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水晶 |
我一直知道自己体内住着一个人,只是那一天当她真的与我面对面时,我还是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我正在屋门口托着腮出神,天边的晚霞一层一层变淡,天光也渐
渐暗下来,我闭上眼睛,眼睛里留下了晚霞最后的红色,我睁开眼,发现她在我面前。
她的鼻子几乎对着我的鼻子,我吓得向后一跳。
"我决定出来见你了。"她伸了个懒腰,对我说。
"出来?"我惊疑未定。
"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住在你身体里?"她的眼睛睁得比我还大。
"哦,原——来——是——你!"我心中有石头落地的感觉,一切猜疑的思绪纷纷聚拢
来,在此找到归宿。
我一直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人,有时候,她跟我想法一致,我就象增了一倍的力气,
平常能提一桶水,这时便能提两桶;有时候她跟我闹别扭,我明明想端起一碗水,却偏偏将
碗碰到地上打碎,在我懊恼不已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她偷偷的笑。
"你终于出来了。"我盯住她的脸,想看清她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是暮色太浓了。
我只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女孩子,不停在我身边动来动去,象风。
她伸手塞给我一个纸包,我摸了摸,象是花籽。
"种在房前吧,那片空地刚好合适。"她说,说完打了个哈欠。
我回房将花籽塞进枕头底下,渐渐也觉得倦了,该睡了。
我最后的意识听到她说她叫爱情。
见到她的那一天,我刚好满18岁。
我的工作是木刻,祖传的手艺,因为屋后有取之不尽的黄杨树林。黄杨木刻的是一种面
具,说不清是什么,样子有些威严,仿佛来自久远的图腾。
爱情给的花籽当年就开花了,是白色的,圆鼓鼓的花苞,半开未开的。
我很喜欢这些洁白如雪的花朵,因为它们有沁人的清香。爱情说它们叫玫瑰,我问这两
个字是什么意思?爱情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叫这个名字。
就是在芬芳的玫瑰园前,爱情遇见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那男子有一双火热的大眼睛,我伸手遮挡他的目光,仿佛不胜阳光的照耀。我心中有点
懊恼爱情借我的身体与他相见,要知道,她是不能随便见生人的,她只肯与我安然相对。
"多美的花呀!"那男子深情地感叹。
"多美的女孩呀!"当他抬头看到我时,也发出深情的感叹。
"我叫热情,你呢?"他向我伸出手。
"说话,说话呀,伸手,伸手呀。"爱情在我体内叫嚣。
我看到自己的手被那男子握在手中,我听到他说给爱情的如火的情话传入我的耳朵。
我的黄杨木面具在这一年添了一抹热烈的色彩,使那张久远的脸谱仿佛活了一般。
事实上,我几乎没有时间刻我的面具,我得陪她和她的热情去花前月下,去听风听雨,
去闲数落叶,去坐看云起,总之是去走无数的路和听无数的情话,好在我18岁的身体永远
不知疲倦,但那些缠绵的句子还是让我不相信是自己说出的,热情眼里的火越烧越旺,那一
年冬天,我第一次不怕大雪的寒冷,如火的热情在身旁,热情建议我们去打雪仗。
我一边团起大大的雪球打他,一边向爱情抱怨道:
"有了男人就可以当饭吃了吗?我今年都没有卖出几个面具,我要饿死了。"
爱情说:"不怕不怕,我帮你趁年前赶制一批,人们就是在这段时间买面具,留着上元
灯节戴的。"
我一听有道理,沉吟一下,对爱情说:"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一言为定!"爱情信誓旦旦。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呀?"热情忽然窜过来,问我。
"没什么呀!"因为有了爱情的承诺,我冲他妩媚一笑,我看到他眼中的火熊熊燃烧起
来,糟了,他抱起我,一连在雪地上转了二十八个圈,还没有放下,他把我横抱起,走回房
间,放进铺着暖暖的棉垫的藤椅中,然后他劈里啪啦劈起柴,生起旺旺的炉火,我的屋子从
没有这么暖和过,炉火映得窗上贴的年纸分外得红,我想雪地里的人望过来一定会把整个房
子都看成红的,我的红房子,在雪地里是多么美啊!一种异样的感觉涌起在心中,就好象,
那一次在一棵黄杨树上第一次吃到蜂蜜,啊,甜甜的蜜的感觉,我也开始有点喜欢男人了。
热情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在他如火的怀抱里衣服是多么累赘和多余啊,一件一件脱下来,
一件一件,散落在房间,房间里忽然充满馥郁的花香,是玫瑰的香,我看到自己的身体与热
情纠缠在一起,在花香中摇曳,我听到爱情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爱情信守诺言,帮我做了很多很多面具,我的面具就是在那时焕发出一丝热烈的神采的,
那一年,我的面具卖出去的特别多。
可是热情是多么不长久啊!
春天白玫瑰开放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他痴痴的注视了,他在不停的唠叨:
怎么全是白的啊!
怎么全是一样的啊!
怎么这么单调啊!
春天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山前是繁华似锦,山后是如火如荼,山的那一边,更不知道是
怎样的春光呢!热情很向往。
我冷眼看爱情变得焦躁不堪,在热情离开的那一天,她砸坏了我所有的面具,纷纷黄杨
木屑破碎在脚下,爱情失声痛苦了,我忍不住自己身子的抽搐。
我所有的好言相劝她都充耳不闻,她甚至不再开口说话,她会用幽怨的眼光凝望远山,
望穿秋水也望不见热情回归的身影,她会拖着我沉缓的步子在曾经的花前月下徘徊,奈何记
忆都是破碎如黄杨木屑的,再也拼凑不起。
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她开始玩命地帮我做面具,我知道,她是在用忙碌冲淡记忆,只
是那些做出的面具,都是一副忧伤的样子,这一年,我的房间挂满哭丧着脸的黄杨木面具,
无人问津。我和爱情靠采摘野菜和山菇维生,都变得消瘦不堪,只有房前的白玫瑰洋洋洒洒
开着,日复一日,洁白如雪,不知忧伤。
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只知道,许久没有人敲门,买我的面具了。
有一天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我有气无力地问。
"我,买面具的人。"声音轻柔的如远山的呼唤,如一缕清风吹入我的耳朵,爱情抬起
头,眨眨眼睛,我打开门。
"小姐,听说你这里有面具卖?"清瘦的年青人如水的眸光落在我脸上,不待我回答,
他看到了满房间挂着的忧伤的脸谱。
他不知不觉移动脚步,一个一个,去细细打量。
良久,他叹一口气,"多美的表情,多真实的忧伤啊!"两行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想要多少,随便拿吧,给不给钱,随你。"居然有人懂得,我心中足以欣喜,一阵激
动涌上大脑,是太虚弱的缘故吧?我身子晃两下,倒了下去。
醒来后觉得喉咙里有热热的鸡汁流下,贪婪地再喝几口,才睁开眼睛,那如水的眸光露
出关切的神情,脸色却憔悴不堪。
"你终于醒了。"他说。
我闭上眼,问潜伏在体内的爱情,"你醒了吗?"
"嗯。"她哽咽地答应。
一滴泪顺我的眼角流下。
原来他是商人的儿子,来帮父亲采买面具,据说他居住的地方,人们喜欢戴面具,戴面
具的时候,居然比不戴的时候还要多,因为他们经常需要与人面对面的交谈,尤其谈生意的
时候,越是有利可图心里高兴,脸上越要做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有时候做不象,那还不如戴
面具。因此他一看到这些面具就喜欢上了。
他居住的地方,叫城市。
他边说边剥了一瓣橘子放进我嘴里。
"谢谢你。"我终于说,"还没问你的名字?"
"我叫温柔。"他说。
温柔活得很无奈,但这并不妨碍他善良的本性,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和我深藏体内的爱
情,他将房间打扫干净,又布置得焕然一新,白玫瑰被插入淡绿的陶瓮里,散发出沁人的甜
香,旧窗纸拆掉,换上如烟如霞的粉色窗纱,虽然那一室脸谱依然忧伤,然而映上淡淡的霞
光,那忧伤中也仿佛蕴涵了一丝难以言传的希望,那忧伤变得美丽了。
尤其难得的是温柔做得一手好菜,他说在城市里竞争很厉害,每个人都要学多点一技之
长,他边说边端上热气腾腾的萝卜丝鲫鱼汤、麻辣豆腐和冬菇炒腊肉。
"好香啊。"我说,爱情在体内蠢蠢欲动。
"你用了什么特殊调料吗?"
