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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之恋]醉生梦死
□ 借借
2006-03-17 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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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酿.醉生梦死
我的爱,现在是秋天,终于是秋天了。明如镜清如水的秋天,这是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喜欢的秋天;你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那就不用知道了吧。但是你一定需知:这样的秋天,我总是想对你说一些古怪故事呢。你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但是你一定会喜欢你故乡的桂花酿,那芬芳的,迷醉的,仿佛从血液里流出来的酒,一饮难忘。
对着长窗外桂花树婆娑的姿影,斟上两杯金黄的桂花酿,我爱,你需认真地听,慢慢地饮。这杯桂花酿尽了,我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民国十一年,秋,江南桑原镇。
沈府堂会。
台上演到今晚的第二折戏《牡丹厅.游园惊梦》,沈家二少爷的眼睛离开戏台,频频睨向一个方向。旁边伸过一只手偷偷扯他西装下摆,他回首,碰上一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他一笑,道:“画儿,你越发伶俐了,才走会子神你也不放过?老太太今儿没有吩咐你伺候我吧。嗬,你头发抹的什么,好香。”沈二少头一偏作势低头去嗅牵住他衣摆女子的头发。
女子忙松手,退开两步,一双眼睛仍凝注着他,白净的面颊上沁出两抹红晕,低声道:“没正经的。”
沈二少趋前一步,欲继续撩拨这腼腆清涩的丫头,一边有人声低呼:“阮姑娘来了!”他立即收住脚,转向刚才频睨的方向,眼里的轻谑换了一种热烈,他瞻望的人正朝戏台后方袅袅过去。看戏的许多人眼珠子似长出钩子跟在那缕轻烟般的人儿身后,有男人,也有女人。
有一种人生就颠倒众生的本事,如果不幸时时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这本事既讨得了男人欢喜,又迎合了女人的心意,这个人一定是戏子。
阮梦生,鸿升班台柱,任何堂会不候场,第三折戏出场。一个戏子有这样的自由,如果不是有强硬的后台就是够红。阮梦生属后者。近几年,江南这一带爱戏的无不听说唱青衣的出了个绝色---阮梦生。
阮梦生很美,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与她在戏台上演的那些角色碰撞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演《白蛇传》里的小青,素服缄言,在台上翻翻滚滚,本是个陪衬吃力的角,偏那涩衣间微一回眸如水照花身姿,舞刀弄剑时一个拈花的手势,便博得了满堂彩。那衣着光鲜,饰物明艳的白蛇反成了她的陪衬。
戏班班主们曾企图劝她改做旦角,她听了只淡淡道:“我唱不了许多词。”班主们的眼睛往往会在她颈项间逗留一瞬。他们听说过那件事,指望她为他们摇更多钱的欲想却使他们屡屡抱着侥幸试探。他们靠戏子为生,却也鄙薄这戏子的营生,但他们鄙薄不了金钱。阮梦生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摇钱树,伶界老板们趋之若鹜。
阮梦生不在一个戏班子定包,她在江南各地辗转,搭班唱戏。有一个地方她每年秋天都会回来,桑原。沈家是这个地方的大户,每年的堂会便因阮梦生多了些光彩——阮梦生只唱沈府堂会。桑原人在羡慕嫉妒之余,暗地里却发一些恶毒流言,沈家大少爷三年前莫名其妙的失踪与这戏子只怕有关。许多人对三年前那件事记忆犹新,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件事曾经轰动桑原,那些强人当年秋天便被问斩了。那个秋天是桑原血腥味最浓的一个秋天,七个强人的血让一向宁静的江南桑原镇沸腾一时。那个时候,阮梦生还只是一个戏班学徒,怯怯在台上跑龙套的小青衣。
“二少爷,老太太唤你过她那边。”衣服下摆又被一只手拉了轻摇,沈二少脸依旧朝着舞台的方向,伸一只手突然握住轻摇的小手,画儿丫头的手在他的把握下象一只受惊的白鸟,想挣出他的掌又似不忍离,细声道:“二少爷,给人看到,画儿要挨老太太骂的。”
沈二少松开手,侧过脸轻挑了挑嘴角道:“画儿,跟你说过在我面前不能拘谨。叫我名字,去疾。梁红玉这折戏完了过去,你带这话给老太太。”说完又热烈地看向戏台。
画儿没有接话,视线顺着二少爷的方向看去,戏台上戎装的梁红玉手握双忤,正击鼓,头上的长瓴俏皮弹跳,下面一张粉墨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台下却轰然一片喝彩声。阮梦生的《梁红玉擂鼓战金兵》,老太太点的第三出戏。今晚过后,沈府堂会就散了。画儿两手绞握,抿着唇,乌黑的大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阴翳,手掌心隐隐疼痛,指甲陷进掌肉里了吧。她嘴唇颤抖,喉咙里模糊发出一声:“大少爷……”
沈去疾徘徊在花园里,不远处的戏台在月光下安静地空着。园子里早开的桂花与月色混合成一缕清甜的气息在夜色里流动。沈去疾将手插进西服裤袋,仰头对着挂在树梢上澄澈明净的一轮圆月曼声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他这次是真的动了心,那个戏台下不喜张扬的,沉默缄言的女子;那个戏台上一举一动颠倒众生的绝世青衣。她就是他这一生的醉生梦死。幸亏这个秋天他回了当初一意逃离的桑原,他一度觉得压抑的这个地方,而今就是他的仙台。西洋人说的多好,爱人在的地方宛如天堂。可是,那个女子明天就要离开桑原,他如何才能挽留,或追随而去?
