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远 |
一、
他没有预知到将要发生的险情,吴雄的刀钻进他的腹腔里,他瞪大的眼睛直白得像盅开水。
医生说那刀真是扎得绝,偏半公分就把胃戳个大窟窿。到那会儿,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萧华又是一番道谢的话,心里直把吴雄骂了个遍,你龟孙成心不往后面过了,咋说他也是你小舅子咧。
病床上躺着萧强。他腰上裹了厚厚的绷带,看起来庸肿、浑圆。这样,萧华眼里就出现一个脱了秧的冬瓜。看到妹妹进来,心里一发狠,恨恨地说了声,吴雄这驴日的,逮着我非灭了他。这么一嚷,伤口隐隐犯痛,脸上便挤出许多怪相来。
萧华一手端了他的头,一手拽住枕头角,向下掖了掖。两人都还是小孩儿哩,动刀动枪地不嫌丢人!萧华不轻不重地说。
瞥见妹妹的脸,茄子一样吊着,萧强舔舔唇,把愤恨咽回嗓子里。
哥哥昨天叫人捎话,说去找吴雄。过了个夜,清早才刷罢锅,吴大毛就亮着嗓门喊她接电话,说是萧强住院了。萧华吓一跳,哥哥膀阔身强,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到医院,才知道哥哥被自己的未婚夫给捅了。哥哥同吴雄的关系紧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一开始,萧强就反对她跟吴雄在一起。
爹娘过世后,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靠跟建筑队打零工养活她,日子紧巴,却亲密无间。为了不使妹妹受气,萧强快三十的人了,一直没娶媳妇儿。后来,妹妹跟吴雄好上了,萧强打心眼里认为吴雄不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坚决反对,却最终没拗过妹妹。
萧华抱着胳膊,看天,说,嫁人是我的事儿,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商量婚期的酒席上,似醉非醉的萧强把吴雄扯到一边,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俺妹子不是受气的命,你小子要是亏了她,我做哥哥的饶不了你。吴雄正儿八经地说,哥这话就显外了,我也不是那号人。萧华躲在隔间里,咯咯地笑。
哥哥一直护着她,萧华心里明镜儿似的。
小时候,家家户户自留地里都种瓜,那年自家没种。夏天到,瓜香飘进村子,萧华嘴巴馋,萧强挤眉弄眼地拉她出了院门口,窃声说,想吃瓜么?我给你偷吧!萧华脸上开了两朵花。中午,萧强趁吃晌午饭的当儿,钻过玉米地,摸到张拐子地里,拣了两个滚圆的西瓜,胳膊夹着,溜出瓜地。他们躲到地头的拱桥下,捶开瓜,饕餮大吃。挨黑儿,张拐子蹩着脚,庄东骂到庄西,把偷瓜贼的八辈儿祖宗操了好几遍。俩人缩在牛屋里,气不敢出。爹把他俩拎过来,跪倒,巴掌抡在屁股上。萧强抢过父亲的手,要打打我吧,这跟妹子不相干。
谁料到马上就要结婚典礼了,却闹出这门子事。她心里憋了一股气,心里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咋不叫人省心?她埋怨哥哥的燥脾气,又怪吴雄不把自己当贴心人儿。什么天大的事,不能跟自己商量呢?
多少年的感情嗬!萧华记得清楚哩。
那会儿两人还在读小学。那年中秋,天冷得早,吴雄斜靠在教室后门上。凉风瑟瑟地冻人,他穿着半截袖的汗褂子,胳膊裸露惨白的日光里。天气凉下来,他身子抽筋似的抖动,这一幕被站在窗户下的萧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放学回家,萧强还没打地里回来,院子里静得瘆人。一只芦花老母鸡从窗台上扑愣愣跳下来,惊起萧华一阵哆嗦。西间墙壁上锲了颗钉子,哥哥那件灰白色的棉布褂子正挂在上面。萧华从里面关上门,找了把铁锨顶在门后,用手晃了晃。确信门已经顶死了,这才搬过小方凳,踮脚站上去,摘下褂子。她解开了掉了色的军用背包,倒出书,把褂子叠好,放进去,再塞进去那些书,系上带子。那书包鼓鼓囊囊,像藏了什么秘密。
下午,褂子就穿在吴雄的身上。
吴雄回去刚好撞上吴寡妇,吴寡妇正掂着脚尖,叫她不知野到哪儿去的闰女吴月娥,却看见吴雄一蹿一蹿地从学校方向颠过来。吴寡妇心里狐疑,这小嵬子莫不是道上捡了钱?那灰白的身影将要从她视线里滑出时,她若受了神明的指点,刹那间大彻大悟,不屑挂上眼角上。
吴寡妇声情并茂地描述吴雄乐颠颠地从她面前路过的样子,你说恁小的孩子,手脚不干净。这小孩儿要是没个管教,大了啥事干不出来。萧强并不相信吴雄大白天敢去自家偷东西,准是他哄住了妹妹,叫妹妹拿去的。但他还是个孩子,孩子都有这样的心机,叫人咋能不防呢?