"有啊。"他笑咪咪。
"是什么?"
"就是——温——柔!"他说。
我知道了,温柔是他的武器,温柔才真是他的一技之长。
我几次三番劝说爱情不要轻举妄动。
"你难道还想受伤害吗?"我对他说。
"他那么温柔,怎么会伤害我?"她振振有辞。
"可你喜欢他吗?他只是温柔,他的真性情早淹没了,在他生活的地方,真心早磨蚀掉
了,他已是个不完全的人。"
"你会再次失望的。"我对爱情说。
"可我只想……"爱情斟酌了一下,用了这样一个词:"恋爱"。
"我只想恋爱。"她重复道。
我说不行,我将她推回体内。
与温柔相处的气氛和谐而融洽,我们自然而然在一起了,我不忍心他每夜蜷缩在那把藤
椅上睡觉,他的拥抱柔得象水,亲吻如风拂水面,他根本不曾惊动体内的爱情,爱情也没有
再折腾,静静地看他的脸,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在面对温柔的时候,爱情让我的动作也
变得轻柔了,温柔出门的时候,她让我用轻柔的手指触摸玫瑰花瓣。
"感觉到什么呢?"她问。
"忧伤。"我说。
"唉!"她叹了口气。
她建议我将做面具的技艺传给温柔。
"他做的面具,一定比别人做的好,即便戴在脸上,也是真诚的。"她说。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她不知道,她遇到的第三个男人,就叫真诚。
很快就到年关了,温柔在冬天第一阵风起时起程,我和爱情送他到路口,他雇的马车上
装着沉甸甸的面具,他心里装着沉甸甸的做面具的技艺,他是心满意足的。他充满了一种使
命感,使他成熟不少,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美好的品质使他有能力来长久地慰籍生命中的不
幸,一如他慰籍了我和爱情,我为自己将做面具的技艺传授给他而高兴。
温柔走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在玫瑰花开时轻轻地触摸它的花瓣,感受那种叫忧伤
的东西绵绵密密充满心底,此时爱情变得很安静,静静地趴在我膝上如一只猫。
不知不觉,我过了20岁。
他答答的马蹄声响起在我房门口的时候,又是一个绚烂的花季。
他说是白马引他来到这片白玫瑰面前,他说从没有见过这种花,这种洁白如雪的花,他
的白龙驹是多么喜欢啊!
"你自己不喜欢吗?"我淡淡道,心里波澜不惊。
"我不知道啊。"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他又来了,答答的马蹄声响起,在院前徘徊。
第三天,第四天……,他自看他的花,我做我的面具。
直到有一天,没听到马蹄声,他敲响我的房门,门外站着他自己,他认真盯着我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
"我发现,我自己也喜欢那些花。"
我哑然失笑。我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东西,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此时若有山崩、
有地裂、有雷声阵阵、大雨倾盆、海潮汹涌、惊涛拍岸……,我都将不惊,因为我看到了他
眼中的坚毅,如果有某种感觉浮现在我脑海,那概括它的只能是一个词——地老天荒。
我转身回房叫醒了爱情。
爱情与他的交往完美无瑕。爱情没有兴奋,也没有悲哀,脸上只有淡淡的笑,爱情告诉
我,他的名字叫真诚。
爱情决定搬走了,住进他的身体。
有一天,我听到爱情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好吗?"
"随便你,"真诚说,"反正是给你叫的。"
"我给你改名叫信赖。"
"好啊。"
爱情高兴的拍起手。
我知道,爱情找到了她的归宿。爱情的归宿是信赖。
信赖是个将军,将军的职责是打仗,爱情当然决定陪伴信赖一起出征,在出征前,她要
做他的新娘。
她采下所有的白玫瑰,她去街市扯了白色的绸缎,做她的嫁衣。
"为什么呢?"我问,"别人都用红色。"
"不知道呀,"爱情甜甜道,"自己心里喜欢。"
"总有一天,她们会发现白色比红色更美。"
我不知道爱情的预言有没有成真,我想,也许红色是给别人看的,白色才是给自己看的。
也或许,这是一种回归吧,18岁,我初见爱情,应是一个白衣的女子吧,最起初的纯真与
美好,真爱的回归,那时她给我一包白玫瑰的花籽。
爱情临行前美得如诗如画,将军的金甲映着她的白纱,白玫瑰的花冠戴在她的黑发上,
笑靥如花。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无言地问。
"不回来了。"她笑。
"怎会?除非你死……"我伸手握住要出口的句子,怎么回事?在这样的日子?怕?怕
一言成谶?
"不回来了。"她笑。白马腾蹄而起,她回头。
爱情回头,
爱情回头,
爱情回头,
爱情回头望我一眼,一眼就是千言万语,她最后看我,她最后一次对我的回顾了,我竟
然想不到,也说不出什么。意识不到爱情是在离我远去。多年以来,她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甚至她已经是我,纵然事实就在眼前发生,我亦没有足够的理性把它当作事实。
事实就是,盛装的,幸福的,如诗如画的天使般的爱情在离我远去……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爱情蓦然回首的表情,我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
会死去,她不会让将军在战场上为一个女人分心,她选择在死前拥有一个辉煌的结局,一段
圆满的真爱。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就是为了等待这种结局的到来,为真爱而死去。
我想清楚这一切是因为我听到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里的霸王同样是一名将军,在战场
上,他心爱的女子从容地自刎在他的面前,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我比较喜欢
这样的收梢。"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它让我想起爱情临行前的眼神,它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
战。
我仿佛看到,爱情白衣的身躯,在缓缓倒下,倒下……
有魂灵从我体内升腾而出,是爱情的魂灵,她的身体走了,魂灵还暂时留在我这儿,此
时魂灵升腾而出,是要与她相会的吧?那么说,她真的去了……
我的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喷在房前的玫瑰花瓣上。
那一年我22岁。
爱情死了,我一个人面无表情的活着,我再也无法在与爱情一同生活过的房子里呆下去,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锁好门,开始上路。
有一天,我在一座山上发现一块石头,阳光下,石头的纹理中透出淡淡的光芒,我用我
的刻刀打开石头,发现了其中更晶莹的石头,白色的,接近无色的白,不由自主,我开始发
狂地雕刻,手指磨出血,滴在白石上,我并不在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刻好了一样东西,
我将它拿到阳光下,吹去浮尘,眯缝着眼睛打量,原来,我刻的是一朵玫瑰花,白色,有淡
淡的红,那是我的血迹。一股悲哀涌上心头,我想起房前的白玫瑰以及我胸口的鲜血,我开
始到处寻找这种石头,我喜欢它玲珑剔透的质感,我觉得,它更适合做我雕刻的材料。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叫玉石,从此我开始了我的玉雕生涯。
我雕过的玉石有奔马有异兽有花有叶有佛手有茄瓜有环有佩有寿桃有如意,只是,我再
也没有雕过玫瑰。
当我来到这座山的时候已不知走了多远。这座山没有名字,这里的人管自己住的房子叫
庐,那是一座座沿山而建的白茅草的小房子,象戴了一顶顶白色的雪绒帽,可爱极了,我因
此管它叫庐山。
当地人请我帮他们雕一座玉佛的头像,安在金身上,承担对他们永久的庇佑,我答应了,
开始工作。
佛头完成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雕的是谁,那是爱情。
那张脸清晰明媚又变幻不定,那是我始终未曾看分明的爱情的脸,那是离我而去的爱情。
人们说完美极了,那变幻莫测的光韵正是属于佛的神秘与华彩。我一笑离去,我决定回
一趟家。
我在回程中遇到一个游山的年青人,他兴致勃勃地四顾山景,口中吟哦:"横看成岭侧
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下边呢?"我问。