不可能,老太太再也经受不起唯一的孙儿离去的打击了。三年前大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痛几乎要了老太太的命。那些投大哥沉江的强人虽然伏了法,沈家失去长孙的痛却一直盘桓在沈家人心头。强人被捕招供说他们本只想抢了那公子哥身上携带的金银,并不欲害他性命。透漏消息给他们的幕后人却一定要他们杀了那公子哥,说斩草除根。强人们居然说不知道幕后人是什么人,怎么严刑逼供直到问斩也问不出幕后人面目来。人们猜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幕后人,那些强人捏造个子虚乌有的幕后人出来只是妄图推卸罪责。
反而是目睹强人劫财沉江被发现遭追杀几乎被割断喉颈的当年戏班小青衣阮梦生在这场事件中开始转运,短时间里一跃成为青衣头牌伶人。只是她颈项间从那以后总缠着一块帕子,遮掩着伤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阮梦生可是真应了这句老话了。
桑原人还有一个疑问是沈家大少爷为何要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携带了大量金银出现在江边,如果是出门做生意也不需孤身暗夜出走吧。沈家人对种种传言讳莫如深。沈去疾对大哥横死也生过同样的疑问,却没有去问家人大哥暗夜出走的原因。他当初不也是觉得这个家太压抑,乘暗夜离家远去北平么?也许大哥情形与他同,只是没有他的好运。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桂花的香渗在空气里,一丝丝侵袭着阮去疾的嗅觉器官,他抽了抽鼻管,捕捉到桂花花香掺杂着一种奇特的香味,白天他闻到过那种香味,画儿发上散发出来的。沈去疾移动视线判断风吹过来的方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假山的阴影里,不远处的花园侧门明亮的月光下,一个纤细的背影正向这门移去,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背上,月光斜斜映衬着娇柔侧面,是画儿。沈去疾心里一动:“夜深人静的,这丫头干什么去?”
背影到了门边,凝立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月光下铜钥匙的光泽一闪,沈去疾似乎听到那把锁住侧门的大铜锁“哒”的开启声。画儿象一片轻薄的纸滑出了门缝,沈去疾心里某个地方“哒”地一声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画儿是老太太让人从育婴堂抱回来的“伴生儿”。
桑原一带的大户人家迷信头胎得男孙要弄个命贱的女娃一起养着,可以趋吉避灾。画儿就是沈家大少爷,沈去患的伴生丫头。从小跟沈去患青梅竹马的,大了就成了伺候大少爷的丫头。画儿沉默温柔,手脚又伶俐,沈府的人倒还都挺喜欢她。沈去患出事后,画儿一连数天不吃不喝,一门心思寻死,老太太可怜她,看着她也好歹对长孙子有点念想。让人强行用东北老人参熬成的汁每天灌她,吊着命。后来这画儿活过来便跟在了老太太身边,越发沉默寡言,也不见她有多悲伤,也没有多欢喜。有的下人偷偷叹息这个女娃的魂跟着打少爷走了罢。
沈去疾是大略知道这些的,但他性情活跃,对画儿有时候撩拨撩拨,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原该似北平那些女学生一样鲜活才对。所以,发现画儿深夜偷偷出园子,沈去疾的好奇心怎么可能按捺得住,他悄悄跟在了画儿后面。
画儿走得不快,她一只手臂的臂弯挽了一只盖着盖的篮子,似乎里面的东西不轻松,她的一侧腰微微倾斜,影子长长短短,后面的沈去疾疑疑惑惑。在一处地方,画儿停了下来。
空气里流动着湿润,沈去疾惊讶地打量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不自觉地将身体隐在一艘废弃舢板的后面,透过缝隙继续看画儿做什么。画儿蹲在一处码头青石板上,放下手里的篮子,一会儿在她面前隐隐生出火光,淡淡烟味里沈去疾又闻到那种奇特的香味,他想,画儿在烧什么?
