，徐宝宝对我太好了，太宽容了，我还不知足。等到我知道自己错了想对他好、想好好爱他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之所以去武威也是与这件事有关吧。他在条子上写道：我原以为日记上写的是我们俩的事情，没想到是另一个男人，我知道你这人不爱收拾屋子，我给你把屋子收拾好了，我走了。钱的事他没有提。
　　
　　 这个事情不仅仅是一个比较难以启齿的事情，男人在外面犯错误是天经地义，而我恰恰也犯了这个错误。当我认识到我错了以后，上天没有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这样的一个事情，又不好说，所以这几年来，每到徐宝宝忌日的时候，我总想说一句“我错了”。这个错误确实太大了。
　　 我现在处了一个男朋友，但我和他没有那种贴心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们将来会怎么样，也许徐宝宝给我留的印象太深了，他也许要在我心里一辈子。对于我的这段感情，我想我还会告诉我的孩子，以及我的下一辈，我要告诉他们，如果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就一定要珍惜。
　　 如果这篇报道能登出来的话，我多少年没给他烧过纸了，我想带着这张报纸去祭奠他，我真的想对他说一句“我错了”。
　　■记者手记
　　 生死契阔，与君相别。这是诗经里描写生离死别的诗句，那种悲哀的感觉超越千载向我们袭来，此时此地主人公也许变了，时间或空间也变了，但它所传达的情绪却是今古相同。我们悲哀是因为我们爱着，是因为命运带给我们太多的无奈。
　　 林夕在失去爱人之后才感到爱人存在的可贵，才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发出撕心裂肺的悔恨。那么，我们是否对日常生活中自己已在享受的家人以及爱人的关心熟视无睹呢？是否对他们的无私奉献视为理所当然呢？是否在已经失去之后才感到它的可贵呢？
　　 人是脆弱的，在我们短暂地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能享受到的大部分幸福多是爱人和亲人带来的，让我们学会关心他们，让我们学会对他们的爱表示一种感恩，让我们为他们能平安地活着而进行祷告，让我们生活在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