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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unqiang 收藏:0 回复:0 点击:4388 发表时间: 2005.11.08 13:35:29

常锁(二)


  
   这是无数黄土梁峁中地势较高的一个,草木稀疏萎缩,间或有一两棵柳树或者杨树,嶙峋而瘦弱地苦站在天地之间,常有风雨粗暴地在其枝条上游走和撕扯。
  
   村庄不大,二十多户人家,稀稀落落散布在朝阳的斜坡上。斜坡平缓而下,最低处是和一高崖相接。高崖约有十五六丈,崖下是一条雨水冲刷而成的深沟,犹如一道犁沟,划开一个又一个梁峁,逶迤远去。村里人吃水靠的是高崖和沟低交接处的一眼山泉。泉眼有一拇指粗,泉水终年汩汩而出,永不停歇。有人在泉眼附近的一块平台上随意挖出一个坑,泉水便汇聚在坑里汪成一面镜子。水质清冽甘甜,村里人对之极其珍贵,逢年过节,一些老人都要准备了饭食裱纸到泉边供奉。通往山泉的路就开在高崖上,拐了七、八个“之”字,从对面的山上看去,像悬挂在崖壁上的一道细线,村里人称之为“泉路”。泉路路面狭窄,陡峭难行,仅容一人通过,有些地方只是几个脚窝。挑上一担水,在这条路上行走,需要比较强的平衡能力和耐力,由于狭窄,只有到了拐角的地方才能换肩,也必须换肩才能继续向上;由于陡峭,没法放下担子歇息,只能一口气挑上高崖才能停下喘口气。所以,对村里人来说,挑水是生活中首当其冲的重要事。每天清晨,各家的主要劳动力从炕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担上担子去挑水。赶上忙月,很多人在鸡叫头遍的时就挑上担子出发。村里最勤快的有根,多少年一直半夜起身,借着月光挑水,是村里人老人敦促和教育子女的榜样。可惜有一次,天下浓霜,他挑水时失足滚下高崖,从此再无法干重体力活,不几年,便下世了。实际上,在这条路上,村里人是花了大力气的,怎奈此地黄土松软,加上那些年雨水较多,所以修了塌、塌了修,一遍一遍地反复,状况一直也没有得到多少改观。
  
   村里人对常锁比较深刻的印象,大约就起始于这条泉路上。
  
   常锁七岁时就踏上了这条泉路。常锁娘是小脚,挑水的事是做不了的。在吃水的问题上,常锁幼小的心灵曾饱受折磨。常锁爹谢世后,队长旺虎爷曾主持过会议,专门讨论常锁母子的生活问题。常锁的几个伯伯叔叔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地让乡亲们放心,不会让常锁娘儿俩难过,他们家的人是不会让外人看笑话的。当时,年幼的常锁切实地感觉出了来自父辈的温暖。可是,具体到吃水这件事上,常锁和常锁娘却看足了眼色。常锁娘不得不经常低声下气的去央求、讨好常锁的叔伯,还经常要好茶好饭地招待他们,他们心安理得地享用,可到了挑水时,却总要推三阻四。为了请叔伯们挑一担水,常锁经常要跑好几家,才能请动一个愿意挑一担水的长辈,即便时答应了,那脸色一般都是阴沉的,口气多半时粗暴的。多少次,家里没有一滴水,常锁娘只能自己拎了木桶去泉边提水。木桶旧而沉重,常锁娘一次只能提少许,即便这样,也时举步艰难,十分吃力,提一回水得小半天。常锁长到七岁,常锁娘找来一根粗木棍和一小截绳子,娘儿俩开始抬水。依然还只是小半桶,但对常锁幼小的肩膀来说还是太沉重了,尽管他比同年龄的小孩长的高大一些。每天清晨,娘而俩的身影便在泉路上吃力地行进。村里挑水的人们若是碰见了,大多会帮他们提到高崖上比较平坦的地方,却招致常锁婶娘们一些指桑骂槐难听话,说村里人管得太宽了,并让管到底什么的。村里人再想伸手帮助,就没有那么自然了。这是一个把家族看得很重,把人反而看得很轻的地方!
  