他集中精神再向画儿那边望过去时,突然瞪大了眼睛,闪烁的火光下,一个人蹲在画儿对面,往火里投着什么。火光在这个人脸上跳跃,光华夺目,晶莹剔透,居然是她!沈去疾揉揉眼睛,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盈盈月色,灼灼火光下,那张脸,分明就是他渴望的那点醉生梦死!阮梦生,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出现在大哥三年前出事的地方?
月华如练,江水无波静静流淌。两个女子隔着一团火默然相对,往火里投着纸钱,场面极其诡异,又似乎这样的一种相对早已经熟悉。沈去疾亦有些伤感,秋天是大哥得忌日呢,画儿还记得这么清楚,他却几乎忘记了大哥的模样。也怪不得他,他与大哥本不是一母所生,很少亲厚,性情上也大不一样,大哥出事的时候他远在北平,所有事情这次回来后才了解得多一些,家人的哀伤却也淡了许多。
画儿往火堆里倒了一些酒,火焰矮了一瞬复又明亮。沈去疾不由自主地想过去要她们那些疑问,阮梦生却倒在了地上。沈去疾又闻到那股浓烈奇特的香,是千日醉?他想,千日醉的香没有这般浓烈啊。
空气里飘荡着迷醉的香气,画儿站起身冷冷看着倒在地上面对着自己的女子,慢慢道:“三年了,你该下去陪少爷他了。你不去,他该多伤心啊。少爷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她眼里渐渐浮出一片晶莹,梦上水雾。地上的阮梦生不出声,一双戏子多情的眼睛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神清朗,有一丝看透世情的悯然。
画儿身子突然颤抖,嘶声道:“闭上你的眼睛!我不要再看到你这样一双钩子样的眼睛!当初就是它们害死了少爷!”
阮梦生微微合上眼,轻轻道:“去患,我这次再也不会见不到你吧。”白玉般的脸上隐隐漾开一缕笑,月色里凄凉的艳。
画儿俯首冷笑,道 :“做梦!唱戏的就会做梦!三年前你得不到少爷,现在你一样得不到。呵,阮家的千日醉少爷没有告诉你怎么防么?瞧,少爷并不是什么都不防你的,至少他向你保留了这个秘密。”
她转身在篮子里摸了摸,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握在掌中,又拿出一只小葫芦,笑着道:“桂花开时千日醉。少爷最喜欢画儿酿的这种酒,沈家人喝了这种酒不惧这迷香,你却两次倒在这迷香下。三年前让你逃脱了,三年后你还有机会么?或者在我割断你的喉咙后会给你饮用这千日醉,让你尝尝少爷最喜欢的味道。这样他在黑暗的水底容易找到你。”
沈梦生慢慢睁开眼睛,道:“去患真是你买通那些强人害的,你,你终于肯承认了?好,好,三年了,我终于得到答案。”月色如水,那张清艳的脸上显出一抹释然。
画儿挥了挥手里的匕首,寒光四射,锐声道:“是你害了少爷!他一点苦都没有吃过,怎么可能跟你这样的贱人颠沛流离?你们这些戏子,又有多少真情?少爷绝不能被你骗了!三年了,三年,你阴魂不散,害了少爷又想害二少爷?你去死!”
阮梦生睁大眼睛,眼角流出泪来,哽咽道:“我对他是真心的,从来没有想过害他。是他一定要离家出走,我劝不住他啊。画儿,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让那些强人害死他?”
画儿垂下手,喃喃道:“我也没想到!我没有想到啊!我要他们劫走少爷的钱财,杀了你!少爷拼命护着你,他们,他们……”
她蓦地扬起手中匕首,恨声道:“少爷宁肯跟你这样一个低贱的戏子!不顾伴了他十几年舍我与你私奔!我恨你,恨你这不要脸的贱人!你去死!”
阮梦生绝望地闭上眼睛,叹息:“患生,原来有人比我更爱你,你是幸还是不幸。”
一声惊呼,阮梦生张开眼,画儿滚向青石台阶,似一只轻飘飘的草人,落向滚滚江水,恍惚间,似有一点笑落在她眼里。
撞开画儿的沈去疾呆呆站着,低低的风里细细的千日酿香气萦绕不去。
爱是最冰冷杀人武器。
我的爱,一杯桂花酿饮完了,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们的爱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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