回到家,萧华正挽着袖子和面。萧强走到灶屋站定,思量自己跟妹妹咋张口,萧华头低得像要拱进锅里,身子弓起来,又伏下去。萧强看了一会儿,问了句,锅里添水了吧?便重重地压到柴草堆上。
萧华一连几天绷紧了嘴,到家甩了书包就开忙。轧水、做饭、喂猪、扫院子。她不想停下来,她天真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心底的不安和愧疚。那衣服在他们并不殷实的家底里的算得上体面的财产了。
让她稍感宽心的是,吴雄不是不懂事的人。
事隔几天,上午第四节下课,铃一响,同学们飞出教室门。吴雄磨磨蹭蹭摆弄手里的书包带子,时而似是无意地朝萧华这边瞥一眼。萧华猜他定有什么事,挪步径直走过去。
窗外,梧桐叶落,斜阳初归。隐约间,她听见吴雄的声音,谁对俺好,俺记住,这辈子都不忘。听得萧华心里像灌了冰糖水。
二、
方圆几里,谁不知道吴寨沟的吴雄。
人老几辈儿的庄子里走出来的中专生,毕业后分到市机械厂工作。那时机械厂是好单位,同一届的毕业生脸托脸、人托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吴雄成绩突出,政审又全盘通过,机械厂指名要了他。吴雄没领机械厂的情,回到自己乡里,在计生办上了班。没干三个月,却被除了名。
关于事情的起因,村里流行几个版本。一种说法是:有一次计划生育排查,计生办的干部们瞄上吴寨沟一个超生对象新盖的瓦房。干部们扛着怀抱粗的檩木,朝山墙咚咚撞个不停,随着几声巨响,新房土崩瓦解。几个干部跃入厅堂,搬自行车、抬缝纫机,拖猪拉牛,在村里人惊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现场没看到吴雄,据说干部们前脚刚到乡政府,吴雄就冒出来,虎脸叉腰,那架式仿佛谁拆了他的窝儿。具体情节当事者讳莫如深,张拐子去给儿子办准生证,听到吴雄捶足顿胸,似是绝望的狂哮声:你们像人民公仆吗?分明是土匪进村!而从乡政府传出的说法是吴雄无视组织纪律,不服从组织安排等。总之,一个结果:吴雄被计生办开除了。
吴寨沟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吴雄。正当人们快要把他忘掉的时候,吴雄回来了。
这一次,吴雄从省城回来了。
再次置身人潮如蜂的都市,他心潮起伏。对于吴雄,省城是极远的,又是极近的,远和近都在心理上。他们那届毕业生,除了有点关系的留在本市的机械厂,一大部分人去了省城的广阔天地。而他,回到了吴寨沟,去基层计生办当干事,他的决然和义无反顾让同学们咋舌。这一次,他却离开吴寨沟,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要为自己荣辱和吴寨沟的未来,拼出个样子来。
他装上毕业证,雄纠纠地赶去职介所。果然,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给一家化工厂做业务。化工厂生产轻质碳酸钙,主要用在塑胶、电缆行业。那天,他带着样品,到省第二电缆厂找采购科负责人。门卫室有保安,并不看他,只说负责人不在。第二天又来,保安仍说不在。第三天,保安有点烦,说负责人出差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又过几天,估摸着那人该回来了,他又装扮一新,准备上路。一个同事叫住他,笑吟吟说,做业务比不得干别的,得眼皮子活。吴雄恍然惊醒,连说有理,拍着脑门子怪自己一根筋。再去,吴雄给保安甩了一包烟,保安瞅了瞅他,随手拔了个号码,咕噜几句,叭,挂掉。说,你等一会儿。好长时间,保安带他到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房里,说这是杨经理,掉头走了。吴雄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毕恭毕敬地递上去。杨经理不接烟,眯了他一眼,问了句,你从乡下来的吧?吴雄怔着了,他从那眼睛里看见了汩出的傲慢与不屑。当即,吴雄气咻咻地摔门而出。
正午的阳光晒得一座座建筑物缩紧了身子。这个别号“绿城”的城市,看不到树荫,满街都是灼人的热气,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城市里滋生、蔓延。吴雄仰面看天,白光眩目。
胖子不屑一故的神情,蝎子一样蛰疼了他。
每一个出门在外的人,背井离乡,抛妻离子,他们忍了。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他们也忍了。他们没有自尊、没有希望地生活着,这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吗?吴雄头上顶着烙饼似的太阳,一路彷徨。热,他甩了把面门的汗,一个念头升起来,他要改变这状况,让散落他乡的吴寨沟人,回到生养他们的土地上。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理应在这片沃土上生机勃然。
吴寡妇端了一盆洗菜水,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西装革履,怀里揣个黑皮包,奔向村里走来。走近了,看清楚是吴雄,连忙搭上腔,嗬,大雄回来了!好久没见,可变了样子喽。嘴上称赞着,眼睛禁不住往吴雄身上瞟,似乎想从他衣服的质地上探摸出,主人是不是阔气了、发达了。
事实证明,吴雄确实发达了。没过两天,村委会的广播就播出吴雄要承包村里废弃造纸厂的消息。
消息像夏日的骤雨,倾刻将村子浇了一遍。
萧强正包了城里一处工地的活儿,工程赶得急。工头三番五次叫人捎信,再不带人过去,就转包给别人。在这节骨眼上,吴雄捣腾出这档子事,原先答复一块去的几个民工,磨磨蹭蹭地打退堂鼓,大家都在观望着,或者等待着。
萧强直在心里骂,人都一个熊样,不憋得尿急了,谁情愿丢开老婆热炕头哩。这样思忖着脸上愁云顿生,萧华好言安慰,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办纸厂可不是种庄稼?嘴上说着,心里却替吴雄担着心,便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萧强忽地站起来,华儿,你也别替哥急,我再去跟工头说说,一天多加几块钱。
吴雄还真是实干家,村委会一通过,当场立下合同。合同签好,双方皆大欢喜,兴奋之余,支书吴大毛挥毫泼墨,给吴雄起草了用工的告示。
招工那天,吴寨沟沸成一锅汤。
悬在村委会电线杆上的高分贝大喇叭放着唢呐曲,方圆数里的村民,拉开门,携儿带女,浩浩荡荡赶向吴寨沟,见证吴寨沟历史上重要的一刻。
报名点设在旧纸厂的大门外。
昔日锈迹斑驳的大铁门,早被刷上新漆,油光绿亮。一副对联分列左右,红纸喜气浓浓,黑字墨迹飘香。门前的荒草没了影儿,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一层鲜土,几个挎着书包的学童抬起小脚丫,踩在黑土上,试图把它压得更平整。
吴雄还是板正的西服,只是领口多出一条领带。面前一张三斗桌,他在后面的条凳上,挺胸收腹,正襟危坐。先干咳两声,算是清清嗓,这时,人群平静下来。
“大伙儿这么积极捧场,本人不甚感激。这次回咱家乡,我抱定决心,要把造纸厂搞起来,搞好、搞活,让吴寨沟富起来,让乡亲们在家门口发起来。”
人群里有人叫“好”,众人巡视,却是吴寡妇,待视线聚集在她枯树皮般的脸上时,她探出的脑袋猴一样缩进人缝里去了。
吴雄挥挥手,略显动情,“请大家相信我,我不徒啥名啥利,我是不忍心看着咱吴寨沟的人在外边受苦遭罪呀!”