他沉吟片刻,脸红了,"还没想起来。"他不好意思的说。
我继续前行。
我在离开庐山三百里后听到附近的城镇正流传一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
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知道,那年青人最终看到了我雕刻的佛头像,他
一定感慨不识其真面目,就象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这首诗描写的,其实是爱情。
还未到达我的屋子,已闻到馥郁的花香,不再是那清新的幽香,而是绵绵密密、扑鼻而
来的浓香,我飞奔而去,那满园如火如荼盛开的玫瑰,已成血红。
我喜欢阳光下它们夺目的红色,这一天,我24岁,我给自已取名叫玫瑰红。
据说,很多年以后,人们用这种花,表达爱情。
38、流水
当我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青春是在不知不觉间走掉的。
在我一转身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到她的笑容,就好象昨天她还站在我面前。她明亮的双
眸温暖着我的心情,当她抬手掠过秀发,我无端的心中悸痛,怜惜她,也怜惜自己,我只是
静静地坐着欣赏她的亮丽,她那阳光般的眩目神采映花了我的眼睛,我真的,从来也没想过
要拥有她,留住她的脚步,我从来也没有为青春作过任何承诺,就好象不知道她最终要走。
但我真实地记录了她的光芒。
其实我真正怀念的人是流水。
流水是伴随着青春一起走入我的生活的,青春是亮的,流水是暗的,青春是活泼的,流
水是静默的,青春是积极的,流水是消极的,青春是太阳,而流水,是月亮。我在青春的热
力节拍中常常忘乎所以,陶醉在生命的喜悦里,而大笑的间隙,不经意的回首时,看到流水
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睛静得象黎明,脸上的笑容在我的凝视中一分一秒地绽放。
流水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流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真正的邂逅是在夏末秋初的望海楼上,那天我作了一首诗,不禁对着无边碧浪吟哦:
潮兮潮兮过江河,奔兮流兮其奈何,天之涯兮海之角,相逢一笑酒当歌。
"好啊,好啊,"身后响起一个女孩的拍手声,我回头看到的就是青春亮丽的笑脸,我
不知她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我只感到面前的笑靥熟悉得就象梦境,也许每个男人在遇到自
己真正的女孩时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即使多年以后青春终于离我而去,我依然记得她来
时那满面的阳光。
"姑娘见笑了。"我向面前的女孩一拱手。
"见笑不敢当,见面却是真的。我叫青春,你呢?"女孩歪头看我。
"我是个诗人。"我对青春说。
"就是那些唱歌的人吧?"青春说,"把每个人的心情唱成诗。"
"对呀。"我笑了。
"真好听,那些句子,当浮一大白。"青春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坛子,素手拍在水红的
封上,一时酒香四溢,是陈酿的玫瑰红。
我鼻子一抽,喜上眉梢,青春带着美酒来,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当她豪饮一口递过
坛子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接过喝下。
"真是好诗啊!"她再喝一口。
"夸奖夸奖,"我接过坛子。
"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又喝一口。
"见笑了。"我接过坛子。
"怎么有这么好的诗呢?"青春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喝酒。
"怎么敢当呢?"我陪青春。
……
这么你来我往,坛子见底了。
"真是,从没见过的好诗啊!"青春最后接过坛子,喝了个底朝天。
等我抢下来,已经半滴也无,看她咯咯笑着,我有些冲动,忽然就想逗她,脱口而出:
"好在哪儿呢?"
"啊?"青春绯红的面庞上红唇微张着,眼神瞬间迷离,一屁股坐上石阶,身子往石桌
上一趴,睡倒了。
"好在哪儿呢?"微微的酒意让我执着,忍不住去推青春的身体。
"情景交融,气势不凡。"一个轻轻的声音飘入我耳朵。
我迷离的眼神瞥过去,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的玲珑侧影,她就是在那时象我展开了第一个
笑容,她的笑容是一分一秒慢慢绽放的,就好象一朵百合真实的盛开在眼前,我一时直了眼
睛。脑中有片刻的清醒使我狠狠晃了下脑袋,我意识到一种珍贵的东西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悄然做着等待,我甚至已经伸出了手。
而我伸出的手被迷醉的青春接住了,她抓住了我的胳膊,撑着站起身来,我们相携着蹒
跚而去,我甚至没有忘记回头看她一眼,她的笑容在风中融化。
我与流水的第一次珍贵的相见居然在浑然未知中,多年以后,我知道,这叫宿命。
我们第二次相见是她来找青春。
那时,青春已与我相伴了,因为她说,她天生是要与诗与酒相伴的。我不能拒绝她的热
情,当她茫然不解却兴奋的念着我写的句子时,我也感到单纯的快乐。
流水找青春描一朵牡丹的花样,因为青春能把牡丹这种热烈的花绣得栩栩如生。桌上除
了针线盒,还散落着我肆虐的诗篇,流水拿起来,静静看着,她没有读出来,我的心里有什
么东西在融化,我知道,她在心里读,而我的心在听。她因懂得而无言,在我清醒的时刻,
她没有把相知相解的句子告诉我,静默中,青春的牡丹绘好了,流水接过道谢,飘然而去。
"流水照影,梦也迷离。"我喃喃自语。
"流水?"青春道,"走了呀。"
流水为什么会和青春同时出现呢?我到现在都常常陷入思索,某种感觉中,她简直就象
青春的影子,在青春的光芒中,她是隐隐的一层光韵,总也不清晰,总也不独立,但她又是
细腻的,象沐风的涟漪,每一丝每一纹都在应和风的消息。
第三次以后我们就熟了。
青春是个好动的女孩,与其在家中刺绣,她更喜欢沙滩碧浪,澎湃的潮声。青春不在的
时刻我会在脑海里慢慢浮起流水的笑靥,落笔的句子,却流露出伤感,这么想着的时候,也
有几次梦想成真,果然就看到她走进门来,她拉着青春的手,她依然是与青春一起来。
她会有一句无一句地对我说些什么,我边听,边将心事化作诗,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字句
里有流水的影子,大家都看到了,大家直接夸我的字句如流水,这让青春很不高兴,她甚至
不再愿意念我写的句子,她说它们变得缠绵忧伤,不再符合她亮丽澎湃的激情。
我与青春真正的疏离发生在那一天流水走后。
事情起因于我得的一种奇怪的病,就是在脑海中不断响起澎湃的潮声。我病时离国王的
寿宴只有三个月了,那时我已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诗人,我义不容辞要在寿宴上代表万众朗
诵对国王的赞歌,而潮声搅得我丝毫无法静下心来创作,潮声、水声、流水的声音、熟悉的
面容、疏远的身影……,一切都象是一团纷乱,理不出应有的头绪,焦灼与期待,拒绝与等
待,执迷与清醒,我无法解脱,我听着脑中的水声,心中狂念一个名字,事实上我在昏迷。
昏迷中感到一个东西放进我手里,这时我听到青春归来的歌声。
歌声嘎然而止,我吃力地睁开眼睛。
我看到刚刚进门的青春正凝视床前的流水,我的手里是一个海螺。
青春看着流水,又看到我手中的海螺,她手中的竹篮"砰"的落地。一些美丽的鹅卵石,
洒落在地上,流水缓缓的,缓缓的从青春身旁走过,走出门去。
我知道鹅卵石是为我拾的,有人告诉青春,用冰凉的鹅卵石贴在头上,能清醒纷乱的思
绪,我绝不相信这种没有生命的石头能够拯救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在灼烧,欲喷薄而出,绝
不能用冰冷压抑,我握紧海螺,放到唇边。
"呜——"一声如哭的腔调,释放了我心中的潮声。
压抑的欲望如青烟缓缓散尽,腾空我心灵的空间,头脑在潮水退却后充满彻骨的灵性,
快乐与悲哀同时包围住我,飘飘然如在云端的感觉告诉我,病痛消失了。
我开始投入夜以继日的创作,我清晰感到青春与我的疏远,但我无暇顾及,那些鹅卵石
她始终没有拾起,在我忙碌的思绪中她的身影也时有时无,后来我全然忘我,也全然忘记了
青春的存在,只有流水的潮声铭刻在我的思绪中渗入诗句,潮声自海螺里吹出。
欢宴在皇宫外的草地上盛开,我创作的长歌行如滔滔江水般洋溢着澎湃而沉郁的感情,