   常锁十岁时,一次和娘抬水。因为雨后不久,路面有些滑,在一个转弯处,常锁娘一步没踩稳,脚下打滑,跪倒在路上,水桶倒了过来,半桶水一下子全倒在了她的身上。惊吓和委屈,让这个坚强的女人再也止不住泪水,嚎啕大哭,哭声在山沟了传出很远。从此,十岁的常锁决心自己挑水。第二天,他找来父亲使用过的水担,把挂钩上的绳圈在担头上绾了又绾,挑起两只水桶,不顾娘的劝阻,决然出门。他娘担心得不行,要跟着去,常锁执意不让。
  
   常锁挑着两只沉重的木桶,忐忑而又兴奋地朝山泉走去,担子在肩头左右摇晃,桶里的木瓢叮咚作响。下坡时,后面的桶几次碰到脚踝,脚跟处大约是被撞破了,尖锐地痛,常锁顾不了许多,他只想把一担水完整地挑回家。到了泉边,尚没有其他担水的人,常锁放下担子,开始舀水。临出门时,他娘一再嘱咐,千万不要挑得太多。常锁舀了两半桶水,一回身,看见五叔也挑着担子到了泉边。五叔看见常锁,有些吃惊,继而夸张地说:“哦,这不是常锁吗,咋,这么早就到泉上玩来了,可不要往泉里面撒尿啊,呵呵呵……” 常锁没有吭声,赌气又往桶里各添了两瓢水。然后,拿起水担,挂好挂钩,一挫身,挑起了水桶。由于用力过猛,两只桶离地后快速旋转几下,把他带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用了好大劲才稳住了身子。他开始小心地挪动脚步,还算稳当。没走几步,开始上坡,为了避免前面的桶碰到地上,他把前面的一头高高抬起,这样一来,肩上的重量似乎又增加了好几成。即便这样,前面得桶还是不断撞在路上。他跌跌撞撞、艰难前进。手死死握着肩上的担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上好像压上了一座山,肩头被担子硌得生疼。他憋足力气,上了两道弯,终于在一个拐弯处,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想慢慢放下担子,扶着两只桶歇息一会儿。可是担子刚一离肩,两只桶就失去了控制,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桶里的水哗哗倾倒而出,接着,两只桶跳跃着,一路滚到了沟底。常锁手里握着水担,喉头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盯着路面发呆。
  
   这时,后面的五叔挑着担子走了上来,看到常锁水桶滚了,洒湿了路面,就站下来开始抱怨:“不会挑就别挑了,你个碎孙呈什么能啊,跟自己的老子一样掂量不来轻重。”常锁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了五叔跟前,脸颊涨得通红,两眼盯住五叔,锐声叫道:“你说啥?”五叔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常锁,说:“咋哩,娃,还没球毛长哩,想打人是咋……”一句话没说完,常锁的水担就挟着一股劲风劈到了头上,五叔“啊”了一声,便连同水桶一起朝沟低滚去。
  
   这次,老五在床上躺了半年。
  
   老五媳妇找到大队支书,要求按“反革命破坏生产罪”法办常锁,并要求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等。支书说:“啥破坏生产罪,你男人是个啥生产吗!再说了,这娘儿俩能有什么赔你,你把他们两个卖了能换来几个钱?还是回去好好伺候你男人吧,把伤赶紧养好了才是正理。”老五媳妇不死心,一遍一遍地找,支书被逼急了,说了重话:“依我看你就不要闹了,人都要留条后路走呢!你们做了些啥事,乡亲们都清楚得很,天上日头明晃晃地呢!”此后,老五媳妇没有再找。
  
   就是这一次,让人们意识到:老六家的这个放羊娃看来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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