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还是株小菩提时,你就常依坐在我身旁,修长的手指,似玉石一般美妙,峰一样的眉青岱色,湛蓝的瞳里盛满了海水,轮廓分明的下巴刚好容下一脸的淡薄,微微锁紧的眉心不觉忧愁。我不知道你是谁,只是贪恋你在身旁的分秒。我努力长高,努力长大,为你开出茂盛浓密的枝叶,挡住刺眼的阳光和灼热的温度。
那天一如往常,你依在我身旁,眉仍是蹙着。我忽然想知道释迦牟尼的那棵菩提树会不会有过我这般的感觉。阳光从地平线开始蔓延,吸走夜晚留下不舍的恬淡清凉的雾气,我开始努力地伸展枝叶。真的很讨厌阳光啊,只有夜晚我才能像你一样真正地呼吸。可是我很高兴,因为这毒辣的阳光,我已经长高,长大,可以为你遮风避雨了。正午,阳光才只能没及你的脚趾便再进不来。看着它懊恼的神情,我骄傲起来,终于能够为你做些事情。我不羡慕旁人的两条腿,我哪也不想去,只要陪着你。看着枝叶投下的阴影里,你闭着双目,呼吸均匀。我抱着你,用树阴轻轻圈住你,你看我的爱人睡得多么恬静。
一个黑衣男子,悄然而至,他手里的剑折着毒辣的阳光却异常冰冷。不祥。这个陌生男子带来死亡的气息。我听说,人生命将尽时,会有一个着黑衣的人来带走他的灵魂。会是他吗?他来是要带我的爱人走吗?我用力地摇动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得把他唤醒。逃。快点逃啊。
我无比后悔,我没有一双腿,能够让我绕在他的前面,挡住那把刺穿他胸膛的剑。我无比后悔,我没有一双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刺穿他的胸膛,看着腥红的液体汩汩地浸入土壤。我感到有浓稠的液体不断地包裹住每一条细小盘错丰富的根须,带来一阵温暖,像他的手指抚摸在我逐渐粗壮的枝干的感觉。剑刺穿他胸膛的时候,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依在我身旁。他的眉依旧微蹙,表情淡薄。那黑衣男子也伤了我,只是无心,剑从他的背后而出,刺入我的枝干,冰冷的剑划破皮肤却火辣的疼。
(二)
当你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是三百年后,我已不再是株菩提。三百年的修行颇具成效,我本菩提,悟性自然高出一筹。已能偶尔幻化为人,帮助弱小,提高修为。我这样努力,不恋仙位,只是为了能与你长相厮守,只是为了能护在你左右,不再让索魄的黑衣人轻易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头发挽成髻,束在头顶,插着一支长且光滑的暗红色木簪,我隐约能闻见檀木淡淡幽香。穿着宽大干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袍,背上的包裹细长的形状,似一柄剑。这样自然,依旧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手指,我只消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极力平住气息,搀着偶遇的老奶奶回家,手却已微微有些颤抖。看见我,你稍稍愣了一会,然后便远远地跟着我们,直到我返回明镜台旁,你才出现在我面前,手上握着把桃木剑。
此时,日薄西山,我幻为人的时限已到。但我不想就这样在你面前回复到树的原形,极力苦撑,无奈悟性再高也只有三百年的修行。入秋的傍晚,已有瑟瑟秋风,我却气息急促,香汗淋漓。我知道我看上去面色苍白,而且身形渐趋透明。可是我的柳眉杏目,寻常的男子也会直直地看。我想,与你相守的应该是个美丽聪慧的女子,而不是一株菩提树。
怎知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竟让我伤心欲绝。
“妖孽!不许为害人间。今日便是你的大限。”
我想过许多次你我相见的场景和话语,甚至为自己想了个俗名。只是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了。妖孽!你竟称我为妖孽,说我为害人间,要取我性命。我的眼泪落在明镜台上,碎成千瓣。我想解释,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我多想让你听听我说话的声音,我练习了千遍的声音。
似乎这一切都是徒劳,我闭了眼,迎上剑。不想与你争斗,伤着你的身体,这肉身凡胎里也有你那日渗进根须的血液,是你的,终需还你,统统都给你。
你正要动手,却袭来一阵急剧的黑风,夹杂着低沉女声的嚣叫,“臭道士,我要给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们报仇!纳命来……”