我刻意地回避了华丽的辞藻,我用我的心灵在歌唱,在声音与心灵合二为一的那一刻,我看
到五彩的花朵如雪般飘落,这样的境界让我忧伤,快乐的怅惘,歌罢闭目的瞬间,眼泪无声
流下。
一定有什么不对了。
我在闭目中感到周围空气的压抑,为什么没有以往如雷的掌声?睁开眼睛,看到我面前
满布错愕的表情,国王与大臣在切切私语。哪里有花雨?那只是我自己的心情,飘在我天人
合一的心灵中。我忽然明白了,此时,大家一定在奇怪我为何在大好日子里唱出如此忧伤的
歌,虽然忧伤是如此真实,但国王的寿宴,只应该满布欢歌与笑脸,他们如何能懂得,忧伤
才是真情的最高境界?悲极而泣,喜极,亦该含泪。因为触及如此的真实让我在人群中无比
孤独。
宰相当众宣布:"这个诗人,已经老了。"
这无异宣布我职业生涯的结束,我将再也没有资格为大家唱出心情,再也无法在万人瞩
目中成为焦点,我的骄傲与尊严同时委地,颓然回首的时刻,接触到周围同情但不解的目光,
如结冰的河流挤不进我的灵性,我该走了。
这时候。
流水
流水
流水
流水流泪的双眼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并渐次分明,人群中的流水,隔着重重阻碍依然清
晰的泪眼,闪烁出无数赞同与认可,已足够,她能够理解已足够。
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而青春,在此之前已不知去向,我创作的混沌状态在此刻宣告
结束,亦是在此刻,我意识到我已真正的,确切无误的失去了青春。
而我最想念的人,依然是流水。
没有青春,流水亦将不再出现,这是宿命,我早已知道。
我一个人上路,告别我辉煌与痛苦过的国家,告别青春,告别流水,告别潮声,只带着
一个海螺。
从此我没有再唱一首歌。我填的诗词随手撒落在风中,风中有小鸟的鸣唱,比我的歌好
听多了,人们同样地听而不闻。
只有一次我差一点忍不住,那是在江边听到一个人的琴声,那琴声如泣如诉,如雨滴准
确地滴入我的心中,那琴声的故事悠长深切,如融天地于一炉,万事万物都在争相诉说,又
纹丝不乱,层出不穷,花开花落,暮鼓晨钟,天上人间,和风飞雪,是风,是雨,是爱,是
恨,是人情,是高山,是流水……,我想起流水含泪的双眼,不思量自难忘啊,我真是,真
是忍不住要大声歌唱。
而此时琴声止了。我听到一个人的抚掌声,我转出山林,看到两个如我一样的老人,"好
啊好啊,"抚掌的老人说,"好在哪里?"弹琴的老人问。"气宇激昂巍巍如高山,低回婉转淙
淙如流水……"
琴声比此丰富,而他能听出高山流水来就不错了,我心中想,隔了多年,这似曾相识的
问答,让我想起与青春初相遇的情景,她也说好啊好啊,而我问好在哪里,回答的是流水。
为什么流水要和青春同时出现呢?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宿命?为什么我和流水不能象面
前这两个老人一样清楚明白地相对,谈一点我们共同懂得的东西?我想如果弹琴的是我,流
水听出的将是更加丰富的内容。如果与我相遇的只是流水,现在我还会失去一切吗?而如果
没有青春,流水会与我相遇吗?
我的思索被他俩的争吵声打断,他们在讨论给此曲起个什么名字。
"何不就叫高山流水?"我不假思索,两老人狠狠对望一眼,又看我,"好!"他们一起
说。
两个老人走了,我留在了江边,我面对滔滔江水思绪如潮,苦苦思索我的问题。
青春与流水,流水与青春,除了偶尔过往的船只,没有人打扰我的思绪。
"呜——"我吹起如哭的海螺。
直到有一天,我感到有人匆忙走来江边,在我身旁站定。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歪头,看到迎风长叹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我想着自己心中的问题,脱口问出:"是青春,还是流水?"
"不一样么?"他笑着说,做个鬼脸,看看身后。
"忙里偷闲忙里偷闲,趁他们没来之前让我洗个澡先。"他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一边麻
利地脱衣下水,扑腾得很尽兴。
可是他没有机会多扑腾几下,一群人狂喊着"师傅师傅"蜂拥而至,
"师傅,您还没教完《劝学篇》……"
"师傅,您不是要带我们去游说楚王吗?"
"师傅,您和老子的辩论还进不进行?"
"师傅,您的《春秋》写完了吗?"
……
我数了数,高矮胖瘦俱全,一共七十二个。
老人游上岸,在七十二个弟子面前恢复了正经模样,穿好衣服,他被弟子们簇拥着走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走出几步后,他还是回头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后来我听很多人提起这个老人,他的弟子越来越多,我想如一个人有那么多徒弟,一定
会把自己逼成圣人,一个身不由己的圣人。
我怀念他是因为他懂得青春与流水的关系,我苦苦思索的问题被他一语道破。青春与流
水,不是一样的么?既然她们已经消失了,谁是谁不一样呢?我从此可以放弃感情上长久以
来的迷惑而释然地过我的余生。
在我的余生里高山流水成为传唱一时的佳曲,人们甚至用高山流水这个词表达一种叫知
己的感情。
只是人们不知道,流水,曾经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39、玻璃人
1
真希望很多年以后,我们都成为玻璃人。
2
不是我们变成了玻璃,而是我们一出生,就带着一个玻璃房子,象翅膀一样长在身上,
它让我们明亮,在空气里慢慢膨胀起来,象个圆型的罩子,从头到脚的盖下来,在这里面,
有最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在这里面,我们很安全。
而且,它是看不见的,它没有重量,就象没有一样。
它可以被穿透,靠我们的意念穿透,比如你想要什么东西,吃的或喝的,这些东西就可
以自动进来,而且它还可大可小,可软可硬,它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比手都灵活的一部分。
它只是,隔开了我们的身体。
让我们生活在大地上,象一个一个明亮的水泡,忽大忽小,靠近或分离,自在的相望,
世界一览无遗,那时候,世界上没有木头和石头的高楼。
3
而且玻璃人的结合是简单的,只要两个人的灵魂在一起,就可以靠意念孕育孩子,这样
的小孩子从妈妈的大玻璃房子外壁上鼓出来,鼓出来,亮晶晶的长出一个小玻璃泡,在阳光
下一声长哭,慢慢就落地了,意念的衣服包裹住身体,从此开始透明的生活。
慢慢长大以后,就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那些青山,绿树,成片的草地,一样透明的河
水,都吸引着我们,想去靠近它们,这需要等我们的玻璃房子长大起来,这样就可以有足够
的意念走出妈妈的房子。
在我们的玻璃房子里,感觉变得更加灵敏,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通过遥想而意味无穷,
遥想,使生命亮如晶莹的露珠,每一个人都孤独而快乐的生存着。
4
作为玻璃人,我会有一个名字,我想叫木雨。
我会象现在一样喜欢调皮的女孩子,我想她可能叫透明,或别的什么名字,我喜欢她叫
透明。她也有自己的玻璃房子,她的玻璃房子总是绕着我的一蹦一蹦,忽远又忽近,吸引我
所有的视线和感觉,她会说,我是她看到的最呆瓜的玻璃人,眼神木纳极了,又总是懒洋洋
的,就象我现在的女朋友一样的说我。
她和我隔着玻璃房子把手心贴在一起,刚一小会,她就倏地跳远了,她远远的喊:你是
呆瓜,好热好热……
大家跟着她说,木雨是呆瓜。
没有人管我,我独自看山看水,看见野花在草地上悄悄开放,小小的花瓣,微风吹来一
副娇羞的样子,好可爱的花瓣,我伸手指轻轻碰它,它的温柔缠绕在我指上,隔着玻璃,我
没有感觉,我只看到它的温柔,看着看着,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流下眼泪来,我吓了一跳,
我的眼泪打湿了小花的脸庞,让它垂下了脑袋,我很惊慌,而且过意不去。
透明悄悄飘落在我身旁,我都没有发现。
那是什么?她问,指着小花上的泪水。
露珠,是露珠吧。我说。
你怎么可以制造露珠呢?露珠都是云彩制造的啊。她羡慕的说。教我制造露珠好吗?
我看着她,笑了,不知该说什么,她无法理解我的心事的,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我们玻
璃人不求甚解。
透明说我的眼睛虽然木纳,但却很黑,非常黑,象黑夜那么黑,又非常亮,象白天那么
亮。
那么我到底是黑还是亮呢?我愣愣问她。
你啊,她说,你是热的。
你的眼睛,很厚实很温暖,象一床小棉被子那么温暖,象一杯热咖啡,喝进肚里那么温
暖。
哈哈,咖啡是苦的呀,我说。
咖啡是很好味道的。她的眼睛象是看着另一个世界,这样说。
5
知道我们怎么喝咖啡吗?
