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并不总是万籁俱静。
　　我趴在阳台的窗沿，透着白色的纱窗向外望着，远处赶路的夜车以及荷塘青蛙的鼓噪，被纱窗细小的窟窿所分割，强行从耳朵闯进我的身体，而后在大脑皮层占山为王当了草寇。
　　
　　今天很烦。
　　烦得我飞快地点上一颗烟，猛吸一口，一阵眩晕后我暂时摆脱出萎靡之态，然而敏感的妻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能饶恕空气的浑浊，于是被呵斥声缠身的我又狼狈地躲进厕所——妻有办法，她总是让浑浊的空气在彼此间交流，并安排了一个经典词汇留在对我的解释大全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其实为了享受宁静，即使马桶盖里泛出的臭气及喉咙里永远存留的浓痰不停的侵袭我也在所不惜。因为临睡前，我总会被喧嚣的白日记忆所包围，却只有在焦油和尼古丁的麻醉下遁入梦乡，而只有梦乡，才能使我真正的享受宁静的快乐。
　　所以我喜欢抽烟。我现在就在抽烟，在一个马桶盖上。
　　
　　行为上的我在美美地吸烟，思想上的我却嫉妒得要死，很奇怪这两个我总不能得到完整的统一。烟头上的那一点忽明忽暗的星星之火美丽极了，行为上的我很滋润地享受这一刻。然而思想上的我却没有这么幸运，它被带到了白昼时的记忆，并痛苦地克隆着时间和空间，我又被重新带到了清晨……
　　
　　11个月的丫头又把屎拉到了床上，我极度厌烦但无可奈何。宝贝看到我睡眼惺忪安慰似地吐出不很清楚的俩字——爸爸，这两个字叫的我心气儿全无，于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地打扫战场，一旁笑嘻嘻看我忙呼的丫头把玩着塑料玩具让我嫉妒得要死。洗床单，作饭，穿衣服，扫地，喂饭，刷碗，送孩子…还好是夏天，但这个忙碌的清晨即是妻与我分工搭理，时间同样也显得拥乱不堪。
　　
　　上班的路上我点起第一颗烟，心想人为什么要长大，要是都如丫头那么大该多好。过马路时我被横冲直撞的车流所阻碍，身后同事猛地拍了我一下肩膀打招呼，毫无准备的我被吓一跳，象极了被警察缉拿很久了的通缉犯。我狠狠地嘬了一口烟，咽下的时候呛得我涕泪俱流，好容易缓过劲儿，冲着同事就擂了一拳，说你丫得也欺负我。同事莫名其妙望着，愣神似的问我哪根筋又不对了这么大火气，我说没事并递上根烟给他。路上我们口是心非地谈论着单位的事并开始互相给对方戴高帽子，帽子越戴越高的时候我们显得很激动，仿佛当年大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好容易挨到单位门口，我最后抽了一口烟屁股，仿佛要把精华吸干似的，然后用皮鞋左右转了一圈狠狠踩在地上碾碎。进厂的时候我连和这个同事招呼都没打，径直往办公室走去，涮拖把水龙头那里我又看见他，这回我们各忙各的彼此都没理对方，边涮拖把边觉得刚才自己搞得象演一场表演，内心的东西一点儿也没交流，禁不住暗暗骂了一声：这老张，又开始往我眼里揉沙子。
　　
　　进了办公室就开始象往常那样千篇一律干着自己的事。这他妈什么狗日的世道，忙的忙死闲的闲死，领导照例打个照面该干吗干吗，该看报纸喝茶的绝不会去帮你整理文件，该出去打麻将的还需要找个理由是陪客户谈心，该去露脸的憋着心思在上级面前当跳梁小丑…可为什么总是苦了自己这个当公司办的可怜人儿，是他妈的个人都能指使自己干点什么！我恼怒得忍不住又叼起颗烟，扔下一堆别人“照顾”过来的活发愣。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开始看谁都不顺眼。
　　
　　事儿一个一个的来，烟于是我也一颗一颗的抽。事儿干得我身心疲惫，烟抽得我口干舌躁。我探头无意间瞅向了窗外，再后来就是外面嘈杂的声音把我从办公室拉了出去。
　　娘的，这帮销售员，又该骂他们又该感谢他们，你瞅，送出去的货却拿不回钱，还好对方是商场，没钱给却要单位尽管拉货顶帐，于是本单位少了许多进帐却多了许多福利。工人们象到菜场里挑菜一样在里面乱划拉，生怕自己吃了亏挑些便宜货，男爷们这时候看起来也象个婆娘，婆娘们也不顾了矜持换副嘴脸做了泼妇。刚才挑东西就唧唧喳喳象公园老头笼子里的鸟，回到各自办公室更不肯浪费了爹娘生下来留给他们的嘴，于是各办公室的同事们不知多少对方的直系亲属生殖器遭殃，可互相见了面又比见了他们老娘还亲似的。靠，都是些人精啊。
　　说实话我没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但没办法，谁让自己跑出去晚了呢。等我伶着网兜兜回来一大堆“残羹冷炙”时，我不能不阿Q一把了，要总是这么气还不把人都气成神经病，哪儿那么多气啊，我安慰自己，并且又开始从裤兜里摸烟。嘴上很高尚很大度地和同事摆谱，心里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点。暗暗骂道：你们他妈的都是什么人啊。转念一想估计他们也会骂我假清高，想着想着自己心理打了个平手，于是安然。可安然归安然了，烟却又被我抽了一颗，让我又少了5分钟的寿命。
　　我把这个罪过归结于世态炎凉。
　　
　　中午回到父母家，本想放松一下，可厕所的下水道因为擦孩子屁股的卫生纸堵了，我紧紧张张捣鼓了半天，手上沾了些不该沾的东西让我中午饭都不想吃，于是抽烟，任凭肚子咕噜噜抗议着。
　　孩子不肯吃饭，全家上下象宫廷里的侍女一样伺候着公主。好容易吃饱喝足睡着了，满以为轻松些，却不想饭桌上又开始听老爷子絮叨着：钱，房子，菜市场，自己的事业，家庭的关系，家里的，单位的，孩子的，老婆的，我的， 你的， 他的事事。搞得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妻在吃着米饭含着笑，善意地充满同情地看着我，我作了个鬼脸——谁叫老爷子老妈替我们看孩子呢，作为交换，我们就得听老人们嘟囔，还不准有丝毫的腻烦，否则，一切自理，我们傻眼。