这一次,掌声经久不息,在吴寨沟上空湛蓝的天际回旋。
三、
吴雄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娃。
他还念小学那阵子,父亲在镇上砖窑场里砸死了。母亲经不住打击,遂不久于人世。后来村干部们出面,叫村民按人头,每月出几斤面粉交村食堂,吴雄随了大队的伙食。
家庭的变故,让吴雄早早地成熟起来。日子好起来,粮食也能按季节入了仓,对于他的口粮,村民们是不会称斤论两地较真儿的,大家说这孩子通晓事理。农民土旮旯儿里刨食吃,谁家没有活儿紧的时候,这时候,吴雄从不吝啬体力,挽起袖子便干起来。
形成对比的,是吴寡妇家的吴月娥。别人弯腰地里割油菜,吴月娥就蹲在地头看。一边看,还不忘握在掌心的萝卜。她仔细地把萝卜皮剥成长长的、卷卷的绿带子,露出嫩白的瓤儿,歪着头往嘴里捅。她早就不习惯年年月月跟黑土地厮磨的日子,一心向往外面的广阔世界。
本村老萧家的小妮子,一颗心良善着呢。小萧华比吴雄大两岁,却俨然是个小大人。不仅庄稼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大人们一样接济吴雄。比如,揣给他一块馍,或者,捧给他一碗面。村里人只把她当成心肠好的小菩萨,不会和“青梅竹马”这种词儿连起来想。
那是之前的吴雄了,而今谁不知道他的风光。外地务工的村民,哼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小调,从全国各地赶回来,加入到造纸厂激情澎湃的大生产中。
吴寨沟造纸厂投产了,吴雄是个人物了,就连乡里刘书记,也隔三差五地驾着他的桑塔纳2000来视察。
吴寨沟的村民瞧得真,刘书记腆着酒足饭饱、窝瓜似的大肚腩,赞不绝口,嗯,人才,改天我去县里,要个优秀乡镇企业家的指标来。哦、哦哦,吴雄土着脸,心不在焉地应声附和着。
这时的萧强已是本县泥水大军中响当当的人物了。据说市规划局都瞧得上他,准备把市民中心的改造工程包给他。幸而家里有萧华那样的好手操持着,地里、家里一手人,他只管捋高袖子、撅着屁股干!
县城一处工地上,烈日当空。
卷扬机咬紧钢丝绳,吊盘上的翻斗车嘎嘎吱吱正向半空爬,和了水的泥浆淅淅沥沥从斗车溅出,摔落地下,洇成千姿百态的图案。太阳火火地灼人,民工们挥汗如雨,披星戴月。也只是几天功夫,七层高的楼体拱出地面,横在城里人惊诧的视野里。
萧强心里张满了弓、绷紧了弦。一栋楼要靠水泥桩子擎,一个家也得有根柱子顶。他就是那根柱子,谁让他还有个少小的妹妹呢?父母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给你靠?人不能指望别人的悯恤度日,看看吴雄,想想吴寡妇讥讽的话语,他就得凭两只手把自己和妹妹从困境中拽出来。吴雄算什么呢?在计生办上班,好呆是个铁饭碗,咋就不争气?念了几天书,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工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瓦刀敲击砖头声,铁锨翻抖泥灰声,铁车碾动楼板声,交汇成欢腾的交响乐。好歹百十号人!而他就是万众瞩目的指挥家。
七层楼的顶层上,萧强渐渐被腾腾升起的良好的自我感觉淹没了。我就是我,跟吴雄压根不是一路人。
四、
吴寨沟的村民不相信,他们引以为荣的造纸厂,只轰轰烈烈地转了几个月,就油尽灯枯,宣布破产了。这一次,是在没有村委会参与的前提下,毁在了吴雄的手里。
在他们眼里,吴雄是个有能耐的主儿。区农信社都有他熟人,就等于扳住财神爷的腕。但县审计局的报表贴在村委会公告栏,条条款款列得清楚明了。建厂几个月,光是招待费一项每月好几万块。审计局的红印章是实在的,窝在纸厂里长吁短叹的吴雄也是具体的,那十几万注册资本的造纸厂资不抵债也是板子上钉钉的事了。
人群挪向造纸厂,法院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将惨白的封条贴在大门上。吴雄双目空空洞洞,摇摇摆摆像个灌了半瓶水的瓶子,浮出骚动的人群。他的视觉神经上,是村民们一双双诘问的眼神,仿佛一瞬间,那眼神幻化成瘦骨粼峋的手,攫住他的喉管,掐得他呼吸沉重,几欲窒息。
萧华走进厂区里,她急切地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吴雄。
吴雄考进市里读书,她替他骄傲,他去乡里上班,她替他自豪。纸厂搞起来,她又在心里祷告,保佑他事业称心如意。好多年了,她对他的爱由朦胧到明晰,由地下到公开,她顶住多少的流言蜚语。而今,他跌入低谷,她是多么的替他心急啊。
偌大的厂区听不到一点声响。机器停产后,厂区的围墙也被村民明拆暗掏,扒得坑坑洞洞。吴寡妇家的大黑狗被萧华“咚咚”的脚步惊动了,不满地“嗷嗷”两声,夹了尾巴从洞里挤出去。
萧华叫了几声,没人应。她在村口碰到吴寡妇,说是吴雄这几天怪得很,白天一整天不出门。天一黑,一个人溜到村后的河堤上扯了嗓了干嚎。吴寡妇心有余悸,那家伙,不知道是唱还是哭,叫人听得毛毛的。
萧华继续向里走,看到掩着石棉瓦的一幢红砖房,半开的榆木门上用墨汁书写的“厂长办公室”,确信这就是吴雄的住所了。
果然,吴雄净面朝天,象木雕的“大”字,凸在床上。看到自己寄予期望的男人落魄潦倒、惨不忍睹的景状,萧华心里被什么捣了一下。她跨向床前,拽起吴雄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地吼了出来。
“起来,大白天赖到床上装死么?”
