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小娴的小说里看到一个很迷人的故事: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所以那个时间是捕捞螃蟹和比目鱼的最佳时节。……而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召唤。
另附:此处引用这个故事和下文没有一点关系。
陆玫瑰。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姑姑家的屋檐下,小小的女子穿着当时很流行的碎花裙仰面打量我。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心高气傲,很不习惯被一个小黄毛丫头这样打量。可是那双眼睛里泄露出来的单纯和无畏,深深,深深地叫人触动。然后她向我伸手——“我是玫瑰。”玫瑰一样的脸色映着她的清澈,我第一次觉得悸动。
3年以后吧,应该。她答应姑姑来照顾我。我们在一个小县城里快乐的生活,以为以后的每一天都可以那样过下去。我不停地换工作,虽然工资拿的不多,但在那个生活水平并不很高的小县城里,却可以让两个年轻人活的很自在。我们租下一间带着小院的瓦房,两间屋带一个厨房,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她的工资用来做衣食开销,我的用来娱乐。
天气好工作不忙的时候,她会极力地劝说我去县城里唯一的小公园去散步。懒懒的黄昏里懒懒的步调,她挽着我的胳膊极轻地哼着我爱听的曲调。我们也不说话只是相互依偎着一直朝前走。看起来象一对很幸福的小夫妻。可是不是。看着别人成双成对的在小城里的月色中行走的时候,我看见从她的眼睛里爬出一种叫做羡慕的东西。除了更加温柔的去看她,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下雨的时候,旧的瓦房会漏雨,我穿着雨披爬到屋顶去拣碎的瓦片。听见她拿着衣叉在屋里敲打着漏雨的地方,“扣扣扣”,会很笃定的觉得那是一种家的声音,温暖而有节奏。一直在响。
冬天。妈来看我们。她的脸色那么红,眼神那么复杂。屋里摆放的东西几乎全是情侣套装的,我好象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回头看向立在门口的玫瑰,她的脸色和妈如出一辙。妈在我们这里逗留了一个月,终于放不下在省城定居的继父回去了。妈走的那天,我看见玫瑰释然的表情,心里面一阵难受。
兰子打电话来的时候,玫瑰正在厨房烧饭。听见兰子的声音后,玫瑰失手打翻了盛汤的碗烫到手了。我挂了电话。
“哥!”她抱着我不肯松手,哭的叫我揪心。她从不肯叫我哥哥,就象我同样不愿意把她当做妹妹一样。她这样叫我,我能听出她心里的绝望。我没办法否认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相同的东西,我宁愿那只是我们心里相互坚定的深爱。可是不是。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妹妹。我悲哀的笑笑,打翻了她刚刚烧好的一盘莴笋。汤洒了一地,像我们想要流出却无力流出的眼泪。在现实面前,我们没有任何还手的力气。
“玫瑰。”我抱着她,轻声的喊。
她伏在我身上,轻声的哭。
她姓陆,陆玫瑰。长的不是很好看,但是她有一双我喜欢的眼睛。我十八岁高中毕业,跟了妈去了继父家,那时听说妈和继父有个女儿叫玫瑰,却一直没见过。继父是个很和善的人,但听说他酒后常常拿玫瑰撒气,我于是便不太喜欢他。玫瑰后来被接到我姑姑家住,第一次看见她,惊讶于她玫瑰样的脸色,清纯的眼睛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我忍不住想喊她。
“玫瑰?”
她怯怯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张口叫我哥哥。
妈来的那年秋天,玫瑰出去买菜便再也没有回来。我找遍了小城里所有熟识的人,独独不见了玫瑰。
我歪坐在床沿,看她给我收拾过的屋子,心里面有一个叫做空荡的家伙在横冲直撞,弄的我一点反抗的气力也没有。
电话。
“苏愈!你什么时候回去呢?玫瑰等着你帮她捎行李呢!”妈的声音,很急的口气。
“玫瑰回去了?”
“你们不是说好了吗?回来给她办婚事。她已经去过姑爷家了,人家连彩礼都置备好了送过来了!日子也定了,就等着你回来了。”
“玫瑰要嫁人?”惊呆的口气,空白的脑袋,我没办法反应过来。
“她没跟你说吗?”妈的疑惑像八脚的蜘蛛,顺着电话线一瞬间就爬过来。我决定亲自问问玫瑰。“妈,叫玫瑰听电话!”
“哥,怎么还没回呢?不是说好了回来喝我的喜酒吗?我等着你给我捎行李呢。”俨然妹妹的口气听的我的心一阵绞痛!!
