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闻中-个人文章】
穿越形式的迷雾
□ 闻中
2003-08-12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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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面已谈了生命形式的秘密,接下来我准备来谈谈写作当中的一个重大秘密——文章形式的秘密。实际上,这个秘密,我是整整花了将近10年的功夫才发现的。
多年来,我们的写作课一直都在强调内容,强调文本的思想和内在的意义,而忽视甚至无视于表达这些内容、思想和意义的形式。比如看小说,只注意故事情节,而忽视了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的方式。当然,我不是说内容不重要,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都是同一个事物。而我这里只是在强调这硬币被忽略的那一面。
或者我们可以把内容比作水,世界上那么多的溪流,每一座山都有它的泉水,它们最终都要到达一个地方,那就是大海,但它们不需要打听方向,就能到达,为什么呢?因为有形式的路径,溪流的两岸和河床便是把水流导向大海的形式;在到达海洋之前的那段路径,就是形式。形式,虽然不是心脏,但它却是能让心脏生、让心脏死的血管。
实际上,当我们觉得文章难写、不好写、写不出,并不是因为没有内容,而是找不到出口,也就是找不到如何表达的形式。内容?内容有啊,内容就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就是内容,你已经拥有了全部的童年和少年,以及有一大部分的青年时光,实际上,对于写作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笔财富更丰厚的了。我相信,即便对于一个优秀的创造力旺盛的作家来说,单单童年就够他写一生了,何况还有其他的生命体验。
我有一个信念:生命当中的每一丝经验都不会消失;我们在过去时光里的所言所行,甚至心理的每一丝波动、情绪中的每一声轻叹,都没有消失。它们都在,不过不是在我们的大脑里,而是埋藏在我们心灵的底部,当从心灵的底部上升抵达大脑时,我们就记起来了。所以我们说,这些内容都因形式的缺乏而被封锁在你的内部,无法出来,就好像泉水被封锁在大山的内部(象花朵隐藏在种子的里面),形式是出口,没有了出口,隐藏在山腹中的泉水就无从喷涌而出;形式是路径,没有了路径,无法到达那个远方的大海;形式还是容器,没有容器,智慧无法收集,即便收集了也必将逃逸。
而一旦有了恰当的形式,你将会调动起你所有经验的宝藏,原来沉睡在山林内部的泉水也开始汨汨而出,或者你在一些形式的冲击之下(人们肯定有这样的经验),比如音乐,这就是形式;比如说文字,这是形式;比如说月光,这是形式;比如说一帧旧照片,这是形式;甚至一种香味,一种声音,春天的一朵花开,秋天的一片叶落,在这些形式的冲击下,生命的体验和已逝的过去又会纷纷重返你的大脑,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某种情境(形式)之下,你会记起许多无数的早已忘却的往事的原因,他们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一直都在,可是你不在,所以连你自己也以为它们真的远去了,实际上它们一直隐藏在你的生命内部。这也道出了另外一种智慧:真理一直在它“在”的地方,我们之所以没有找到,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在,我们不在我们“在”的地方,而在我们“不在”的地方,所以我们错过了。
我曾经给一位朋友回过一封信,里面有这么一句:
“……花开花落、溪流喧闹、四季轮回、夏雨冬雪……它们都是形式之寓言,这里边也不知蕴含了多少的灵性和智慧,我们生命的舞蹈便是建立在对这类形式的深刻洞悟的基础之上,那便是爱的萌发、智慧的欢歌和圣洁的诗一般的艺术。”
大自然的一切都是供人们领悟的对象,都是寓言,作为启发人的灵性的寓言,是形式之根。
那么,形式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想讲一个故事、一个书中人物和一个诗人的事情:
一、这是我的一位富有才华的朋友告诉我的一个故事。故事的大概是这样的:
那是个战争年代,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过来了,有两个兄弟,大的10岁,小的5岁,爸爸是国民党军官,在前线;而妈妈还在家里整理一些东西,吩咐两兄弟先随着村子里的人们逃难。于是,这两兄弟,10岁的背着5岁的,在熙熙攘攘的逃难的人群里开始了流亡的生涯。但突然,在哥哥背上的小弟弟发现了沙滩上有两件物事:一把小梳子和一面小镜子。弟弟十分高兴,告诉了哥哥,于是,兄弟俩走出了人群,旁人喊也喊不住,走到了沙滩,捡起了那两件被逃难的人群遗弃的廉价东西……
好了,这故事就到这里。这是真实的故事,我的朋友说,大的哥哥是他的伯父,小的兄弟是他父亲。就这两兄弟而言,日本人打进来这场民族的磨难,对于他们就象谎言一样的不真实,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容易摆脱民族的梦魇,忘记了近在咫尺的苦难呢?实际上,孩童基本上就生活在形式的世界里,他们活在这世界迷人的表象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才是真正的边缘人物,所以才会无忧无虑,这是形式的奥秘。一旦他们进入世界,来到世界的内部,他们便开始了忧郁。
二、这是关于《浮士德》的。