在未来的日子里,跟透明喝咖啡会是种美好的享受,她的房子里有全套的冲泡设备,包
括研磨器。黑褐色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在里面变成软软的粉状颗粒,然后被放进咖啡壶里加热,
水面沸腾起褐色的小蘑菇花的时候,透明的手里已经多了两只杯子,两只方方正正的厚玻璃
杯,没有把手,象两只大方冰块一样。她就把咖啡腾腾的加了进去。
我盯着一只大冰块,看着它慢慢移出透明的玻璃房子,沿着空中一道美丽的弧线,移到
我手上,热乎乎的褐色大冰块,咖啡入口,香滑而微酸,象少女的心事。
我能够感知透明的灵魂在慢慢接近我,就象热咖啡注入方杯子一样,仿佛要完美无缺的
形成一个整体,透明把她的杯子也抛过来,说,木雨,给我也加点糖。我把糖罐子抛给她。
我看见她在她的房子里盘腿坐着,一口一口啜咖啡,脸上咪咪笑,褐色长发在微风中起
伏,美好的韵律,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象是冒出丝丝热气,我看着她,她闪闪亮的透明玻
璃房子,竟慢慢发出光芒来,发出淡淡的玫瑰红色的光,一点一点亮起来,亮起来,如同一
朵绽放的玫瑰般,惊醒着我的眼睛。
我喊:透明!
她说在呀,她站起身走近我,走近我的身边,在玻璃房子的后面,她的脸上有玫瑰红色
的光晕,她全身都在光晕里,她说,你的咖啡很温暖。我说,咖啡是你煮的。可是,她说,
是你加进了糖。她纤细的手指伸过来,牵连着玻璃房子,就象一只透明的薄手套,套在她手
上,她伸手过来,抚摸我的眼睛。
我们把灵魂放在一起吧,透明说。
6
我抬头看看天色,太阳正慢慢落下去,黑夜的脚步,步步逼近了,这是个美好的夜晚,
适合合并我们的灵魂的夜晚,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和透明就可以举行我们爱的仪式了。
我们将象两只萤火虫一般在这样的夜色里光华四射,翩翩起舞,让所有人目睹我们快乐
的心情和纯洁的爱情,我们将在这样的形式里把心抛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体验一种极致的感
受,体验生命里第一场爱的感受,或早或晚,我们都需要体验的东西。
月亮正一点点升起。
她的眼睛虔诚极了,她的玻璃房子轻轻旋转,轻轻旋转,飘离地面,依然带着微微的红
光,月下的柔红,如淡淡的血色,她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头上,我的脚下,我的天上,我的
地下,我无处不在的地方,她的身影牵引我每一根视线,我心中有完全的感应,感应到她的
灵魂,我们应放在一起的灵魂,一起升腾与缠绕,每一个细胞都告诉我该这样,每一个细胞
都充满勃发的渴望。
7
而我将追随她的身影,带着更加热烈的心情与速度,用更加明亮的光韵笼罩住她的身影,
我们在月光下互相辉映而明亮,透彻地起舞,我们是夜色里飞翔的精灵。
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我们只需要在有月亮的晚上跟喜爱的异性进行灵魂的共舞,就可
以获得极致的心灵体验。
喜欢的话就创造一个玻璃孩子,也是为了后代的延续,然后我们甚至会连这个异性都忘
掉,去寻找下一次灵魂共舞的机会,生命如此简单新鲜的进行下去。
8
很多年以后,如果我们成为玻璃人,好不好?
40、先知和樱桃
1
先知从睡梦中醒来,给了我一颗樱桃,我想我不该独自把它吃下,我不停的往前走,我
在河边邂逅一个微笑的诗人,我把樱桃放入他的唇间,他用白色的牙齿咬破柔嫩的表皮,汁
水流淌,残阳如血。
我把所有的晚霞都剪下来,做成一件新衣,可我依然无法超越他脸上的光彩,他吃了我
的樱桃,他走过原野,走回历史的麦田。
2
我错过了一场雨,因此我是干燥的,我面对河水有着彻底的冷静,从未被浸润过的思维
如春草覆盖两岸,紫云英盛开,红玫瑰红遍情感地带,关于樱桃的记忆是真实的,是我从未
尝过它的味道,它真实的味道,在我舌尖。
替我吃的人不见了。
3
忧伤不见了,先知不见了,诗人也不见了,青鸟从远方飞来,唱的歌不见了,跳动的音
符成为飞舞的落叶,落叶不见了,秋天不见了,季节不见了,一片记忆不见了,走路的脚不
见了,走的路不见了,我行行复行行,光阴不见了。
4
光阴消失之后我回到起点,先知伸了个懒腰,我向他问起樱桃,他诧异的笑着摸出草莓,
苹果,菠萝和荔枝,他把一堆水果摆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错误,我知道,他丢了那颗樱桃,
我给诗人的樱桃被他丢了,他丢了我的樱桃,我给诗人一颗樱桃,诗人吃的樱桃丢了。
先知带我回到历史的麦田,诗人赤脚走过,矢口否认吃过樱桃,诗人嘴边红色的汁液如
晚霞的颜色,晚霞难掩的光芒映照着他的面庞,诗人容光焕发吟咏流水和落叶,诗人的诗不
见了,诗歌从诗人白色的牙齿间消失,一如我的樱桃。
5
我想我该继续赶路,虽然脚不见了,我的思考还在,我的思考里有晚霞和落叶的影子,
但那不是我的方向,我的方向与它们相反,我向着相反的方向赶路,朝霞和春天,一个模糊
的方向,我用没有脚的思考赶路。
6
诗人匆匆赶来,想致一个歉,没有诗歌的诗人哑口无言,雪白的牙齿发出空洞的碰击声,
一张一合,雪花飘落,冬天走过诗人雪白的牙齿走入诗人心中,诗人的心外,雪花飘落了,
雪花是他的道歉。
没关系,我说,我错过了一场雨,可我终于迎来飞雪,我在飞雪中拥抱了无诗的诗人,
我吻他的唇,他雪白的牙齿,牙齿间有樱桃的余香,那是我熟悉的味道,我没有吃过,我的
记忆吃过,味道留在舌尖上,小鸟的歌声落在地上,季节覆盖着积雪,春天不远了,那个模
糊的方向,吸引着我的思考。
7
我是不会走向春天的,哪怕她给我很多很多樱桃,我相信宿命,宿命中,我的樱桃早丢
了,是被流水带走的,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理由,我就这样告诉你,如果流水不回头,诗人也
不会回头,从未存在过的樱桃被不回头的诗人吃下,然后消失。
8
一切都消失。
9
我独立白雪,从衣兜里掏出一颗小小的红色樱桃颗,凑在鼻子下久久嗅着,然后用白色
的牙齿咬破柔嫩的表皮,汁液流淌,残阳如血,我赤足走过季节的河床,走入历史的麦田。
10
先知目睹了这一切,转眼就忘了,伸了个懒腰,继续睡他的觉。
41、炼心
赤艳霞将最后一缕晚霞加进熔炉,火势冲天,映照她通红的双眼,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她,吓坏了一旁静立的独臂的黑木。
赤艳霞是一条蛇。
修炼千年,忍不住向往凡间,这是蛇亘古的命运吗?
