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事》一 |
一
天还没亮。门缝射入的一点点光线。树全就醒了,年纪大了,睡得早,醒得也早,躺在床上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想什么。今年六十七岁的树全犯这毛病快二十年了。以前早醒确实有理由,一生的操劳给三个儿子成家,现在儿子们成家立业了,还得手把手教犁耙的事,东落下的事西落下的事,树全还得给他们照顾到。虽说是刚刚分家自过自的小日子,一些小事免不了树全多操一份心,省得这些芝麻大的事,日积月累成了西瓜大,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也就是教他们怎么过日子。
按理说,人上了六十,也就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树全老汉这毛病就是改不了,醒来之后就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老伴也折腾醒了,半睡半醒中骂了句。老人何尝不想多睡一会儿。
只是这毛病就是像生了根一样越扎越深,枝繁叶茂了,睁着眼听着屋里的动静,老鼠东窜西跳的声响。有时也会听出味来,就像热腾腾的血液流着,听烦了,干咳两声,吓跑老鼠。
农历四月的天,也不算冷,换上了薄薄的棉被,半夜里还要盖得严实一点,脚一伸出去就冰凉的。老伴桂芝的手搁在外头。树全把她的手掖到被窝里。一只枯瘦的手,摸着老伴的手心里也颤抖了一下,摸着自己也枯瘦的手,他也记不清了,生活了一辈子,对方的身体的东西也就被忽视了,越来越陌生了,生活的真实才是最重要的,比如说开门七件事。
树全扮着手指头算着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初七回去的,今天是十六了,有一个礼拜了。“啊哟”,树全仿佛电击了哪根神经一下,“登”得坐了起来。床板“伊呀”地响着。
“嘿,嘿嘿,”他推了推老伴,老伴不耐烦的咕哝了一声,“又发什么神经?”
“今天是十六了,四月十六,你今年六十六了!”
“我是三月十六生的”老伴纠正道。
“我满六十那年,刚刚栽完禾,五月栽禾,六月扬花,”
“哪哦,那年是闰二月,”树全记得一清二楚,不可辩驳地说道。
“我自己满几多岁还不晓得?”
“我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就行了,”说完下床,圾着托鞋,蹑着手脚,翻着橱子。橱子是当年他们结婚时唯一的嫁妆,四十多年过去了,雕刻的花纹早已斑杂了,两扇门也脱落了。
“在最底下那个斗子里”老伴提醒道。
树全打开斗子,里面装的全是破碎的纸屑,是每年交完公粮收下的收据,各种合同书。翻着底下,找到了两张身份证,各人一张。
树全拿着身份证在灯底下照着,还认得上面的字,“1937年4月16日,我是34年9月23白,”把两张身份证给了桂芝。
“我说嘛,四月十七!”
桂芝起身坐着,看着发黄的身份证,看着灯下佝偻的丈夫,相濡以沫四十多年了,才十多年的光景竟成了一把老骨头了。照片上的他虽然也快六十了,脸的两旁还挂了些肉,眼睛也没有现在陷得这么深。她笑了笑,“你看自己老成什么样了?”
树全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张开嘴笑着,嘴里的牙齿也差不多掉尽了。他掏出一支烟,刮着火柴,火苗一下窜亮了。树全猛得吸了一口,咳嗽起来。
烟慢慢地散出来,聚向电灯泡,灯泡是十多瓦的,昏黄的光线和烟掺在一起,在桂芝眼里,丈夫的身子也看不太清了。
老伴挪了挪身子,树全钻进被窝里。靠边床上吸着烟,连声咳嗽起来,胸脯一起一伏。
老伴桂芝抚了抚他的胸口,劝道,“少抽点烟,人都要入土了。”
树全只要抽烟就咳个不停的。平日里不敢这么早,怕吵醒了睡在隔壁的三媳妇梅云和两岁的孙女。小孩一醒来,就哭闹个不停。树全掐灭烟头,眯着眼睛。
刚一入睡,鸡笼里的鸡就啼响了。树全穿好衣服,脑子里就安排好今天要做的事。给大儿子国林犁黄家坳那七分花生地,上午遛遛田里,看看禾苗的长势。
打开门时,天还是蒙蒙亮,担了两担水回来。带着烟,扛着犁赶着牛出门了。只要记着还有事做,就等不及,早点把事做完就省心了。
树全在村子的后面。现在人都把房子做到马路边上了。只剩下一些老人留守老房里。去大儿子的花生地要绕过村子,沿着村口那条路走,黄家坳紧挨着村里的水库,后边是一片油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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