“你回去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冷冷地问。
“哦,知道了。那我跟妈哪天过来接你?”玫瑰答非所问,充耳不闻的态度叫我吃惊。那个,还是我的玫瑰吗?在漏雨的屋檐下敲打着瓦片的温柔的女人,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漠视我的感受了?!可是我仿佛分明看见她眼睛里含着的麻木的哀伤,像盛季离去前烂漫的樱花,不知趣地开着将死的绝色。那个小女人究竟怎么了?
我默默地放下电话,沉沉地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愿意想地任由自己紧张了许多个小时的神经慢慢地沉入睡眠的状态。
回去前,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为的是给玫瑰置办嫁妆。我答应过玫瑰,即使倾家荡产也要给她办婚事。我给她买了最昂贵的钻石,最漂亮的婚纱,我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陆玫瑰有一个愿意倾尽所有去爱她的哥哥。
兰子抿着艳丽的嘴唇冷冷地看着我买给玫瑰的东西,转身走掉之前,骂了我一句“变态”。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可是我不愿意再伤玫瑰的心。
3月8号。农历十六号。
玫瑰穿着我给她买的婚纱,戴着我给她买的钻石,嫁给我追兰子时的情敌萧伦。玫瑰在出嫁之前的晚上在厨房和我不期而遇,她告诉我,她嫁给萧伦是因为他名字里的那个“伦”字。她不想做一个不顾伦理道德的女人,她只能做我一辈子的妹妹。她要叫我一世的“哥哥”,叫到我老了死了为止。然后她转身进了卫生间放声痛哭,哭到我整个心都快成了决堤的黄河。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坐在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张着嘴,没有声音地哭。
按旧俗,姑娘出嫁是要父亲背着出阁的。继父年老体衰,背新娘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这个做哥哥的头上。
玫瑰伏在我背上,新烫的卷发悠悠地垂下,在我的脸侧轻轻拂过,痒痒的。“哥!”玫瑰伸手搂紧我的脖子,隔着婚纱将脸贴着我的脸。
“傻丫头,嫁了人就别那么任性了。以后烧菜少放点盐,会咸坏你老公的。”我低下头,咬着牙笑着说。
“哥——”含着眼泪的声音,像刀叉落在如盘的心口。我们相互啃食着对方的伤痛,哀不能言。
“以后别舍不得花钱,多吃点儿。你好象瘦了。”我仍然笑着,笑的有点残忍,也有点落魄。
萧伦替我们开了车门,我把玫瑰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的瞬间,我听见玫瑰在车里放声大哭。转脸。萧伦的脸上是宠溺的微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惊愕。
“对不起。没抢到你的老婆,却抢走你心爱的妹妹。这种报复不算过分吧?”我宁愿那是玩笑话,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复杂的哀伤。我突然想起在兰子答应跟我好的同时,他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会后悔的。我真的没在意当时的他是不是真的打算报复我,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把目标定在玫瑰身上。可是我能说什么?玫瑰是决计不会相信我的话的,而世俗只会把真实推向更深更不能见的渊沼。玫瑰仿佛和我诀别似的,重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坐在车里,远远的走了。走了。走,是不能回头的离别,即使将来还能相聚,但此刻我们能见的只有别离。萧伦用“心爱”来形容玫瑰在我心目里的分量,是过浅还是过重,我说不清,只是那五个字像把刀深深地扎在心口,又狠又准,直插在悲伤的最中央,我却没有还手的力气。玫瑰的嫁人,已经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转脸拿手盖住眼睛。感觉到有湿的东西从食指和中指的缝隙中间溢出。隔壁的大婶和我妈笑着说:“你们家俩孩子感情真好。妹妹出阁,哥哥还舍不得呢!”
我缓缓地放下手,看见妈的脸上有一朵笑容,阴霾如乌云。
半小时后,我接到萧伦的电话。气急败坏的声音。玫瑰出事了!
玫瑰坐在天桥的栏杆上,摇摇欲坠。萧伦半跪在她身后,声嘶力竭。
“玫瑰!”我推开人群,向那个恍如隔世的女孩子伸出手。
桥上的人转过脸。幸福的微笑。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没有。她分明在朝我微笑。我听见自己关节抽搐的声音。那个笑容里的绝望是什么?玫瑰心里一定恨透我了吧?