同时成精的,还有她朝夕相处的黑木。
赤艳霞化身美女,黑木便是酷男。红的如火,黑的,如木。在凡间依然将他痴缠,光天
化日,伏身在他怀中,媚眼如丝,打量来往行人,那些看痴了眼睛的,是男人,那清水中掩
映火光的,是女人。凡间女子哪得如此放肆?赤艳霞是一条蛇,肆无忌惮,引诱男人和女人。
方方惊艳,灵动的肉体已缠上来,一瞬间不知被碰何处,只是,浑身燃烧起火焰,那红
衣女子,已在怀中,舌舔上眼睛,舌,舔上唇。赤艳霞不知为什么,喜欢看男人为自己疯,
男人发疯的时候,妄图挤压她的身体,她喜欢在力量中游走,因此,她喜欢强壮的男人,喜
欢耗尽,他们每一分力。
黑木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藤,千年万年,任她痴缠。
女人,赤艳霞喜欢她们的柔情,那是她没有的东西,却让她的身体,莫名柔软。她喜欢
与美丽的女子手拉手,眼睛对眼睛,如果相拥,也是柔和温馨,她知道这柔情使她净化,化
解掉最后一丝蛇的蛮性,让男人的眼睛,更疯狂。
但是她遇到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萧子露,轻轻的轻轻的转过他清俊的脸庞,吐气如风,对赤艳霞说了一句话:
"你没有心。"
萧子露的长衫是青色,如早春正绿的合欢树,玉立在风中,面沉如水,面对赤艳霞的错
愕。
一瞬间,她已缠上他的身,找不到附着的力度,居然滑下,面对面,她的媚眼接触冷冷
的冰。
"心是什么?它让人快乐吗?"
"大多数时候,它让人痛苦。"
"那我要心何用?没有心,我也可以让你快乐。"
"那只是你的快乐。"
"你有过快乐吗?"
"有。"
萧子露在沉思中深深迷惑,面对同样一条蛇,同样的快乐。
黑木远远站着,看赤艳霞在无风的春日瑟瑟发抖,他想起她们相依为命的冬天,风如刀,
冰如刺,赤艳霞钻进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一千年,只有一年她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而那
个男人,死于她口下。
修炼千年早已不怕冰雪,她畏惧的是什么?他空洞的眼睛里掠过冬日的阴影。
黑木不知萧子露对赤艳霞说了什么。
笑容从女人嘴角消失,原离市镇,赤艳霞搭起一座炼丹炉。黑木砍下枯枝,烧起熊熊的
火,一小瓶无色液体,静静流入丹炉,无声无息,如萧子露冷冷的神情,这就是她的心吗?
赤艳霞想,想起他们的对话:
"为什么给我心?"她问。
"因为你足够邪恶。"他说。
什么是邪恶?
吃人?是因为饿,勾引男人?因为他们喜欢,勾引女人?是因为她们心里有魔。除此之
外,她做过什么?
"去找三味引,真,和善,和美。"萧子露递瓶给她,吩咐。
"那是些什么?"她不懂。
"去想,去找。"他不说。
就因为第一次遇到对手,他没有被征服,才一败如此吗?还是因为,他所说的,是事实?
还有,他为何,似曾相识?他知道些什么?
她没有心,因此她没有快乐,有的只是,欲望的满足。
多年以前,她听过快乐这个词,那是一个垂死的书生,那书生柔弱执着,迷惑于她的美
丽。
初相见是在春日刚刚化冻的溪旁,赤艳霞褪去冬天最后一层蜕,急切跳入水中游动,冰
冷的水花刺激肌肤,她感到彻骨的惬意。
那书生身背书箱,无端端闯将进来,掩目不及,又忍不住偷看,倒是赤艳霞无所顾忌的
咯咯娇笑,蛇多自在,没有人的矛盾,做想做的事,不问对错。
书生是情种,抑或是前尘孽缘,万水千山不过名利,哪比得过眼前的活色生香?十年寒
窗压抑太久的天性,在美丽面前作了彻头彻尾的臣服。
赤艳霞不惯于被痴缠,不惯于冗长的情话,她喜欢赤裸的力量与激情的较量,关于爱情,
她没有兴趣。
她也是被惹急了,才猛咬书生一口,本能冲动,未择地,也没想过要择,正中要害,人
的七寸,与蛇相同,书生最后说:死在你口下,我很快乐。
五百年,借尸还魂,成为道士,姓萧?名子露?
成为她不能征服的男人。
她不信人情,但信宿命。
什么是真?她想起黑木,眼睛邪邪望过去,黑木面无表情,她不舍得,千年痴缠的藤,
永无可替代,但在她脑子里,只有黑木是真,冷酷的真心,不离不弃。
她的手臂勾住他脖颈,唇顺他的唇而下,到脖颈,到肩,到手臂,"喀嚓"一口,左臂已
咬下,投入丹炉。
黑木依然无表情,不去看流血的臂,静静注视丹炉中成形的液体,与粉碎的断臂融合,
成为一坨黑色,一起一伏,恍若呼吸。
赤艳霞伸舌舔他的伤口,独臂的黑木,依然被痴缠。
天边响起惊雷,片刻便是大雨倾盆,夜色迅速黯淡,直至如泼墨,而那炉中跳动的黑块,
却发出诡异的光亮,黑色的光,如幽灵,心是黑色?赤艳霞不置可否。
她忽然起身,如火的红衣燃烧在夜色里,在雨中,狂奔,黑木默默尾随,看不见的痴情,
不言不语。
不晓得跑了多少时候,"子露观"微弱的铜字门匾终于在望,她加快了脚步,推开铜门,
却不动,发亮的眸子注视萧子露萧瑟的背影,轻轻的,轻轻的转过他清俊的脸庞,迎接她的
激燥,石沉,水复平。
"心是黑的吗?"她问。
"不是,吃过人,你知道心的颜色。"
"那坨红色?那只是心的尸体。"
"你说的对,心无色。"
"象你给我的液体?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眼泪。"
赤艳霞回到丹炉旁,开始思考什么是善,事实上她并不知如何思考,她只有一份妄图寻
觅与攫取的情绪。她听到风中有隐隐的哭声。
循声而去,林边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小孩,手抚一只小狗,小狗的左后腿鲜血淋淋,而他
身旁,卧着一匹中箭的狼,奄奄一息。
赤艳霞温柔的手指轻轻拂去男孩脸上的泪水,美妙的嗓音如空谷黄莺,"小弟弟,你什
么哭?"
"它咬断了我狗狗的腿。"呜咽声里,男孩伸手指狼。
"你为狗狗难过?"赤艳霞问。
"不,为它难过。"又指狼,男孩说,"它中箭了,要死了。"
"那不是为你的狗狗报仇了?"
"可是它很痛,直到痛死。"男孩泣不成声。
赤艳霞笑如银铃,久远的记忆涉水而来,她想起那个冬日,那个无比寒冷的冬日,那书
生见她似乎要冻僵了,于是在寒风中解开层层衣衫,置她入怀,悠悠醒来时她听到他说:"就
这样,就这样多好,永远在我怀里。"
她浑身不自在,从未有过的束缚,怕自己忍不住妥协,听不进他喃喃的情话,愈听愈烦,
她张口,咬上他的七寸。
"死在你口下,我很快乐。"他最后说。
而她想警告所有的男人,千万不要置一条蛇入怀。
原来这就是她记忆里的善。凭本能她相信这孩子与那书生有着相同的东西,她并不认可
的东西,却成为刻骨的记忆,不经意的撞入脑海,钝钝生痛。
她一把抓起男孩来到炉前,"哭,使劲哭。"她大喊。
男孩在突如其来的惊吓前泪如雨下,滴入丹炉。
黑木看那坨黑色神奇的转灰,在泪水中,灰色淡一层,再淡一层,最后,成为如奶的白
色,纯洁的白,如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分明冻住了什么,抑制不住的魂灵在其间跳动。
引子用对了,赤艳霞想,抛下男孩。
美是赤艳霞容易理解的东西,因为在她的理解里,美就是她自己,她甚至怀疑这是萧子
露的一个圈套,他要她将自己投入熔炉吗?
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黑夜,她这样想,炉里未成形的心如雪的白,日复一日,
褪不去的圣洁颜色。
晚霞在天边层叠幻影,玫瑰红的艳丽中交织了金黄的明亮,晚霞映在赤艳霞的眸子中,
美艳不可方物,黑木不由看痴。
"为什么紧盯我的眼睛?"赤艳霞吐气如兰。
"因为它美。"
"我眼睛里有什么?"
"有晚霞。"
晚霞,晚霞,晚霞?赤艳霞的眸子因豁然开朗而燃烧,晚霞就是美,我为什么不可以得
到?
她腾空而起,伸开双爪。
赤艳霞将最后一缕晚霞加进熔炉,火势冲天,映照她通红的双眼,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她,吓坏了一旁静立的独臂的黑木。
天于是黑了,而炉中红光如灵闪动。
为什么不是无色?