吴雄在混沌中惊醒,努力地撩开压在眼球上的眼皮。
此时已至日暮,天边燃起赤红的云。两只银白的鸽子,拍着翅膀落在厂区的围墙上。谁家的猪崽哼哼叽叽闹食吃,空气中浸淫的炊烟气味不着声色地蹿进吴雄的鼻孔里。现实的声色形味那么真切地包围裹着他,证明了他生命真实的存在。
“我以为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说到底还是平头百姓一个。”萧华自顾自地说,“别把自个儿当成了什么大人物,都是苦日子都煞过来的人……”
吴雄木讷地起身,半晌,那张翕合的嘴里吐出了含糊不清的自语声。“纸厂倒闭了……”他像打烂了家什的孩子,在萧华的咄咄注视下,手足无措,神情不安。
萧华抓起吴雄的白衬衣,甩给他,不冷不热地说:“那你就粘在床上,等着你的纸厂起生回生吧。”言毕,疾步踏出红砖房。
身后的吴雄抖抖唇,目送萧华的身影忽忽闪闪地消失在火红的斜阳里。
时光就这么了无生气地重复着,吴寡妇家的黑狼狗,似乎也厌倦了这光秃秃的日子。它不动声色地蹲在村口的桥头上,冷眼观望三三两两的老年人,搂着年幼的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个牛皮得连联合国都不放在眼里、跟美国公然叫板的叫伊拉克的超级大国。
晌午饭才开锅,吴寡妇听见吴大毛尖着嗓子,在院墙外叫她听电话。吴寡妇知道,自家闺女吴月娥又从那边打电话了。吴月娥说想家想得厉害,要是家里像广东这么多的厂,谁愿意千里百远地外边跑。
吴寨沟几千口子的村庄,就支书家一部电话。外出的吴寨沟人单靠着这部电话和自家人保持联络。
起初,吴大毛的媳妇很自豪,为家里有了全村唯一的现代化通信工具得意了好一阵。之后吴大毛家的宁静生活便被纷至沓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外出的吴寨沟人向他们的父母、子女倾诉着思念,抒说外面的世界千般好,不如吴寨沟的茅屋好之类的感慨。电话内容千篇一律,电话铃声此起彼落。
有一次半夜时分,吴大毛正伏在媳妇身上忘情耕作,冷不丁床头铃声乍起,活象春日里的晴天巨雷。吴大毛刹住,等待,想铃声停下来。铃声执着地响,吴大毛愤怒地从媳妇身上爬起来,咬牙切齿,他妈的,还给不给老子睡觉了?听筒里传来吴月娥幽灵般的声音,厂里赶货才下班,给俺妈捎个话,俺辞工了,过几天回家。
从那以后,再听见电话响,吴大毛媳妇倔强地跟它僵持,直到铃声止息,这才打了胜仗似的冲着电话撇撇嘴。如此几天,村支书吴大毛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揽过老婆挨家叫人的活计,站在自家大门前操练自己并不悦耳的男高音。
五、
终于有一天,吴大毛每天的必修课,被一个从县民政局来的电话叫停了。电话询问,吴寨沟是否有个叫吴返乡的中年人。
吴大毛竭力搜索自己在吴寨沟生活了几十年的尘封记忆,时光倒回一九三八年的夏天。
时适日军侵占华北,为阻止侵略者的步伐,国民政府下令炸开黄河花园口的堤坝,试图让滔滔的河水为无能的当局抵挡一阵。黄河沿岸大批难民或死或逃,散落全国各地。
吴寨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乞丐。出于同情,吴寨沟人接纳了他们。那年月,家家户户都很清苦,但还是慷慨地出粮出力资助他们在村头搭了草屋,算是安了家。两人不久结为夫妻,许多年后,两口子中年得子,拿出薄存的家当请全村人喝喜酒,那次吴大毛也去了。
男人说了许多感激涕零的话。末了,那男人拍着胸脯说,我,吴返乡,从家里出来时,爹娘给改的名,叫俺记住,叶落归根。爹娘咋想到,老蒋把咱的窝都端了,还返他娘的哪门子乡。四海之内皆兄弟呀,村里人待俺两口子恩同再造,我吴返乡这辈子就扎根吴寨沟了。在场的人无不闻声饮泣,斯景斯情,甚是感人。
两口子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从不吝啬出力,谁家地里油菜黄了,是割菜籽的日子,谁家芝麻叶落了,到收芝麻的时候,两人常常不请自到。他们家是个小家的话,吴寨沟就是个大家庭,自已家里的活,干便是了。有了孩子,两口子更是起早贪黑儿地干。自家地里拾掇停当,就抽出时间带上孩子帮衬邻里,他们言传身教,用力所能及的身体本钱报答吴寨沟人的恩情。农闲时,男人到镇上的砖窑厂干活,天黑逗逗孩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然而好景不长,孩子小学没念完,男人在砖窑厂的一次事故中,被坍塌的砖坯砸得血肉模糊,当下就没了气。女人带着孩子病恹恹熬了几个月后,也撒手西去了。
吴大毛知道,那孩子就是吴雄。
吴大毛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三言两语便从电话里套出事情的始末。一个来自台湾祖籍河南西华的归侨,寻找失散多年的胞兄吴返乡。
吴大毛定定神,慢条斯理地说,人呢,吴寨沟确实有一个,是不是台胞兄弟要找的人,恐怕得他亲自来一趟。放下电话,吴大毛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
前天去乡里开会,刘书记对本镇经济发展状况表现出忧心如焚的样子,对吴寨沟造纸厂的倒闭更是扼腕叹息。
