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塔坐在一间远离闹市的空房子里,盘算着他的将来.卫把这间店面转让给他的时候,他曾被那一脸幸福的表情灼伤了眼睛,所以签完合同的第二天,尚塔就去隔壁的隔壁那家眼镜店换了一副茶色眼镜.
而戴者一副茶色眼镜的单身男子通常都不象是个生意人,何况尚塔一向崇尚T恤,跟没理由会被人家看成是一个老板.
于是"哈啡"就在尚塔一连串的计划中被画上一个勾勾.这里卖蛋糕,也卖咖啡.没有风情的素朴反而成了它最叫人致命的风情.而"哈啡"唯一的装点就是走进门后扑面而来的蛋糕香味.这里的蛋糕也真的很美味.
尚塔对甜点有着天生的亲近感,所以他会做出很美味很畅销的蛋糕.但是他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奶油蛋糕却总是滞销.连他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
卫说他做的奶油蛋糕有失恋的味道.想要幸福的人是不会喜欢失恋的,而失恋的人又往往缺乏回顾真心的勇气.所以没人回喜欢这种蛋糕,喜欢这种蛋糕的人铁定不是凡人.
我不是凡人?
尚塔一边吃着他唯一滞销的蛋糕,忍不住问自己.
吃了一年奶油蛋糕的尚塔终于停止出售他的最爱.再喜欢的东西,天长日久的对着它,终有厌烦的一刻.尚塔是凡人,自然抛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于是奶油蛋糕终于在"哈啡"的橱窗里消失不见.
乐苏.34岁.失业中.
四月一号下午四点一刻,乐苏看见"哈啡"两个字.然后就蹲在它的对面流泪流的象个脆弱的孩子.泪眼朦胧中,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年轻人穿过马路朝他走过来.他走的很快,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就停下来,伸出一支修长美丽的手要拉自己起来.
乐苏把自己脏兮兮的手放到那支手里,一阵蛋糕的香味从那两支手之间飞了出来,乐苏仿佛看见满街都是美味的蛋糕在飞.
"哈啡"是一家很早就会打烊的蛋糕店.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个不爱晚归的人.乐苏看着眼前年轻的店主泛着盈盈的微笑,将一块刚刚做好的奶油蛋糕放到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忍不住飘满柔软挠人的绒花.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长睫薄唇的尚塔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温柔声音问对面那个一脸落魄的男人.看到那个家伙蹲在马路对面哭的象时候,他自己的心都快被这陌生人的眼泪浸化了.
"一杯冰咖啡."他听见答案.
"饿着肚子的人千万不要喝又冷又苦的东西,来杯椰奶吧,正合这种蛋糕的口味."尚塔端上来一杯椰奶.乐苏直觉这个男人是如此的温柔.
于是"哈啡"的奶油蛋糕和椰奶就此成了乐苏心里最美味的食物.
夏天.大雨滂沱.
尚塔一个人坐在店里最暗的角落发呆.外面有人拼命地敲门,敲的门里的世界全身心的颤抖.
尚塔打翻了一支花瓶,瑰色的花朵伏在散开的水中,扑了满桌,一地都是.
湿淋淋的卫顺着门开的方向倒进店里,尚塔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的无法呼吸,卫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原本英俊的脸上有一道被雨水洗的发白的伤口,血已经止了,却更显恐怖.象一张被撕裂的幸福.
固执的卫死活不愿意去医院处理脸上的伤口.尚塔只好冒着大雨找来了另一条街上一家小诊所的医生.卫的脸上被缝了七针,注射过麻药的卫,平静的要死,开口第一句是问尚塔要奶油蛋糕吃.
刚刚给卫做完手术的医生再三的叮嘱病人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当然还有甜食.尚塔给卫做了一块没有放糖的奶油蛋糕.
吃完了蛋糕的卫很笃定的说这块蛋糕的名字应该叫做"被抛弃",比失恋更落魄三分.说完这句评语的卫之后在"哈啡"呆了三个月,伤口发的整整一个月的炎.拆线后的第二天,卫递给正在做山楂布丁的尚塔一张纸.尚塔沾满淀粉的手伸过去,便看见一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你得收留我."