萧子露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
"真,与善与美都不是唯一,不断的加,加得越多,颜色越纯,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一
颗真正的心。"
萧子露的声音冷得象千年玄冰。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错了,他最起初的目的绝非如此,
炼心这件事对于赤艳霞,应是一个修炼的过程,而非攫取,应是舍弃,而非获得。但此刻只
能将错就错,就象人在天道的大法则下永远无可奈何,就象他无奈于自己爱上,一条蛇。
而赤艳霞蓦然觉得,炼心是如此好玩的一件事,正适合她妄图挥霍的精力与热情,她没
有注意到萧子露注视她的眸光仿若瞬间老了千年。新鲜的刺激折磨着她,到哪里找更多真善
美?去炼那坨灵动的未成形的色块?多大的诱惑!
光阴弹指过。
熔炉内放进的有:孝子的眼泪,士兵的鲜血,巧匠的手指,美女的秀发,诗人的长啸,
以及武士的骄傲……,数不胜数的赤艳霞凭感觉攫取的东西。人间的美好。
萧子露的须发皆白了,怎一个愁字了得?他看她持续的热情随那心的透明度而增,他怀
疑那早已不再是自己的眼泪。甚至炼心这件事也改变了他原本希望的美好目的,失去了最起
初的含义与价值。
他在又一个冬日来临前决心做个了断。
黑木首先注意到萧子露眼中的杀机,这杀机就仿佛平静水域里的暗流,只可意会不可
窥视,甚至表面上显得死气沉沉,但黑木真的感觉到了。
那颗无色的晶莹石头在熔炉中幻彩流扬,折射出万千光华,赤艳霞看得痴了,萧子露在
此时轻轻的,轻轻的拥她入怀,看她的眼睛,痴迷的神情,该做个了断,该让我们以某种形
式永生,他想,不知不觉,带她到炉口,牵了她的手,飞身而入。
受阻。弹出。
是黑木。
黑木面无表情。
萧子露苍老,赤艳霞沉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身旁的两个男人剑拔弩张,萧子露白衣
胜雪,黑木,黑如木。她凝视自己的红衣,抚摸如花的红颜,忽然笑如春花,眼神清澈如炉
中晶石,浑忘前世今生,左牵右引,共赴火光。半片天空映出如晚霞的璀璨与夺目,爱恋情
仇如此,该结束时必然结束。
那最终炼成的是什么?
吸纳万千精华,世间真义,从最起初的黑,到无色,纯净如石,也是返朴归真,但依然
是获得,不是摒弃,是攫取,而非放弃。
懂得又如何,一念之差,依然未成心,成为最硬的石头,那怕价值连城,依然叫诱惑。
最深的诱惑,是粉钻,透射赤艳霞的血,有市无价。
42、别枝惊鹊
明月在天宫里的职责是照料一个白色的大圆球,这是一个有灵性的大圆球,明月需用无
一丝杂质的最白最白的云擦拭它,它才会开心,它开心时内部便光影变化,一层一层华光喷
薄而出,一瞬间溢彩流扬,照彻整个宇宙。
擦完了,明月坐在一朵白云上,与它幽幽对视,它的光影也如眸光般变幻,与她交流。
明月说,大圆球,你会说话该多好啊。
光影一时黯淡。
明月说,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只有我知道的名字,只有我可以叫你的名字。
光影一亮。
明月说,叫你什么好呢?我叫明月,我就叫你月球吧?你又这么亮,要不叫你月亮吧?
她欣喜的说,月亮,多好听的名字啊!
华光四射,层层光韵围绕明月旋转,明月不由站起身来,翩翩起舞,喊道,月亮,月亮,
哈哈,你叫月亮了,明月在清辉中洒落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天的月亮特别开心,特别圆,特别亮,为纪念这个日子,月亮每隔30天就会高兴
一次,明月在这一天也会变得特别高兴,在月亮面前又唱又跳。
就这样,过了10万年,又是月圆之夜。
两个书生在酒楼上凭栏望月。
李兄,你看,今晚的月好亮啊!杜工说。
是啊。李期答道。
月亮里好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她好象还在跳舞呢。
她多美啊!李期感慨道。
你真相信月亮里有一个女人吗?杜工问。
当然,我还知道,她叫明月。
你怎么知道?杜工疑惑的问。
我叫她明月,她就是明月。李期会心一笑。
那我们来叫她吧!
明月,明月,明月——,明——月——
两书生纵情大喊。
谁?谁在叫我?明月"倏"的停住起舞,向下界观望,也只见一片苍茫。
月亮,你听到有人叫我了吗?
月亮只幽幽发着光。
明月伫立凝望。
她不动了,你看,她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吗?杜工兴奋的说。
明月——,明月——,明月————,李期继续大喊。
真的有人在叫我,明月心下惊喜交加。
月亮,我和你相伴了10万年,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在下面,在那个叫做人
间的地方,有认识我的人吗?
明月决心下去看看。
人间的夜晚热闹非凡,冰糖葫芦羊肉串,卤煮火烧叉烧包,卖什么的都有,酒楼茶肆中
传出欢歌笑语,一派歌舞升平。
白衣的明月穿行市肆,如幻如梦,忍不住有小贩向她招呼:
姑娘,来串糖葫芦?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明月清澈的眼睛一尘不染。
开玩笑了您那,我怎么知道呢?小贩嘻嘻一笑。
喔。明月失望的走开。
煎饼果子来,香喷喷、热腾腾的煎饼果子!小姐,来一个吧?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明月满怀希望的问。
不买是吧?真奇怪,我管你叫什么?小贩嘟嘟囔囔。
美人,我知道你叫什么!一把花团锦簇的折扇横到明月面前,轻佻的托起她下巴,折扇
一收,看到面前一张嬉皮笑脸。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明月热切的望着眼前不怀好意的人。
当然了,你叫美人嘛!一众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
我不叫美人。明月失望的前行。
哎,美人,别走啊,陪大伙玩玩儿。嬉皮笑脸竟伸手拉她胳膊。
我说了,我不叫美人,放开我。明月挣扎,众人却越拥越向前。
干什么,你们,没,没有王法啦?半带醉意的李期拎着俩酒壶撞上前来,回身挡在明月
面前。
酒鬼,让开点儿,别管大爷们的事!众公子气势汹汹。
李期迷迷糊糊的也觉得寡不低众,朝明月使了个"走"的眼色,可明月根本不懂。
李期急了,把酒壶往人前一摔,酒浆四溢,李期趁乱拉着明月向前狂奔。
众公子哪里肯罢手,急步追来。
李期醉意阑珊,连滚带爬,拖的明月踉踉跄跄,难受极了,明月不禁腾空而起,飞在天
上。
身后众人蓦然大惊,目瞪口呆之余寸步难拔,大喊妖精啊妖精,一时反应过来,不禁拔
腿四散逃去。
明月落下地来,喊道,人都走了!
前面狂奔的李期方停下步来,一回身不禁大吃一惊,看看手中还拎着的半个酒壶,感慨
道,李白一斗诗百篇,我李期数壶酒竟成了飞毛腿,看来酒不可不喝。
他又转头对明月道,好了,我救了你,不过不用报答了,你快回家吧,那帮哥们儿也等
我等急了。
明月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一个词兜上心头,李期脱口而出,你莫非叫明月?他眼中酒意盎然,半真半假的问,说
完后自己哈哈大笑。
10万年,与月亮相伴,在广袤的无言的宇宙中,寂寞本是命运,却有这么一个人,一
语道出她的名字。
明月如千年玄冰的心扉重重开启,在震惊之下,仰头看月,月发着清辉,沐浴了她一身,
转头见李期已走出很远,她腾空而起,飞落他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看着他的眼睛,这样清澈的眼神,他一个激灵,酒愣是醒了七
分。
你真的叫明月啊?
她点点头。
李期不由抬眼看一下月亮,心里一阵迷糊,酒意又上来,月暗暗的,在天上,李期自言
自语道:
这几天月都不亮呢?
因为我没有时间理它,明月说。
你没时间理它?李期瞪大眼睛。
你是谁呀?小丫头可别学人家说大话,难道月亮亮不亮还要看你的心情?
那当然了。明月奇怪的说。
咦?她问,你也知道它叫月亮?