刘书记走马上任两年多,老百姓生活面貌毫无改善。年富力强的村民为赚点顺手钱潮水般拥出小镇,农闲时节,镇上净剩些老弱妇婴。这首先让他这个书记感到脸上无光,本想拿吴寨沟造纸厂作点文章,积些政绩,但吴雄分明是扶不起的阿斗。只折腾几下,便泥牛入海,了无声息了。然而,这次事件,却让他看清了形势:作为一个农业大镇,靠蛮牛拉犁一样出笨力,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在讲了某县一返乡台胞出资建了一个面粉厂的插曲后,就如何把经济搞上去,刘书记做出了“三个必须”的会议总结:必须靠工业带动农业,必须靠招商引资,必须靠兴建工厂。
刘书记还思路明晰地做出指示:招商引资,兴建工厂,不能空喊口号。要动员和动用本镇现有的、所有的能利用的关系和力量。
吴大毛凭着做了多年乡官特有的敏锐嗅觉,感到一个吴寨沟再次掘起的机遇,正摆在他面前。
关于造纸厂倒闭的原因,当初他对县审计局保留了自已的看法。对党忠诚和保留意见并不矛盾,该缄默时候就得让大脑指挥嘴巴。造纸厂的倒闭,表面上看,是财务监管不力,是把它摆上餐桌,让各色人等生吞下去了。说开了,这些人主要就是县环保局那帮人,还有为数不少的受刘书记邀约来自本县其它乡镇的考察团。
造纸厂排出的污水、废气严重超标,想要安安稳稳地生产,就得先堵上环保局的嘴,人家才会给你方便。对此,大家都心照不宣,这种礼尚往来持序到纸厂宣告破产。
起先吴雄态度很强硬,把环保局来的检查组晾在办公室饿了一天。隔日,便收到停业整改的通知书。还是刘书记出面斡旋,请检查组的人在县唯一的星级酒店里狂吃一餐,这才达成默契:检查组检查时,纸厂不能生产,其它时间,可以依据情况,合理安排。
吴雄不是没有想过,跟环保局一是一、二是二地理论个子丑寅卯。这有一个前提,首先要从根本上解决废物排放超标的问题,让检查组无柄可抓。吴雄跟吴大毛去省里一打听,引进一套除污设备差不多上百万。这对一个注册资本十几万的造纸厂来说,至少在短期内是个不小的数目。那么,跟环保局的暧昧关系,在一段时间内只能是掖在衣服下,藏在黑暗里。
从吴返乡夫妇的出现到离世,吴寨沟没人清楚他们祖籍哪里,村民们思维简单地认为他们来自灾区。而如今,一个阔绰的台湾归侨寻上门来,不管他是不是吴雄的伯父,吴大毛首先要做好准备工作。吴返乡夫妇都入了土,必要时甚至可以制造这层关系。只要全村人口径一致,咬定吴返乡就是从西华来……那么下面的事就好办,伯父给侄子的工厂出资,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了。接着就是添置除污设备,没了所谓的环境污染,谁还供着环保局的孙子们……纸厂重新开业,吴寨沟人过上了好日子,下一任的支书选举,自己就多了一个筹码。
吴大毛寻思着,弯腰,在鞋底摁灭烟头,扯起挂在门搭镣上的褂子,撒开脚丫子向村委会走去。
六、
扭开村委会的广播,吴大毛难以抑制的亢奋,通过喇叭钻进每一个吴寨沟村民的耳蜗里。现在播送广播,现在播送广播,村委会秘书、主任、妇联主任,马上到村委开会。
会上,吴大毛避轻就重,扼要地说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想法。在得到与会者悉数赞成后,这才安排下去,由各生产队队长会计负责,把会议精神传达给吴寨沟大队的每个村民。完毕,吴大毛又郑重其事地强调:这是事关吴寨沟前途命运的大事,要大家伙劲儿往一处使。
村委会的干部们明白,从纸厂筹建伊始,资金问题就是纸厂生存的命根子。当初,纸厂打不开销路,干部们动员村民带头购买,送亲戚赠朋友。纸倒是卖出去了,货款却未能及时回笼。再后来,没钱购原料,纸厂就停业了。加上村委会卖纸时一笔糊涂账,纸厂竟一直没有重新开起来。
会议散场,吴大毛先回家给刘书记通了电话,把情况和自己的安排具体地汇报一遍。刘书记说,嗯,想法很好,要保证计划周密,不能出错。挂上电话,吴大毛风风火火地朝造纸厂赶去,他得跟吴雄碰个面。
这是造纸厂停业后,吴大毛第一次见到吴雄。吴雄对支书的到访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地耸肩枯立。吴大毛拍拍他,示意他坐下。说了民政局来电话的事,吴大毛似是无心地提到造纸厂,村里人不希望眼瞅着它废掉啊。吴雄从沮丧的氤氲气氛中撑起肩上扛着的头,我对不住咱村的人,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吴大毛大度地说,错不全在你,活人哪能给尿憋死哩,会有门路的。吴雄瞪大疑惑的眸子,吴大毛的手又爬上吴雄的肩,轻描淡写地拍着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两天后,县委招待所的小车驶进吴寨沟。吴大毛精心安排的迎接队伍敲锣打鼓,尾随车后,拖了一条长长尾巴,场面蔚为壮观。陪同的民政局干部先下车,拉开门。一个银发翩然的老人颤颤微微地出现在人们渴望的视野里。先是吴大毛、吴雄,老人和到场的每个人逐一握了手。
拔开人群,两人左右搀扶着,队伍朝吴大毛家移去。捧着老人胳膊,吴大毛像捧起了全村人希望,神情凝重。
