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村上春树不是一天两天,看过村上的书也不是一本两本。始终认为村上小说的独到之处不在于其情节有多么跌宕起伏,不在于其结构或叙事技巧是如何出众,村上作品的美最主要的,我以为,是源自其独特的舒缓有节制,含蓄重细节的语言和他瑰丽的想象力(这一观点得到林先生的赞同)。“想象力的失败”是目前中国文坛遭遇的一种困难,这个问题对于本次短暂的采访来说过于宏大。语言的魅力,既然村上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们的感受就直接与翻译的好坏紧密相关,而村上所有的中文作品,全部来自于一位译者,他就是林少华先生。
大多数如我一样的村上读者对其文学旨趣的初步了解都是从林少华先生那篇总序《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及其艺术魅力》开始的,这篇文章印在每一本村上作品的最前面;大多数如我一样的村上读者对村上艺术世界的体认与解读也都是以林少华先生的体认与解读为原初的密匙的。应该说,在中国,要谈村上春树,就不得不谈林少华;要谈村上春树,就不得不和林少华谈!
北京论坛的举办给我一个直面林先生的绝好机会。尽管并不负责林先生所在的“大众文化”分论坛的报道,我仍然在今早(17日)讨论的茶休之时“抢”来了些许时间,从一个长期的村上读者的角度对林先生做了短暂的采访。
同样是都市文学,同样关注都市边缘人的漂泊、疏离和绝望,同样是都市人“孤独感的经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安妮宝贝越写越窄,村上春树却佳作连连。早年的村上,能够以其笔下特有的精选的细节表达出都市的意象却避免“罗列都市的表面印象”(林先生语)。我们明了他笔下的人物活生生地寄居在一个冷漠、机械、荒谬的大都市中(东京),但作者从来也没有直接描述过这个不可触、不可知的世界。他把文本中内涵着的现代性、现代性中必然包含着的荒谬性都不动声色地嵌进文本本身当中,教读者自己去辨认。而安妮宝贝为代表的中国都市文学创作者们,正如林先生所指出的,停留在印象的罗列上。星巴克、莲花车、白棉布裙、麻丝凉鞋……一两部作品或者还有新意,看的多了难免产生疲劳感。为什么?在林少华看来,“因为中国的都市本身不成熟”,所以我们不能希冀一种村上式的都市文学。在村上的文本里,我们看到的是对都市生存荒谬感的深刻揭示,对都市生活的真正厌倦,主人公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无处可逃。反观中国的都市文学,人物或许会去西贡独自旅游,或许会把bar或bed作为避难所,沉溺其中,但究其竟,他们留恋都市,对自身的都市生活持有优越感。他们或许感觉到孤独,但从不感觉到荒谬。因此,他们的孤独感往往浮浅,他们的优越感更使读者理解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炫耀性展示,属于一小撮人且令人厌恶。在这个意义上,早年的村上春树,以其《象的失踪》和《挪威的森林》为代表作,给予了中国的生存在都市的读者一种别处不曾经验过的慰藉: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感受,尽管被嘲为“小资”,甚至“under小资”,但终在一位外国作家那里得到了有效的释放和表达。如果你承认每个结果都必然有原因,那么村上的走红和畅销也绝非偶然。
然而,以《海边的卡夫卡》为分界,村上春树越写越怪,变得令人费解。这部作品使许多村上从前的读者离开了村上,包括我在内。这部作品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个隐喻,一个关于灵魂与肉体分离的隐喻,作者旨在表达一种超验的体验”。林少华先生如是解答。然而这种“超验的体验”究竟是什么?俄底浦斯情结的现代日本翻版?弗洛伊德说过,一切故事只有一个底本,那就是《俄底浦斯王》。《海边的卡夫卡》并没有在任何层面上对这个古老命题,这个一切故事的底本作出更新的表达,遑论超越之了。对这一“危险”题材的使用反而使这部作品流于情色,“性”不再是《挪威的森林》中那种纯洁的必然的必需的情节设置了,它沦为生硬的预定的情节推动力,从而使这部作品中的性描写令人如鲠在喉,非常不舒服。对于这些问题,林少华先生并没有给出更多的意见。他认为小说是开放的,读者的感受尽可以各各不同。他的意见或许符合罗兰巴特的著名观点,一部作品的出版意味着其作者的死亡。作者并不需要负责阐释作品,读者自己“再创作”去就是了。既然作者都不需要阐释,译者又何尝需要阐释呢?我还是换个问题吧。
林先生告诉记者,他比较喜欢的其他日本作家有夏目漱石和最近走红的片山恭一,他本人也翻译了后者的成名作《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他比较推崇的近期国内作品有姜戎的《狼图腾》和杨志军的《藏獒》,“这是种男性文学,里面充满了雄性的阳刚的东西”,这让我愕然。总以为能把《挪威的森林》翻得如彼“村上”的人,肯定在生活中也是一个“很村上很村上”的人,听爵士乐,穿棉格子衬衫,享受孤独,喜欢自由、温暖、颓废的艺术和生活。或许翻译仅仅是翻译,写作也仅仅是写作,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以为林少华先生生活在“挪威的森林”里,就像不能想当然地以为王安忆生活在“长恨歌”中,艺术或许也仅仅只是艺术。
林先生抬腕看手表了,作为记者,是时候提出一个简单问题结束本次抢来的采访了。尽管短暂,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有村上情结的初级文青,我的一种情结释放了;尽管交流本质上是不可能的,但我仍然感到幸福,交流的幸福。好了,该和列位村上的fans分享我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了:“您个人最喜欢村上的哪部作品?”,林少华先生的回答不出所料——“《舞!舞!舞!》!”。
------------------------ 我始终是未来的英雄,一方面我如饥似渴地想成为一尊圣体,另一方面又不断推迟这个愿望的实现。
——让·保罗·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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