哈,全世界都知道。李期道。
可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起了10万年了,明月想,一定是爱下凡的太白金星老头泄露的消息。
李期好奇的盯住她左看右看,咦?撒谎脸都不红?佩服啊佩服。
我没撒谎。明月平静的说。
那你有什么证据?
啊,有了。明月自襟内掏出几颗大小不同的白色圆珠子,递过去。
这是月亮的眼泪,它每隔30天,都要伤心一次,就会流眼泪,我收集了来玩的。
这些破珠子,哪里都找得到,我怎么信你?
每隔30天,它们都会变黑一次,再一天一天变亮,象月亮一样的。
这我可得好好回去研究研究。李期顺手放入怀中。
就算暂时信了你,那我也得回去,不然他们真等急了。李期还是要走。
明月不知不觉,紧紧跟着。
你跟着我干嘛?你快回家吧,你家里人一定找你了。
明月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表述,和月亮呆久了,她陌生于语言,这个叫她名字的人,她
只想跟他在一起,满心里的亲近,冲破10万年的时空,愿望如此强烈,而她又如何让他立
刻懂得?
看她不说话,李期真烦了,哎呀女人都是这么烦,我决定不管你了。李期大喊一声走掉。
明月看他走远,这次没有追上去,一滴泪滑落,她接在手里,是一颗蓝色的珠子,10
万年,这是她流的第一颗泪,她随手抛到树丛旁,莹光闪耀,化作一个小湖,水波荡漾,如
她起伏不定的心情。
她看到月亮的影子映在里面,也碎了,月亮是看得见她的悲伤的,月亮不忍心看,躲到
树丛中去了。
一时天地漆黑。
李兄,你可回来了,酒呢?
唉,别提了,救了一个小姑娘,把酒全丢了。
噢,原来李兄英雄救美去了,美人儿在哪儿?
真是个神仙,她居然说她从天上来,从月亮上来。李期一笑置之,摸到怀里的珠子,随
手抛入旁边花瓶中。
原来李兄遇上个疯美人。
疯美人也有名字吧?
好象是,有印象,叫——明月!说到这个名字时李期心中一恸,震得他险些站不稳,仿
佛想起了许多事,他摇摇头,心下疑惑,或许酒喝多了。
众人复坐下开席,隔座送钩,分曹射赋,一醉无忧。
我依稀记得,李兄说过月亮上的女人叫明月?有一天杜工问李期。
明月,明月……,李期喃喃自语,忽然陷入迷茫。
李兄那天救过一个女孩,来自月亮的,她也叫明月吗?杜工再问。
李期茫然的抬头望天,月如钩,是哀伤的月亮吧,并不亮,是她无暇理它?李期忽然想
起什么,左翻右找,终于奔向花瓶,倒出几颗珠子,在手心。
乌黑的,浑圆的珠子,暗暗的,无一点光泽。
她没有骗他。
而他错过了,错过了。
她又听到那叫声,在喊她的名字。
明月——,明月——,声音越来越大,象很多人。
明月的眼中有一丝悲怆,慢慢的,盈满泪水,泪水滴落。
是蓝色的珠子,明月任它纷纷滑落。
地上下雨了,是蓝色的雨。
李期的明月茶楼正开张,门外张灯结彩,狮舞龙腾,簇拥的众人高喊着:明月—明月—,
欢庆异常。
奈何天公不作美,李期与杜工抬头看那蓝色的雨在天地间密密织成雨帘,雨滴落入不远
处蓝色的小湖,激起蓝色的水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蓝色水花。这是李期初遇明月的地
方。
李期说,她哭了。
杜工说,她会回来,来明月茶楼。
有一天明月忽然流下一滴红色的泪珠,滴在手上,把手都染红了,如血;滴在衣服上,
衣服一下子变成了红色;滴在白云上,成了红色的云,越来越多红色的云,在天上。
李期看到数夜数夜红色的云簇拥着月亮,月亮渐渐圆满,明天,是上元了。
明月用红色的云擦月亮,今天,是月亮高兴的日子,是人间的上元,红色的泪还是一滴
一滴流落,落在月亮上,月亮变红了,光影变幻,月亮竟发出了红光,红色的月亮,红月亮。
上元夜人们惊喜的注视着红月亮。
明月注视着红月亮,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她飞身,飞身下落。
红衣女孩走在光彩斑斓的上元街头,火树银花,繁星如雨,宝马雕车,玉壶光转,处处
是人声,处处是欢颜,处处是彩裳,处处是笑语。
刘公子,你也来观灯啊?
这盏走马莲花灯真是巧夺天工,这首回文诗更绝妙。
妈妈,我要那盏小鱼灯。
杜兄,走,去明月茶楼坐坐。
听说明月茶楼的灯谜不错。
哈哈,郭老爷子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从明月茶楼来?
……
明月也随人群,一步一步,就来到一座楼前,朱额飞檐,四个雪白的大字:
明月茶楼。
许多人嘴里喊着的明月二字,原来在这里。
这么多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笑了。
她听到这么多人都喊着她的名字,却并不看她,也并不认识她。
而忽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无声的,有人在叫她,在心里,叫她的名字。
明月回头,
明月回头,
明月回头,
明月回头,
明月回头看到李期,于千万人之中,于时间的无垠的长河里,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
游人退却,华灯退却,清风退却,彩霞退却,眸光穿越重重人影灯影光影梦影,明月回头看
到李期。
李期自灯火阑珊处走来,李期柔声道,你也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明月道。
他并未惊喜,象在意料中,又象未曾动情,说,好啊,来,去喝茶。
多少牵肠挂肚,多少浓情似火,最终化作似水柔情,浸润每一个眼风与每一抹轻笑。
明月长长的发丝飘落,如疏影横斜,仰一仰头,乌云如瀑,在烛光里倾泻,伤感慢慢兜
上心头。
李期说,我不知道那天是你。
李期说,我现在才知道那天是你。
李期说,那天我喝醉了。
明月听着感到喜悦,喜悦里带着凄凉,那迷惑的感伤又加深了。
他是谁呢?他也不过是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相逢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
李期将月亮的眼泪递给她,光华剔透,在掌心滚动,明月抬头看看天空。
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李期说。
月亮在等我。
月亮谁也不等。
它只等我。
你不能永远陪伴它。
……
红月亮如烟如霞的红,如花瓣,如情人的面颊,如唇,如婴儿的肌肤,红月亮无言,无
言的注视明月。
那是我的家。明月说。
10万年,与月亮相伴,在广袤的无言的宇宙中,寂寞本是命运,而你,一语道出我的
名字。
现在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李期说。
或许将来,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李期说。
不一样,他们知道的明月是天上的一个大圆球,
只有你知道明月是我。明月说。
说时起身,起身走出门,回身看一眼那四个如雪的大字——明月茶楼。
如烟如霞的红化入烟霞,化入红月亮,黑丫丫的树枝上乌鹊惊起,扑喇喇飞走,有风过
疏桐,有黑云下的斑斑的树影晃动,不动的只有红月亮,如李期是时的心情,沉郁、伤感、
且隐藏着未可名状不可预知的变化。
爱的大秘密将永世隐藏在无言的红月亮里,时光停伫,时光永不能停伫,李期想,就让
我的心停伫,让这一刻停伫,永恒的永不再出现的红月亮将永远照亮今后的相思岁月,天长
地久,流年中自有因果。
故事完了。
后来一位浪漫的诗人来到这蓝色的湖边,走上明月茶楼,听了这个故事,诗人提笔在墙
上流词一首: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掷笔洒泪而去。
多年以后又有一位将军月下独行,路过蓝湖,一句话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明月别枝
惊鹊,自己也不知为何想起这么一句,将军亦是诗人,不由眼望四周景物,按《西江月》的
格式,把它续了下去: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
点雨山前,旧时亭台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
将军没听说明月的故事,才几十年,故事就淡了,将军的心情是尘世的快乐心情,是连
年战乱中难得的休憩,将军转过蓝湖,看到那旧时亭台,那横额上四个如雪的大字:
明月茶楼。
隔了经年,隔了战乱,它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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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 |
Re:蓝色水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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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20 16: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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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三个字送给作者:①雅②美③赞
------------------------ ♂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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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白云下的马儿 |
Re:蓝色水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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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20 21: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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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紫 |
Re:蓝色水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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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23 09: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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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内涵掩映在晶莹闪烁的文字里,释放的是独特的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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