“玫瑰!下来!上哥哥这儿来!”我冲她喊。
摇头。
“萧伦!我爱你!”玫瑰把手伸向天空,笑着大喊。身体微微向后倾了一下。萧伦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玫瑰纤细的腰。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傻瓜!你吓坏我了!”我听见萧伦释然的声音,没有虚假的痕迹。他还会把一个这样勇敢地爬上天桥向所有人说爱他的女孩子作为报复的对象吗?他的释然里是否已经泄露了他的爱上?心城在瞬间沦为废墟。我以为只有我能改变玫瑰的心意,我以为只有我能在最快的瞬间里冲上去抱住玫瑰纤细的腰,用同样释然的表情对她说:“傻瓜,你吓坏我了!”可是不是。萧伦抱住了我的玫瑰,我从此失掉了玫瑰。
我不知道玫瑰是怎样爱上了萧伦。也不知道萧伦是何时爱上了玫瑰,但是我听见妈跟我说,玫瑰要和萧伦养一个孩子。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养一个孩子,那代表什么?一个男人愿意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养一个孩子,那又代表什么?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收拾了悲伤收拾了行李一个人很落魄的南下去了广东。
玫瑰结婚后快一年了吧。我已经在这边的一家网络公司做的有声有色,可是碰上提拔营销部门经理的节骨眼上,我接到妈的电话,说是玫瑰要生了,让我回去看看。我不懂,玫瑰生孩子和我这个做哥哥的有什么关系?是让我回去祭奠我死去快一年的心吗?
晚上,一个人坐在大排挡里喝了两箱啤酒。一觉醒来终于决定00回去看看玫瑰。
即使看看也好吧。
下了飞机转公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玫瑰穿着雪青色的线衫,盘了头发。胖了。脸上有喜色,我以为那是因为看见我的缘故。
“哥,你回来了?”
我原伸手要去摸她的头发的,突然听见她客套的问候。车子摇摇晃晃,我把已经伸出去的手转了一个方向,抓住了车顶的扶手。
“孩子什么时候出世?”我讷讷地问了一句。
“预产期在两个礼拜后。”玫瑰说完这句以后,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喜忧半掺的神色半问半答地说了一句:“快了吧?”
“你自己小心点,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坐公车?”
“已经习惯了。萧伦跟哥哥一样的忙,很少有空陪我。”玫瑰的脸上虽然一样在微笑,可是我听的出她的落寞。忍不住在心里面一边大骂萧伦“畜生”,不懂心疼老婆;一边却为玫瑰因他而生的落寞而更加地落寞。
“恩。”我讷讷地应了一声,终于找了个借口,提前下了车。玫瑰已经不是从前那朵,我又何必刻意去抓住什么呢?一切都成为不可触摸的过去,伸手,握住的只有自己的心痛。
2月26号。
玫瑰把呼吸停留在产房里,再也没有出来冲守在外面等她的人露出坚强勇敢的微笑。听见她在产房里声嘶力竭地尖叫,我的痛苦与焦灼一如一夜间老去的树皮大片大片地脱落在医院的走廊。萧伦单手抓着医院的长椅,关节因握的太用力而发白。我慌乱地走过去拍他的肩。想要抓住一些安慰的字眼出来,可是就在这时,产房里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分明是“哥哥——”。然后是长长的,长长的,怕人的安静。我看见门里走出来一张张抱歉的脸,还有萧伦瞬间溶成死灰的脸的轮廓。玫瑰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我突然间失去站立的能力,就直直地瘫坐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面。我不懂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难产”这个词,更痛恨原来居然一直存在的“死亡”。玫瑰就这样跟我们所有的人说了“再见”,连一点让人凭吊的念想都没留下就匆匆忙忙走了。快的让我连悲痛都来不及就立刻陷入麻木。那个孩子,也没能保住。
妈一病不起。
萧伦一个人南下去了广东。
我在家憋了一年。陪妈,也陪我自己那些来不及收拾却已经泛滥的悲伤。
第二年春上的时候,我突然起兴要去花市。
兰州的春天很冷,可是花市的暖房里玫瑰却开的正好。我挑来挑去,犹豫不决。
“小姐,这花叫什么?”旁边有人指着一簇貌似葱叶的兰花问。
“那花不值钱,你看这百合吧,开的多好!”卖花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说着。
“葱兰。”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什么?”旁边的人又转过脸来问。
“葱兰。”我没转脸却已经听出了是兰子的声音。
“哦。”对方讷讷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怎么不买玫瑰?”她问。
“妈看了会难过。”
“开的那么好,可惜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疼痛在相互的心里蔓延,说话有些许残忍的味道。玫瑰的死伤害了我,我的离开伤害了兰子。可是我们并没有相互责怪,因为爱人的心从来不缺乏宽容。兰子也许早就原谅我了吧。
出了花市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就觉得胳膊上突然吊上一只女性的手。指甲上涂着我从前最爱看的那种荧光粉红。
完。
------------------------ ……邵郡邯……
* 邯郸 * 东京 * 枞榕 * 徐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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