黑风逐渐平息下来,风的中心现出一个黑衣女妖,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地盯着你。我虽只有三百年修行,但能觉出她的道行极深,我俩合力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何况因为刚才极力护住人形,我已耗损大半元气,别说是保护你,逃命自保都成问题。但这又何妨,若今日你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愿独活。
我挑衅地看着她,大声宣布你是我的猎物,不许与我争抢。你显然未曾料到我的言行,怔了怔,身子有些僵硬。冷冷地盯着我,并不说话。
她先动起手来,招招都要取你性命。我拼力化解,她终究不耐烦,全力对付我。我用最后的一丝气力,竭力喊着,快跑,快跑呀……
你望着我,缓缓转身之后迅速离去,有清澈温暖晶亮的液体从你消失的背影里溅到我的脸上。我又想起你手指抚摸我枝干时带来的温暖。纵然你喊我妖孽,纵然你我只有一句对白,纵然你听不到我精心练习的婉转温柔的声音,我不后悔。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来带走你的魂魄,终于能够绕在你前面,挡住了致命的一剑。
我终与你四目对视,你为我落泪。
(三)
我执意在奈何桥畔等你。你乃凡胎,必入六道轮回,我在这守你,定然不会再错过。孟婆苦苦劝我,这怨气极盛之地会将我的灵性消磨殆尽。时日一久,我终将湮灭于此。
又是三百年了。多少魂魄喝过孟婆汤擦身而过转世离去,又有多少魂魄去而复返再入轮回,我始终见不到那朝思暮想的面容。你在哪里?在哪里?可知我已等得心急如焚,我怕你再认不得我的容貌,将我遗忘在凡尘世俗之中。
我的执着感动天地,佛祖许我今世定然遇见你,但若再失去,我便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去不留尘。
孟婆抚着我的头,满脸悲悯:“你本菩提,无须入这六道轮回,尝遍俗世之苦。他一凡间男子,又何须为他放弃大好前程。这两情之事,又岂是你一灵物能够把握的……”我只执着她的手,让她为我祝福。她悄悄倒掉那碗汤,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孩子,莫回头。回头便要再来了。”但我听得她声音哽咽,低头轻语:“婆婆切勿为我难过,如此亦是甘愿。”
(四)
有佛祖庇佑,自是瑞气。我投在帝王之家,为迦罗国六公主。因着年龄最小,样貌也最好,被父王母后视做掌上明珠。每日锦衣玉食地待着,即便平凡女子也要蓄出些雍容华贵来,何况我有那三百年修行得来的容貌。
母后常说我给迦罗带来祥瑞之气,生我那时已是四月,后花园中那棵百年菩提竟一夜间叶片骤红,分外喜庆。举国上下,欢腾三日,为我庆生。这些年来,国泰民安,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父王也说要许我个如意郎君,为我精心挑选个好归宿。我牵着父王衣角,低眉顺眼,央他让我自己做主,他见我乖巧如是,自是应允。
我日日苦练琴棋书画,针线女红,姐姐们都笑我,生得富贵荣华,何须理会这些。父王母后自会打点一切,粗活给宫婢做就好了。我们只消吩咐,便有山珍海味,丝竹笙箫,哪用如此大费周章。我笑着搪塞掩饰,只道是消遣罢了。姐姐们便哄笑着离去,她们又如何能明了,我是这样在苦苦地等着你,这么久,只为能与你执手,做你的妻。
佛说你我此生必会相遇,只是光阴难耐,思念绵长,我便用笔墨画下你的模样来。峰一样的眉青岱色,湛蓝的瞳里盛满了海水,轮廓分明的下巴刚好容下一脸的淡薄,微微锁紧的眉心不觉忧愁。不喜你那高高束起的发髻,显得清瘦,便将你的青丝披散下来,又不舍那支檀木簪,便束起头顶几缕用簪子定好。想起你喊我妖孽,对那蓝袍心生厌恶,为你披上白色锦袍,上面零落缀些刺绣。依是那样修长手指,玉石般的美妙。即便是入了轮回,这些依旧是你的,深入骨髓。
十七岁那年,我独自在行宫避暑,行宫旁是威严的相国寺,由清幽的后花园相通,整日的暮鼓晨钟,香火鼎盛。
侍女们听说有远道而来的得道高僧要来讲学,便早早地跑去相国寺。那高僧据说十分了得,云游四方,路上艰难险阻一一化解,长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我向来不喜人群,便独自留在行宫。
清早,花园里还浸着些薄雾,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我在花丛中寻小兔。那小东西甚是顽皮,稍不留神便不见踪迹。偌大的花园,遍寻不着小兔,却不料与人撞了个满怀,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我一抬头竟是那朝思暮想的脸,剑眉蓝瞳,一脸的淡薄,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温柔。你显然吃了一惊,忙地将我扶起。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无恙?”