吴大毛准备了丰盛的午饭,吴寡妇忙不迭地前后招呼,俨然是招呼自己娘家爹。除了吴雄、村委会的干部,到场的还有上了年纪的叔叔大婶,他们回忆着当年吴返乡到吴寨沟的落魄、凄凉,丝丝点点,如影重现。接着,吴雄再一次成为众目关注的焦点,成为跑龙套的谢幕后出场的主角。他眼泪汪汪地向这个素昧谋面、却饱受漂流之苦的叔叔讲述了吴寨沟人对他们吴家人的大恩大德。
吴雄的话情真意切,听得老人浊泪横流。
那是一个盘绕心头的梦……
那时候拉壮丁,上路前爹娘给改名儿返祖,说人活一天就不能丢了根,忘了本。他目光苍凉,语调悲切地说起自己寻亲之路的艰难、曲折,说起隔海相望的同胞们朝思暮想,望眼欲穿的思乡情愫。
回来了,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吴大毛接过话茬,水流千转归大海,还是老天爷开了眼,让你们叔侄团聚。众人一阵唏嘘,遂问起老人在台湾的情况,有什么亲人和产业之类的话。老人一一做答,说在那边娶过妻,后来死于心脏病,没给吴家留条根。自己做过海产生意,惨淡经营……众人屏声敛息,抻长脖子,仔细咀嚼老人言语之外的细枝末节。
吴大毛对自个儿炮制的开局颇为满意,老人并没对吴雄的身份做太多的印证,甚至吴雄的那番话还为自己的计划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接下来就该聊聊造纸厂投资的话题了。
酒足饭饱,送民政局的干部上路,一干人等兴致高昂地请吴返祖去纸厂看看。老远,一辆黑色轿车卷尘而来。近了,吴大毛眼尖,瞅出是刘书记的车子。车子嘎吱停下,探出刘书记满面春风的脸,接着是热情的手。当着众人面,吴书记批评吴大毛,吴老先生寻亲,恁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一声?而后又对自己没有亲临迎接表示歉意。吴大毛干咳两声,刘书记这才手一挥,去纸厂,去纸厂。
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与喧嚣,眼前的造纸厂像缩在甲壳下的千年老龟。它不着声色,超然物外,仿若看惯了世间的热闹与冷清。天有些阴冷,云层低而浓,空洞的半空,一群无望徘徊的黑鸦,盘旋在人们的头顶上。
刘书记感慨良多,这年月国家鼓励发展乡镇企业,上面不知道,农民干点事不容易啊!话音落地,就用眼睛瞥了吴大毛一眼。吴大毛心领神会,大家伙儿都知道,吴寨沟人不缺少干劲,特别是吴雄,多有前途的年轻人……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吴大毛便把造纸厂从开工到停产的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打翻了筛子似的倒了出来。这中间还用到“人穷气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之类的词句加强表达,听得众人频频应声,点头称是。
听这些话的时候,吴返祖低着头,背着手,似乎丢掉什么贵重的东西,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随着吴大毛说话的节奏,他的脚步也时缓时急,终于乱了章法,焦灼与不安齐齐地攀上脸孔。
吴返祖住在造纸厂废置的仓库里,仓库经人临时收拾一遍,挨窗户搭了一张床。之前仓库放置的机器配件散乱地摆在货架上,砖铺的地面上油污斑斑。安排这样住所,吴大毛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要让造纸厂破败、狼籍、百废待兴的景况呈现给吴返祖。场面越是惨烈,越是悲壮,越是触目惊心,他们拿到投资的机率就越大。
在经历过亲人团聚的短暂幸福后,吴雄的心思又绕回到造纸厂。伯父回乡,乡亲们用前所未有的隆重的仪式迎接了他,把他当成自家人。吴家欠吴寨沟几辈人都还不完的情,那情义厚重真炽,他拿什么回报?他只有一门心思地让造纸厂东山再起,资金从哪里来?银行不会插手这摊子事,村民集资凑不足这个数,那么只有一条路,引进外资,港资、台资……吴雄眼里迸出熠熠的光,那是绝境逢生的希望之光。
仓库的门虚掩着。隔着窗,是吴返祖巍然的脸,木制窗格将它分割成条条框框,沧桑涌出窗格,一转眼淹没了窗格。他就这么站立着,窗外的景致进不了屋,屋里的内容入不了眼。
吴雄来了,推门,闯进一屋跳动的光。
“叔,你能不能给造纸厂投点钱?”吴雄开门见山地说。一家人不说外话,几天的相处,吴雄从零星的记忆里找到了他们血脉相连的佐证。
约摸自己记事的某一天,父亲神色黯然地讲起黄河岸边的家,讲起阔别多年的亲人。你的叔叔,一个好人呵!那时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你叔叔仗着年轻力壮,天天上山打猎,每次从不空手,他把它们分给大家伙儿。乡邻们没有不竖指夸他的……那一次老李家儿媳妇小产,身子骨虚,你叔叔连夜去山上找猎物。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拎着一只野兔拖着腿下了山。那晚,他爬坡蹬空,大腿根划拉个大口子,十好几岁还咧着茄子大的嘴……
吴雄眼里的吴返祖静静地站着,神情专注,安之若素。或者是坠入某一问题苦无头绪,或者是不满吴雄冒失的举动,或者根本没有听见吴雄的声音。吴雄又探了探脖子,重复了那句话:“你能不能给纸厂投点钱?”