卫的话没有丝毫商量的口气.俨然一个主人.尚塔天性温和,当然也没有拒绝.卫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设计师,他留下以后,"哈啡"那份致命的素朴就慢慢褪色成城市里颓靡的奢华.卫崇尚华丽.而且"哈啡"也开始出售陈酿的红酒.
二月二十号晚上十二点差九分.刚从老家探亲回来的尚塔掏出钥匙开了"哈啡"的门.
柜台里伏着睡着了的卫.平日里冷漠骄傲的一张脸到了此刻却浮上了一副孩子的睡相,口水顺着嘴角无声流下,落在柜台的橡木板上,蓄了一滩.尚塔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情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卫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已经睡着的卫突然伸手抓住了那支游离在自己伤疤上的手,喃喃地哼了一句:
"我想她.'
尚塔心里浮起的温柔瞬间冷落.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抽回了被卫抓住的手.
有人敲门.是不见了快一年的乐苏.
"我来买奶油蛋糕."乐苏笑的象冬日里的一把阳光,落在尚塔的茶色眼镜里,是一把暖暖的拥抱.两个帅气的男人隔着厚厚的冬衣来了一个暖暖的法国式拥抱.
第二次见面,哭的人是收纳杆塔.他一个人躲在厨房里一边做奶油蛋糕一边哭.眼泪顺着脸颊流向下巴,吧嗒吧嗒... ...一颗,两颗,三颗,... ...都掉进雪色的奶油里消失不见.
"你是卖蛋糕呢?还是卖水豌豆?"卫推开厨房的门,伸手拍他的肩膀.泪流满面的尚塔突然转过身把刚刚做好的奶油都涂到卫的脸上,将那道伤疤遮住不见."看不见就不会觉得心疼了吧?"尚塔一边哭一边笑着,两支手上沾满了雪色的放了糖的奶油.
卫抓过那两支手,把那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用嘴去吮,那些奶油被吮的干干净净.尚塔的眼睛和他那十根被卫吮过的手指同样的炙热.
"你做的奶油蛋糕为什么会有失恋的味道?"卫抓着尚塔的手,走到水龙头边,帮他洗手.一根一根的,洗的仔细而且温柔.
"因为这些奶油老是失恋."尚塔用一种仿佛被水冲洗过的干净声音很镇静地回答.
"奶油也会失恋吗?"卫好奇的声音象一个不懂弟弟的兄长,单单纯纯的猜不透.
"奶油爱上的那块蛋糕,早已经爱上了红茶.你知道用红茶水搅拌的面粉做出来的蛋糕是很难沾染上半分奶油的味道的."
"那些蛋糕浸过红茶吗?"卫的眼神和语调突然变的温柔.尚塔知道此刻的卫心里一定是在想那个爱喝红茶的女人,即使她给了他很深很深的一刀.但是他有没有想过那个爱吃奶油的男人呢?哪怕一刻也够了.
乐苏终于没有吃到他思念了整整十个月零二十天的"哈啡"奶油蛋糕.他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他以前爱过的那个叫海菲的女人,还是因为现在坐在他对面这个开了"哈啡",会做蛋糕的男人?
他们陷在男人女人编织的环环扣扣里难以自拔,却没发现弥漫在各自身边互相关怀的温暖气息.可是不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至少现在这一刻,陪在他们自己身边的不正是各自心里所期望的那个人吗?
乐苏的眼睛盯着桌上那块没有奶油的蛋糕;尚塔毫不避讳地打量卫脸上那道伤疤;卫则在暗暗惦念尚塔那块红茶蛋糕.店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尚塔坐在那里没有动.
"去接电话啊."卫轻轻推他.
尚塔没有动.
"电话!"卫伸手在他眼前晃.
尚塔还是没有动.
"喂!"卫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你不去接电话吗?'乐苏终于也忍不住出声问坐在对面发呆的尚塔.
"哦."尚塔立刻应了一声,跳起来去接电话.卫象被蝎子蛰到了一样怪异地看了一眼乐苏.
"没有这个人!你打错了!"一向温和的尚塔突然对着话筒非常生气地吼了一句."叭!"地一声挂了电话.然后走回原位继续发呆.
"打错一个电话,用的着吗?这么火!?"卫看着尚塔那双细长的眼睛上面微微颤动的睫毛,莫名其妙地问.
电话又响了起来.卫想都没想就爬起来接电话.尚塔突然转过脸看着他的背影变的非常紧张的样子.
