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来电说，外婆如今生命垂危，要母亲立马过去一趟。
　　
　　只是母亲当时不在家，她去了医院——似乎是为一个不知哪门子亲戚动剖胃手术而奔波的。于是我应了一声“哦”，轻轻挂上电话。
　　
　　姐姐问我谁打来的，说的什么事儿——她总是这么八卦。我看了她一眼，继续用不死不活不冷不热的语调说，舅妈打拉说，她说外婆快不行……我的话还残留在嘴边没有散去，却被姐姐一把推开，她直奔电话机旁狂抓起电话“笃笃笃”不停按键。通知了爸爸妈妈之后它边开始在客厅来回踱步，活像一更年期老太太。只是我刚刚被她推得有点疼，我没说。我是没心情看她吊死鬼般晃来晃去的， 于是进了房，抄起纸和笔开始写字。
　　
　　在雪白的纸页上我隐隐看见了外婆苍白漠然的脸。是的，那是一张再也很难看见笑容的脸。因为外婆早已近乎看不见听不到了，所以几乎没有人或事能够令她开怀的了。
　　
　　时光的齿轮向后滚动，一切事物穿梭回到从前。犹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天真无邪地站在外婆面前，挥舞着披在身上的被单，嗲声嗲气地唱着有一段没一段没头没脑的潮剧台词。此时外婆会很高兴地一边递给我一根波板糖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脑袋说，青儿最乖了，外婆最喜欢你了！
　　
　　于是我拿着心爱的波板糖在其他表兄弟姐妹面前昂起头炫耀说，看，这可是物品送给我的哦！外婆说她最喜欢我了！
　　
　　外婆说她最喜欢我了。是最喜欢。最。喜欢。
　　
　　尔后其他表兄弟姐妹便直奔外婆家，既而蜂拥而上缠着外婆直至那一整包精致美味的波板糖被一扫而光——他们简直是土匪！而我只远远地看见外婆温和的笑眼。
　　
　　于是我学会了沉默。对外界的人沉默，我知道这么做对我来说是有一定好处的——至少波板糖不会很快被一扫而光。那是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是外婆的爱，是外婆所说过的“最喜欢”，我绝对不要任何人抢走。
　　
　　我恨自己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
　　
　　我帮外婆梳头，总把她一顶花白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让她看了乐呵呵。直到有一次当我把梳子从外婆的头上顺势拉下来是我看见了残留在梳子上面一根两根班驳的银发。从那以后我再没给外婆梳过头。看着外婆因疏于打理而凌乱不堪的头发，我的新隐隐发疼。可我害怕呀。
　　
　　我喜欢跑跑跳跳来到外婆面前，然后献给她一个大大的吻。外婆便会抚摸着脸颊，笑哈哈地抱起了我。那一次，就在我的嘴唇即将接触到外婆的脸时我顿住了。我看见了那张崎岖不平爬满皱纹略带黑斑的外婆的干瘪瘦黄的脸，我倒吸了一口气停下了所有动作。对不起外婆，对不起，我，我害怕……
　　
　　小时候最爱拉着外婆的手拼命摇晃，吵着嚷着要她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于是外婆绘声绘色地讲，我则神情专注地听。那一刻我却毅然放开了外婆的手。我恨极了我自己。我的心有点沉，我以为那不是外婆的手。外婆的手，是硬实有力、宽大温暖的，绝不是这一双软趴趴经脉突兀甚至微微发抖的手。眼前这一双手着实令我心寒、害怕。我好害怕，真的害怕。
　　
　　渐渐地，外婆看不见听不到也走不动了，人也懵了。她一连问了我好几回：你是谁呀？我说我是青儿呀，外婆……可是她听不见，还是问，还是那个问题。我抽动着嘴讲不出话，直到她问得不耐烦了，她说，算了算了，不管你是谁了！去帮我叫青儿来吧！啊，快去！说我等着她呢……
　　
　　外婆……我是……我就是青儿呀……是您的乖孙女儿呀……青儿……不就站在您的面前么……您看见我了么……听见我说话了么……啊……外婆……外婆……
　　
　　我害怕什么呢？害怕的是外婆日益衰竭的身体，害怕看见外婆一日一日地逐渐老去，害怕外婆就要离我而去了。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呀，害怕终有一天，外婆会在我的面前突然消失。
　　
　　什么时候父母已经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嘈杂的争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音乐之中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手脚冰冷，推她也不醒……我赶忙钻进厕所，不愿意听见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大口大口地抽烟，却感觉到自己全身颤抖，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妈的，这烟怪呛人！
　　
　　我听见外面穿来急促的关门声，于是掐灭烟头走了出去。
　　
　　空无一人。也许是连夜赶去看外婆了，我猜。还好我没去，因为我怕。
　　
　　我关掉所有灯，试图将自己融于黑暗之中。放了一些轻柔似水的纯音乐，却把音量调到最大声。我椅在音响旁边，好让这些尖锐明亮的音乐如针般温柔地扎进我的心窝里。有点疼，可我依然一脸平静，仿佛天下太平。
　　
　　铿锵有力的敲门声及时响起，挽救我于针海之中。门外是住隔壁家与我同样大却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从小体弱多病的大男骇——真怀疑他刚才敲门的力气是哪来的。他腼腆地看着我笑，我用厌倦的眼神回敬他。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说，我是想问可以把音乐的音量稍微调低一点吗？现在都已经11点多……没等他说我我摔上门回屋里关掉音响。
　　
　　万籁俱静。莫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地涌来，我突然被挤压得无处可逃。我的心被谁用石头砸出了一个洞，填都填不满的，无底深洞。我开始惧怕眼前的黑暗——它如同一直巨大的猛兽，龇牙咧嘴地将要把我吞噬。
　　
　　我有一种……很累……很累……的感觉……
　　
　　终于我体力不支，五体投地地趴在地面上。于是闭眼聆听自己的心跳——那是虚弱的、病态的、若有似无的、苟延残喘般的跳动——我真怀疑它是否随时会断掉，毕竟人的生命是一个多么脆弱易碎的玻璃球，被上帝玩弄与股掌之中。
　　
　　我看见了外婆清晰明亮的笑脸。
　　
　　外婆……
　　
　　我没命地奔向外婆——只要你在身边，我只要……
　　
　　不——捉不住——为什么——为什么捉不住——
　　
　　外婆的笑，融化在嘴角，逐渐地，模糊，远去，直至……消逝……
　　
　　外婆——不——不要——
　　
　　我在心里拼命呼喊，整颗心急噪不安，只是声带依然没有半丝抖动——一再的沉默早一成了我的致命伤，尽管心在呐喊，安然的鳞上却始终宁静无波，骄傲的声带便也丝毫不发抖动。
　　
　　我扑倒在地面上，伸手，抓不住一丝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