……
“我明天回台湾。”吴返祖终于挤出一名话。
吴寨沟阴郁的凌晨,吴返祖穿戴整齐,拔开了纸厂大门。先到哥嫂的坟上,磕完头,起身,理了理晨风吹乱的鬓发。他注视着雾蔼中沉睡的吴寨沟,良久,抬起自己僵直的腿。
吴返祖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惊动准备给他送行的吴雄。
一连几天,吴寨沟落入奇怪的静寂里。仿佛某一重大时刻到来之前的肃穆,又像某一重大事件发生过后的深思,人们自觉地沉默着、揣测着、等待着。
这是一段难捱的日子,犁过后的土地播下种子,接下来是漫长的、眼巴巴地等待收割的季节。
七、
吴雄深信,叔叔吴返祖一定会回来。他也许需要时间,去筹措那笔数额巨大的救命钱。
渐渐地,人们像是知道了一出戏的结尾一样,对过程失去了耐心。吴返祖的出现,给吴寨沟人头顶悬上一弯彩虹,色彩瑰丽,却始终挂在半空,无可把玩。谁都不是吴寨沟的救世主,该过啥样的日子是人老几辈子定就的。
吴月娥对吴雄说他该是成家了的时候,吴雄正把萧华在心里摆置得七上八下的。
吴寡妇洗完手,要做晌午饭,吴大毛的男高音响了起来。月娥她妈,你闺女走到城里了,天黑就能到家。
听见吴月娥在外边的叫门声,吴寡妇才摞下碗。开门,外面挤满了闻声赶来的邻居们。大家说吴月娥变了,更白了,更精神了。吴月娥说都是在车间里捂白的。吴寡妇把人们让进院,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吴月娥从出租车上扔下来的行李卷。有人问,月娥铺盖带回来,不打算再去了吧?吴月娥说不去了,这辈子都不去了。这人便说,还是人家月娥顾家哩!吴寡妇接着茬,顾家顶个屁用,窝在家里饿死的人多咧!
吴月娥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前交五百块钱给人带去一个叫东莞的地方找活儿。刚进厂那会儿很辛苦,吴寡妇心疼,叫她回来,吴月娥死活不依,说,就是死也死在外面。两年了,异乡的生活改变了她的容颜,也改变了她不安分的心。
又听见有个声音,你别说,这几年你闺女没少给你挣钱!吴寡妇干笑两声,嘿嘿!那语调证明了这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吴月娥碰到吴雄是两天后的事,从娘那儿知道吴雄混得并不好,甚至不如自己在外面打工。这出乎她的意料,你呀,干脆去广东算了。吴月娥很有把握地说,拿你这文凭,进厂起码也是个主管,比在家里耗好百倍哩!吴雄笑笑,好,那你走时带上我。吴月娥说我是不打算去了。吴雄说,呵呵,准备嫁人了吗?吴月娥就说,你都没娶哩,我哪能嫁哩!你不说我还忘了,你跟萧华到啥火候了?吴雄咬了咬嘴唇,最近哪有时间想这些,我现在……,一言难尽啊!吴月娥说,我都知道,你也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吴月娥不知道吴雄的想法,他何尝不想跟萧华早些把事办了,回报她对他的好。但自己仍一事无成,造纸厂是他心上的一块石。于人于己,他能做的就是让它起生回升。昨天去市里,农信社工作的同学张小燕带他认识了一个香港人,爷爷那辈儿从本市去了香港。如今算是衣锦还乡,准备在家乡上项目投资。虽然只是初步意向,吴雄仍抑制不住地兴奋。
萧华知道吴雄是有事业心的人。“事业”是值得敬畏东西,男人当然也包括城里的女人,倾其一生,都想驾驭它,成就它。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无条件地信任他、鼓励他、支持他。吴雄说,咱们还是先定下婚期,也算我给你的承诺。萧华说那我叫我哥回来一趟!提到萧强,吴雄心里疙疙瘩瘩,他知道未来的小舅子对他有点看法。但要和自己过日子的人是萧华,顶多是聊不到一块儿少说些罢了。萧华看穿吴雄的心思,你忙你的事儿,我哥这边我去说。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萧强准备找人挑个好日子,被萧华挡住了。算卦的净瞎蒙人,信他不如信自己,萧华说。日子定下,萧强回工地交待清楚,才揽下的市民广场的活儿,工期紧,质量要求高,要加班加点干。婚礼是妹妹一生中的大事,他几年如一日没消停地干,不就是为了人前挺直腰吗?现在他不缺这点儿钱,他要把这场事办得体体面面、排排场场。
萧强先找到吴大毛,给他扔了一条阿诗玛。做为吴寨沟的当家人,村里的红白事自然隔不了他。还有村委会的一帮人,有了他们到场,他萧强脸上有光。通知完村里人,他马不停蹄,用一天时间备齐烟酒菜,用一天时间拉桌椅盘碟,又用一天的时间去城里买齐家具,等打理停当,他才舒舒展展地吐了口气。
眼下,就等着吴雄来迎亲了。
吴寨沟人等着瞧哩,他们从吴寡妇那里听说:这将是吴寨沟最为气派的婚礼,萧强还请了电视台的人来录像。
而吴雄一连几天不见影踪,甚至没个口信,着实让萧强气得牙根痛
八、
吴返祖一身黑风衣,风一吹,衣摆就飘起来,一副风度翩然的样子。他站在主席台上,身后就是造纸厂暗绿的大门,台上台下是火艳艳的花。吴雄看见叔叔一挥手,聒噪的掌声就歇下来。乡亲们,我回来了,我带回了毕生的积蓄……掌声响起来,吴书记上台跟吴返祖握手,接着是吴大毛,轮到吴雄的时候,他双脚不听使唤似的打着转,一地竟迈不出腿。他于是挥着手臂,试着抓点什么,但他周围空无一物。他正茫然不知所措,脚底却凭空生出一股力量来。那力量空灵飘乎,如浮云轻雾,裹了他飘悠悠地四处游荡。双目所及是一色的白,躯体和一切有形的东西被那光亮吞进去,落入连绵不绝的黑洞里……
吴雄睁开眼,天边才泛白,将身子翻了个个儿,思量着梦里的细节,横竖睡不着。叔叔是靠不住了,那个香港人还不知道什么打算,我得费点力气说服他。困难是存在的,当初到农信社贷款,也费了点周折,最后不也成了吗?婚期在下月初八,能把这事在初八之前定下来,那不是双喜临门吗?看来,我还得市里去一趟。
张小燕端了一杯豆浆从家属院走出来,迎面撞上急匆匆的吴雄。吴雄头发打着卷,眼眶乌黑,看得张小燕呵呵乐起来。要不是同学一场,我真会把你当逃犯。吴雄说,我做了逃犯不打紧,那个香港人跑了才揪心。张小燕说我正要找你,他后天飞大陆,你先在市里呆一天,明天星期天,我带你到处看看。
吴雄一想也是,往返车费也能抵上住招待所的钱。于是说,那先这样,明儿早八点我找你。
第二天,吴雄赶到家属院门口,张小燕已经笑吟吟地等他了。张小燕今天没穿工作服,穿了件白T恤,配条蓝色牛仔裤。吴雄开玩笑地说,别人不会当咱俩幽会吧?张小燕说,这身打扮让我感觉又回到念书那会儿了,要是一辈子不出学校门多好!