　　
　　感觉后羿射了八个太阳天儿还那么热，我想也许是剩下的那个兄弟在为其他哥们报仇。走在路上，油忽忽的柏油马路在太阳的照射下白得可怜，让人一眼看得出它的无助，然而却又毫无办法的默默在那里承受，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没有阅历。其实我也没理由去笑话这个没生命的东西，我不也同样如此？与此同时我又突然想起了拉着黄包车的骆驼祥子，尽管我和祥子没有任何可以类比的地方。到了办公室我马上打开空调，扎皮肤的凉气吹在我身上，感觉比祥子驴饮井水还爽。
　　我满以为抽的这颗烟是自己最惬意的时候，然而这种惬意并没有持续多久——房产科老李电话说这次因为是调剂无房户住房，自己无法搬更大的房子。TNND，礼也送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钱也递了，可该办的事没办，我扣上电话内心里就开始不停咒骂。可又能乍办，如今的人精得跟猴似的，收礼眼不眨，话却说的冠冕堂皇圆滑的很，还不如电视里演的黑社会，答应就答应不答应钱也不收。得，哑巴亏这回是吃定了，我感觉自己吃了一个“日本小姐”（苍蝇）——太阳的兄弟能给他们报仇，我付了报酬却没能把事办成。靠，我又一次掐灭烟头，可超过太阳的温度把我的指头烫得生疼。我吮了吮，起了个水疱，咳，十指连心呐。
　　
　　大概因为热的原因，领导下午都放了羊，剩下这班兄弟在这里“独守闺房”。维修室老任便开始凑人手诈金花，整个屋子于是开始烟雾缭绕。也不知结束的时候我抽得是第十五颗还是第二十颗烟，反正是老任递上来的。这厮一下午赢了100元，递上烟也显得那么大气，眼眯成条缝象足了汉奸见到板垣司令，谄媚地很。其实也不用这么贬人家，如果要我和老任换换角色，我肯定比老任更谄媚，甚至会夸张得给板垣司令们行个军礼，以感谢他们送来的“军粮”。
　　我艳羡地看着老任，老任屁颠屁颠地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顾得美美地吸烟。
　　
　　 好容易捱到下班，回家后逗孩子乐，上上网到也惬意，想起来不自然从心底漾起一阵笑意。然而好事不多，坏事总爱扎堆往一起挤。妻也学着和《一地鸡毛》中小林老婆那样为了块发馊的豆腐和我吵，脸色一如她那样发青。如今的两口子不比古代，各有各的单位破事，一天下来自然不会多么愉快， 导火索往往总在不经意的鸡毛蒜皮中点燃，搞得人神经兮兮。我是个“气管炎”（话说起来一个家庭总有个妥协的），于是只是愤愤地抽烟，不然就默不作声直到矛盾降温，老婆常说这是我唯一的优点（然而谁又知道自己内心的烦闷，无聊）……
　　
　　我坐在马桶盖上，不知不觉烟早已熄了，长长的烟灰弯弯的挂在烟屁股上，稍一掸，落下了。我续上一颗，让烟的眩晕继续麻醉着我，美美地再继续抽上一口，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什么值得去想呢，自己想得明白么？我不过是虚构的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虚构的空气，想什么是有意义的？说什么是有意义的？做什么是有意义的？厕所里灯没开，很黑，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响动是滴答的水声。静，真的很静，静得我忍不住咳了几声，间中的几声咳嗽，几乎要了我的命。是的， 在正常情况下，烟雾是从我的鼻中涌出来的，偶尔从口中嘘出的残余让我咳的似乎五脏六腑都要汹涌而出。
　　
　　 缓下来的时候，我只让它燃着，看着从烟头透出的光中直直上升的烟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里——其实更像是被空气吸进去了。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一瞬间，他才生平第一次对时光的流逝有了一点恍恍惚惚的感受，他每走一步，身体就像失掉了一块，身体就轻一点”，这话说得好极了，就像从我的身上长出来的一样。我想这就叫做“灵魂出走，朝着天上的那颗属于自己的星”……人也就那样，但那也不能怪我们。
　　
　　 第四口烟，它燃着了一半，犹如人生走向中年。一切已没了眩晕和新鲜，难以下咽的烟气以及内心对它的依赖，取舍两难。我开始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我为什么抽烟？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今天我很烦。
　　
　　抽到第五口时，我的喉咙开始发紧，我知道该是我舍弃它的时候了。日子就是日子，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想怎么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不知道谁！我想起《一地鸡毛》中小林的话。
　　
　　我打开马桶盖，把烟屁股扔进水道，带着我的思想，去他妈见鬼去吧。
　　我感到喉咙发紧，它让我觉得只要轻轻一碰它，它立即就土崩瓦解，然后像烟雾那样被空气吸走，我知道，一切快要结束，就算我不想，舍不得。
　　
　　 我拧动抽水开关，马桶里卷起一个旋涡，带着烟头，带着我的思想，飞泻而下。
　　
　　刷了牙，躺下睡觉。我知道自己必须养足精神。
　　
　　明天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