佛祖,你许我今生相遇,却使他身入禅门,难道竟我注定灰飞烟灭?!不,这不是你我的结局。你要披着我为你织的锦衣来迎娶我,执我的手让我做你的妻。不是阿弥陀佛,普渡众生。
你仍搀着我,我低头莞尔,面色微红,气息稍乱。你一愣,松了手。我腿一软,顺势跌坐在地上,边轻轻呻吟边用手揉着右脚踝。我不信,平常一笑便颠倒众生,软玉温香换不得你还俗。
你又忙将我扶到一旁的石凳上,表情局促,耳垂竟有些红,额头也已细汗涔涔。我暗自偷笑,果然如此。
“我乃迦罗国六公主,可知高僧法号?”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三藏,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取经。途经贵国,求得通牒官文,稍事休息。不胜打扰。”你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我。
“法师自是得道,本国民众皆信奉我佛,适逢高僧点化,不如多待些时日。此去西天,路途遥远,也要多作些准备才是。此处离国都,尚有些路程,通牒官文也须些时日才到得我父王手中。”
“诚谢公主美意。只怕扰了公主的清净。”
“法师多礼了。”
……
“师傅,你怎在此处,让徒儿好找。”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打断。转头一看,来人貌似猢狲,虽满脸灵性,却目光灼人。三百年里,确是见过一些奇人异事,否则寻常女子定然吓得花容失色。我佯装受了惊吓,顺势凑近你。
“公主莫怕,他是我的大徒儿,法号悟空。”
我怎会害怕,索性将头埋入你怀中偷笑。许是路途艰险,你身形比起三百年前更加单薄。没有了满头青丝,可你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檀香,这么久了,始终未变。你可知我等此刻已有六百年之久。
“呔,妖孽,离我师傅远些!”那猢狲举起棒子便要向我砸来。
“悟空,休得无礼。女施主乃是此国公主。”你抬手护住我。
我趁机抱紧你,怎会轻易就让你再次离我而去。我已经没有机会再等待,这次再失了你,便要魂飞魄散,去不留尘。
“师傅休要被她容貌蒙蔽。妖孽!还不快快显出原形!”
“悟空,你再胡闹,为师定要罚你。”
你语气有些激动,果然是在意我的。如此甚好。
我泪眼婆娑,轻轻颤抖,抬头与你对视。此刻我定是楚楚可怜,分外动人,你竟有些看痴。我又将脸埋下去,心里一阵波澜,计算着你还俗的时日。我要父王昭告天下,让举国臣民为我们的婚礼欢庆三日,为我等你的这六百年,为我终于等到了你的六百年。
我又抬眼去看那猢狲,朝他骄傲地扬起胜利的微笑。连善类和妖孽都分不清楚,如何能护着我的爱人西去。岂料竟是这一眼惹恼了那猢狲,他推开你,举棒砸下来。动作迅速得你来不及出声阻止。
我眼前模糊起来,看不清你的五官,气力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消失。花园里的绿蒙蒙的一团,仿佛还是清早那般光景,浸在薄雾中。只是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不住地落泪。朦胧中看见你一脸悲容看着我,伸手来抱。手指依旧是这样修长,温暖,却是透了过去,空留余温。又瞥见小兔,这淘气的小东西一跳一跳地向我奔来。
“师傅,你看,此乃玉兔精!”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佛祖的声音低沉柔缓,只是空洞得没有丝毫怜悯。
------------------------ 因为终于我已失去你,所以才能面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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