吴雄不敢想过去,过去的张小燕,不屈不挠地追了他三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不能做薄情寡义的人,这辈子他的爱只能给萧华一个人。
吴雄感叹道,事过境迁哪,这辈子要面对的事儿上辈子都定好了。
他们经学校到商业中心,最后在市民广场的草坪上抱膝落坐。
广场最近正在改造,西北一隅的花坛才修了一半。工人们正戴着黄色安全帽,紧张兮兮地忙碌着。广场正中央,是一大片空地,在钢筋柏油浇铸的城市里,孤兀而立。假日的市民,拖家带口,走上街,来到广场上。学生情侣们不肯错过良辰美景,双双对对,携手轻语慢行。不甘寂寞的小商贩,见缝插针,在人行道上摆起了小摊,唾液翻飞地招揽顾客。
吴雄讲了自已火燎燎地要把造纸厂救过来的原因,我们吴家欠吴寨沟几辈子都还不清的情!张小燕这才告诉吴雄,我跟香港人约好了,明天我请假,上午十点在西园饭店见面。又说香港人讲究时效,咱们可要准时到。吴雄连连接头,然后定下来:明儿早在广场出口的西餐厅碰头。
晚上,吴雄整整头,修修面,到附近的夜市上买了条廉价领带,又找地方把西服熨一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吴雄知道这道理。
一早起床,收拾利落,吴雄踩着轻快的步点向公交站台走去。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清苦且坚韧地学习、生活。吃着乡亲们蒸的馍,喝着乡亲们烧的水,他在那时知道了什么是使命感、责任感。三年来,他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如影随形,他不属于城市,他属于吴寨沟的众乡亲。
晚上,吴雄又做了梦。梦见叔叔吴返祖衣衫褴褛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茫然四顾。四周是高大的建筑物,奔腾的车辆,喧闹的人群。
广场出口陆续走出结束晨练的人们,他们看起来散漫且无所世事,那是一种习惯了一切的无望和木然。昨夜,天气突然转阴,太阳隐匿在云层下,只抛下灰茫茫的帏幔,将这城市罩住了。
西餐厅九点才开门,这让吴雄很不习惯。张小燕说,人家主要晚上营业,白天来这儿的都是不要上班又有足够的钞票的款儿。吴雄说,那我也“款”一回。张小燕掩嘴偷笑,眼波绵绵中,像是包含了很多内容。吴雄说,别愣住了,叫吃的。张小燕回过神儿,看了看表,呀,时间不多了。
萧强出现在西餐厅,这让吴雄很惊讶。
更让吴雄难以理解的是萧强嘴里蹦出的话,啊,你小子,有你的。说这话的时候,萧强脸憋得变了色,似乎是不能容忍一个穷小子竟然出现这种奢华的场合,又似乎不是。
张小燕将目光对准萧强,你是谁呀?这么没礼貌。
萧强的眼睛绕过张小燕,死死盯着吴雄,嘲讽地问,你不说点啥?
吴雄抬手看表,给张小燕递了张餐巾纸,小燕,你先走。他想萧强是误会了张小燕,这个时候,不适合她再坐下去。他必须用最快的时间把事情说清楚,然后赶去西园饭店。
萧强四处打听吴雄的信儿,恰好遇着从自己工地上回去的一个工人。那人说在市民广场上看到吴雄。说,俩人儿,还有一个时髦的女孩儿,看样子挺近乎。萧强嘴都气歪了,骂了句人面兽心,就叫了辆的士,奔市里了。他要找到吴雄不正搞的证据,好让妹妹死了心。一大早,他在广场上转了几个圈,终在广场的出口处盯上了吴雄。
张小燕说,行,那你快点。拔步欲走。
“站住,谁也不准走!”萧强一声断喝,惊起大厅里一片举起的头。
吴雄环顾四周,那些好奇的目光想要把自己穿透似的,他想说我们只是同学,出口却成了你先让我们走,回头我再跟你说。
回头!?你当我是傻瓜?萧强向前一步,正好竖在两人中间。他在心里想,想溜,没门儿的事,这是证据哩。他迅速地探出手,左手一下子抓住了张小燕的细腕,右手向吴雄的手抓去。
大庭广众,吴雄想不到萧强会用这一手。
我不能给他抓住,我有重要的事儿。他甚至为自己感到悲哀了,竟然和这样野蛮的人扯上关系。吴雄也伸出了手,我得推开他,跟他划清界线,干脆、决绝,不能拖泥带水。
目光由好奇变成恐惧,他们注意到,吴雄手里攥紧了一把渗着寒气的餐刀。
一刹那,吴雄觉得自己推开了很多东西,他觉得自己自由了,解脱了。他需要这样的感觉,那是甩掉包狱,轻装上阵的感觉。
我能快点儿赶到西园饭店了,他想。
2005-5-15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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