果然.接了电话的卫象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露出罕有的温柔.尚塔隔着茶色的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没事.他心情不好,胡乱吼的."卫突然转过脸看向尚塔,目光里有轻微的责备,尚塔低下头颅,整个人象泄了气的皮球.
"新年快乐!"尚塔听见卫的声音里所散发出来的幸福的味道,他抬头去看正在接电话的卫,觉得他离他那么远,灯光好象也太刺眼了.尚塔觉得茶色似乎太淡了,他需要换一副更深色的眼镜,越深越好!
乐苏看着尚塔那双忽闪的眼睛,明朗的笑容在瞬间冻结。微波炉里刚拿出的速冻水饺恐怕还比他的表情好看一点。但,即使明白了一些事,他还是舍不得离开。他想念那支握住他的手里散发出的蛋糕的香气;他想念那块蛋糕上美味的奶油和他亲手煮热的椰奶。
“喜欢这种蛋糕的人铁定不是凡人。”两年前,刚刚结婚的卫揽着新婚的妻子叶青瓷对尚塔说过这句话。两年以后,这句话从尚塔的嘴里再次出现,对象是乐苏。
“我当然不会是凡人。”乐苏微微一笑,颠倒众生。尚塔一转脸,正好将那个包含了太多的微笑尽收眼底。他突然发现这个仿佛很落魄的家伙一定有很多故事。但是他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在“哈啡”对面痛哭的故事。
乐苏的故事很短。他深爱的海菲是一个骗子,骗走了他所有的财产后就跟另一个男人跑了。他于是沦落到接受政府救济的地步。是尚塔的奶油蛋糕给了他重新生活的勇气。
“那你是喜欢奶油还是喜欢蛋糕?”
“奶油。”乐苏答的很干脆。
尚塔的眼泪差点就流出来,可是给他这么肯定而干脆的答案的人却不是他期望的那个人。他从没觉得做个男人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刻,他那么羡慕女人。乐苏请他喝酒,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四月一号下午三点。
卫推开“哈啡”刚换的玻璃门。尚塔坐在新设的吧台边看乐苏调酒。
“咦?什么时候重新装修过了啊?”卫皱着眉四下打量,发现原本华丽的装饰都退还成原来的素朴,连吧台都是原木的颜色。尚塔神色淡漠的望了望他,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你什么时候连眼镜也换了?”卫终于惊讶地大叫出声,头发已明显长于先前的尚塔换了一副更深色的眼镜,原本漆黑美丽的双瞳几乎不可见。
“我对光过敏。”尚塔的声音仿佛很气愤。
“不是吧?老兄!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有没有西番尼?我想吃新做的。”
“你不是一直都吃果酱夹心的吗?什么时候换口味的?”尚塔说归说,还是很快站起来走进厨房去拿卫要的蛋糕。
“你会调酒?”看着尚塔转进厨房的卫突然转脸问乐苏。
“以前做过调酒师。”
“来杯‘经典对白’怎么样?”
“这种酒不适合西番尼的口味,建议你来杯低度的果酒,甘甜易入口而且不伤身。”
“尚塔是个善良的家伙。”卫盯着他说。
“恩。”
尚塔从厨房走出来。“这是柠檬味的,我特地给你换了红茶蛋糕,然后淋上柠檬奶油。对了,我自做主张给你刷了层果酱在蛋糕里。已经冰过了。怎么样?”
