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从人才市场应聘到这家工厂。
　　手续办妥，经理带我到办公室，指着一个伏案忙碌的老头说，这是老张，你以后的同事。老头扬起头，冲我简单地笑。
　　我却兴奋不起来，写字楼别的办公室不是春色满园，起码也会一枝独秀。我竟然要跟一个年纪长我一辈儿的老男人天长日久共守一室，这事儿让我很沮丧。于是突发奇想，或者某天上帝玩个大变活人的把戏，把老张偷龙转凤，变成个纤纤女子来。
　　而这终归只是希望。老张没有脱胎换骨的征兆，雷打不动地与我一起，上班，又下班。
　　老张的工作是安排车间生产，将订单分配到各条生产线。起初，这办公室只他一个人，虽然独独的一个，却有个响亮的名字：计划部。之后工厂扩大规模，事情多起来，招来了我。老张对我的加入似乎很不习惯，我甚至察觉他有排斥我的嫌疑。大抵我的到来，让他感到自己的老，而我是个年轻后生，竞争之于他，残酷且无可奈何。
　　办公室其实就是用屏风隔挡起来，独立成间的包厢。磨砂玻璃替代了墙，将写字楼分成若干个部门。隔壁是营业部的办公室，营业部是一帮青一色的女同事。她们对老张很是敬仰，十分愿意忙里偷闲同我侃侃老张。她们说老张在这个厂里呆了很多年，一直没有跳槽。至于多少年，没有人问过，所以没人说得清楚。随即又联想到女人的婚姻幸福，说想找个从一而终的男人，大约只能找老张那岁数的。她们还知道老张是四川人，家里养了群孩子，具体有几个，没有人问过，所以也没人说得清楚。
　　她们当然没有兴趣了解这些，她们是时尚的一族，可以为自由放弃一切，也包括工作。营业部因为有了这些新潮的姑娘，成了工厂里人气最旺的部门。不单是我，还有开发部的小伙子，也频频地登堂入室，大有不抱美人誓不归的恢宏之志。
　　老张不理会众人对他评析，同我也很少讲话，他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我来之后，工作一分为二，老张实际上也轻闲不少。但他依旧很忙，匆匆到车间抄完数据，又夹着夹板急急地赶回来。他常把健盘敲得“叭叭”响，脑袋抵着显示器，仿佛面前是扇奇妙的门，憋足了劲儿正要钻进去。我却认定这不过是扮扮样子，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多次看到他的眼神儿偏出显示器，直愣愣地盯着某一点，许久不曾移开，他分明是走了神儿。
　　这个年迈无趣的人，长久地跟他一起工作，似乎我也老态毕现了。我能感觉青春如流水，正悄然东逝。
　　营业部的姑娘显然腻歪了我的乏味，继而对开发部的小伙子大抛媚眼。形势很严峻，据说，有豪放者都恋上开发部某男生的床了。那些所谓工程师，枯燥如同CAD。这次的失利，情有可原。
　　我刚总结、分析出个中原委，便接到经理打来电话，叫我过去。出门，听见老张若有若无的叹息，便猜测事情不妙。果然，经理开门见山，说，营业部不是不能去，是不能常去。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准备了很多的省略号。旋即，又无限上纲，说我工作不尽责，思想不端正。还好，没有怀疑我父母的教育方法是否有问题。
　　有人把我出卖了，我忿忿地想。回到办公室，看见老张心神不宁的脸，我一下子找到了答案。
　　接下来的几天，我安分了许多，规矩地呆在办公室，或者车间。倒是老张，一见我进办公室，就惴惴不安地坐立不宁。其实大可不必，我尚不至于鼠肚鸡肠到报复老年人的地步。而他，也确实老了，皱纹像蠕动的虫子，爬满他的面颊上。他却似乎耿耿于怀，有几次，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眸子钉在我的背影上，嘴唇翕合着，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一天早上，刚上班，经理来到计划部，说，老张请假了，这几天你辛苦点儿。我问，他的工资算给我吗？语气像在开玩笑。经理说，嗯，他是这么交待的。我不屑地笑，经理在办公室里巡睃了一圈，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用点心，老张走了，你就是扛大旗了。
　　老张一走十天，没有回来。我累得够呛，逃跑的心都有了，可气的是经理这两天也不见了影踪。再到营业部，已是牢骚满腹，他不打算来罢，那就再招一个嘛！听完我的不满，一屋人没吱声，却齐齐地用眼睛盯着我。
　　他借你钱了吗？有人问。一个让我始料不及的问题，我随口说，没有。
　　老张走的时候，从营业部几个女同事那儿借了一万块钱。他一去不返，她们早坐不住了。恋上别人床的那位，切齿说，想不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的话让我想起，她才跟那男人分了手，那人原来有老婆，居然也时髦一回，大搞婚外恋。有人说，搁我身上，揣了这八千块，指定不回来。这姑娘是东北人，肠子直，嘴巴快。话题一开头，便难煞住了，这咋办？有人接了茬，到人事部查他身份证，报警去。有了这句话，大家暂时平静下来。
　　回到办公室，我心里窝了一团乱麻，同居一室，我竟没看穿他的阴谋，也庆幸，他竟没借我的钱。
　　第十五天，老张还没回来，营业部群情激愤。她们认为，工厂招了这样的人，要负连带责任。也有其它部门的人，吵吵嚷嚷，建议她们去报警。这边正闹得欢，经理什么时候进来了，厂里决定，老张借你们的钱由厂里还。他的话铮然有声，一时把我们震懵了。
　　你跟我来一下，经理叫我。
　　到计划部坐定，我想着工作的事，就问，经理，老张什么时候来？
　　先听我说，经理打住我，我正要跟你谈这事儿。
　　老张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一家人全靠他，一个人年复一年地干，勉强够几个孩子用。他家老三这次走，学费是借的。他打算跟你借点儿，又想年轻人谈对象哪能不用钱，就没张开口。经理说，你再撑两天，厂里已安排去招人了。
　　我说，我们可能有误会，但都会过去的。其实他这人…用不着辞工。
　　经理顿了一下，说，哦，是这样……
　　他送儿子去北京，回来的路上，车翻在山沟里，死了。
　　
　　
　　
　　2005-6-19定稿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