“新品吗?这个?”卫嘟嘟哝哝地开始吃蛋糕,他不得不承认尚塔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他真怕自己会因为爱上这里的蛋糕而舍不得离开。
“想不到我只离开了半年,这儿的变化竟这么大。”卫满怀感叹的说,他离开的半年是和叶青瓷同居的半年,离开她那么久却丝毫未让他忘记她半分。叶青瓷永远那么完美,即便她给他那么深的一刀。
“你也变化不小啊。”尚塔的声音转为温柔,象在回忆又象在探询。卫的头发长了,皮肤却变的苍白,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对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幸福视而不见。也许叶青瓷真的是唯一适合他的人。
“我这回来,是来向你告别的。”卫低声说,神色间有难以掩饰的伤感。
“你要去哪儿?”尚塔仿佛了然。
“青瓷和我已经拿到签证,也许会去巴黎定居,我们在那边开了一家小的设计公司。”
“不错嘛!”尚塔说。
“是不错,巴黎是个好地方呵!”乐苏递给尚塔一杯加冰的鲜橙汁,感叹地附和着。尚塔转过脸背对着卫给了乐苏一个虚弱的微笑。橙汁是现榨的,很甘甜,但是喝到胃里却凉凉的。人情冷暖,苦乐甘甜,最清楚的,还是自己的心。
五月,尚塔领着姐姐的儿子去商场买东西。在收银台遇见叶青瓷。叶青瓷手里拖着一个大大的新的行李箱。
“什么时候出国啊?”尚塔拖着乖巧的小男孩笑的阳光灿烂。
“六月份。这小孩谁啊?”叶青瓷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站在面前,连夸一句都不会。反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光看着身穿T恤的尚塔。
“我外甥。要我送你一程吗?”尚塔指了指她身后的行李箱,镜片后的目光闪烁间忽然读懂了叶青瓷神色间的同情。同情总会让被予者受伤。尚塔转过脸问小男孩想去哪里玩,小男孩摇摇头说要回舅舅的蛋糕店。
“我也想买些蛋糕回去。卫只喜欢吃你店里的蛋糕。”叶青瓷终于微笑,很浅淡的笑容却包含了太多不能言喻的风情。尚塔卑微地想:叶青瓷的笑容里没有落寞,因为卫是从来不爱落寞的。叶青瓷的笑容里有幸福,而卫是那么崇尚幸福。叶青瓷有卫想要且不肯失去的东西,而他尚塔有的却只有卫喜欢吃的蛋糕。抱着小外甥的尚塔突然很想念原木颜色的吧台里正在调酒的乐苏。
尚塔把车开的很稳。叶青瓷突然叹息着问:“尚塔,你一定很喜欢卫吧?”
尚塔是急刹车吓哭了后座的小男孩。
“我知道除了这个理由,没人能容忍卫那样的脾气和性格。你肯收留他,决不是出于友情,友情没有那么深的容忍。”叶青瓷的声音很激动。
“我今天说出这番话并没有恶意,本来我想一个人去巴黎,可是我想他,发疯的想——”“啪——”地一声是尚塔扬手给叶青瓷重重的一耳光。
“一巴掌换你那一刀,很合算吧?”尚塔想到卫脸上那道被雨水冲洗的发白的伤口,一阵一阵的心疼。
叶青瓷缩到角落里,一言不发。
“尚塔,他对你并不是没有感觉,他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世俗的眼光。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是不会和他重新来过的。他第一次打我是因为我打翻了你送去的蛋糕,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两个人酒喝多了在工作室里大打出手并不是常有的事,可那次他下了死手,我顺手抓到了桌上的美工刀……我知道他去你那儿后,反而放心许多。可是,我想他。”叶青瓷的声音渐渐变低,脸上漾满了无奈。尚塔伸手去抱她,她付在他怀里安静的叹气。
他无意中看见卫的另一面,也无意中看见叶青瓷的委屈与脆弱。“他经常打你吗?”
叶青瓷摇摇头,缩在尚塔怀里突然开始很小声的哭。“伤了他,我也不好受啊。”
“你后悔吗?”
“我能后悔吗?”叶青瓷抬眼看他,揉干了眼睛后淘淘的一笑。尚塔忽然明白了卫对她的不舍与热恋。她是个值得他去爱女子。
“我去给你泡一杯红茶。”
“我还要吃你做的蛋糕,奶油蛋糕。”叶青瓷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朵孩子般纯情的微笑。
乐苏在擦拭吧台,叶青瓷在吃蛋糕。小外甥爬上他的腿,嚷着要吃舅舅做的奶油蛋糕。尚塔忽然觉得幸福,他下意识的向后靠了靠,乐苏身上淡淡的薄荷香皂味隐隐传来,附着他的体温让尚塔忍不住地微笑。他回头看乐苏,那张微笑的脸上泛滥着一片瑰色的氤氲。
“你喜欢蛋糕还是喜欢奶油?”尚塔问。
“奶油。”乐苏红着脸看向玻璃橱窗。
“真的吗?”尚塔的笑容更深。
“恩。”乐苏点点头,很笃定的表情。
———完
------------------------ 邵郡邯,到处走走,顺便看看。
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自己完全有理由过的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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