作者歌德是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天才,而且是最稀罕的顺利的天才:他出生于世家;24岁便已完成了名满欧洲风靡一时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几乎没几年就成了当时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领袖人物;并且官当得挺大,是一个国家的枢密大臣;他的智慧和才华又象万物生长一样地渗入除文学外的哲学、历史学、造型艺术以及光学、色彩学等领域,并均取得了卓著的成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迷人的女友与他相伴,关于他的桃色事件,我们即使是讲它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讲得完……而且他的命很长,活了82岁。歌德,将他一生当中的60来年的光阴来写一部史诗,这就是《浮士德》,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史诗之一。他所塑造的浮士德,是个学识渊博,却贪得无厌的人,这故事的背景是一场赌搏,是上帝和魔鬼梅靡斯特,关于浮士德灵魂的赌博:如果浮士德不满足于人世间的一切繁华,回归正道,那么他的灵魂就属于他自己,也就是归属于上帝;如果他什么时候在浊世之中迷失于歧途,那么这灵魂将归于魔鬼,于是梅靡斯特便千方百计帮助浮士德实现在人间的欲望,可野心勃勃的浮士德果然并不满足:他厌弃了知识;经过了爱情和权势的历炼;在对美的追逐中又以悲剧告终,最后,由仙界回到人间已一百岁、双目失明,然后,在对海边封地的理想王国的创造中,他惊喜地发现了自由,终于,他却喊出:“真美啊,停一停吧!”的呼声。于是,他生命的终点就停靠在了自由的怀抱。也就是一种较高形式的臂弯里!安然瞑目。
实际上浮士德走的是一条形式之路,其每一阶段的魅力足以令平庸的人就范,轻巧地把一生押上去。但浮士德却愿意冒险,所以,一旦来到内部便开始厌倦乏味,于是穿越形式的重重迷雾,渐次步入更高的形式之域。
这是一个天才诗人沉思了60年、几乎尽他一生的智慧才得出的终极结论,它就象一个巨大的寓言,弥漫了时间和空间,弥漫了人性的全部奥秘。
三、前些时,我在读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的回忆录时,发现一段有趣的文字,题目叫做《穿着拖鞋出走》,其开篇是关于著名诗人魏尔伦的:
1872年7月7日,星期天,保尔·魏尔伦上街去给患病的妻子买药,药店就在附近。所以他穿着拖鞋,在短短的路程中,他不幸遇上了兰波。兰波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了魏尔伦弃家出走,同他一起去比利时旅行。魏尔伦于是未去药店,却和兰波径直到了火车站。他妻子徒然满巴黎找了他三天,走遍朋友家,甚至停尸间都去找过了。后来才知道丈夫同《醉舟》的作者一起,到邻国比利时去了……
诗人,本来就是具有诗性精神的人,象魏尔伦更是典型。他们和世俗誓不两立,处在世俗的另一头,处在生活的外围,世俗的苦难无法渗入。他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未来,这显然是被形式(未来的表象)所引诱。他们不轻易服从命运,没有牢靠的生活锁链,他们面对星空,有更高的仰望,没有什么苦难能够逼迫他们轻易沉入世俗。他们本身就是形式的探险者(诗人),或者干脆说是苦难人生的边缘跋涉者,只要形式一招手,他们便能轻而易举地离开这世界。
这几件事情都回到形式,并终止于形式,满足于形式。奥古斯丁说:“神啊,我无法解除饥渴,除非解饥渴于你。”在此,形式几近于宗教的魔力。
当你欣赏一幅优秀的画作时,画里面的内容可能就是一个苹果,或可能是一只陶罐,或一朵向日葵,这些事物平时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地忽视过去,因我们的麻木,已无法令我们的心灵产生感动了。但我们在画作的欣赏中内心却突然在起变化,你发现你被感动了,甚至只想流泪,这是为什么呢?很显然,这是色彩和构图在作用着你,也就是形式的力量在对你产生作用;当你听一首歌时,同样,作用和感动于你的可能就是旋律,这也是形式。
(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易经·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化万物。”显然,形式有着阶段性的层次之分。另外,庄子关于影子和魍魉的寓言与柏拉图的理念论及“影像的影像”的说法也说明这个道理)
现在我们来谈谈文学,我相信,文学的大部分的能量来自于形式对你的冲击,来自于形式的力量对你灵魂的打击面,这是文艺美学当中的一个重大秘密,这个发现对于我自己无异于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我的内心。
那么,如何去锻炼我们对形式的感受力和敏锐度呢?如何找到自己思想泉水的出口呢?我想除了对自己的生命进行反思以外,最好的方法便是读书,读世界上最好的书。通过读书,直接进入到形式的内部,学习形式本身,而不是学习人家的生活和思想,或人家的人生经验,这一切你实际上都有,并早已具备,不能向外寻,而应向内找,我相信,我们在阅读任何一部伟大文学作品时,所经受的感动都是你自己情感在自己心灵内的回响,所以,我们不能抱着孩子找孩子、戴着眼镜找眼镜。而是通过阅读来促醒自己生命的自觉,促使自己经验出口的发现,所以,好书的标准就是:能够最迅速地鼓起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促成我们对自己生命的反思。能达成这种效果的书就是好书,而这种效果又是通过它们的形式来达到的,好的文学作品无不如此。
我自己第一次被形式惊醒,也是通过读书,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但我却要花去整整10年的阅读时间来承受形式对我悟性的检验。
我对读书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我曾经也迷恋过其他事物,我喜欢打牌、搓麻将、唱卡拉OK,但这些东西都无法占有我的生命,于是我先后一一放弃,唯有对读书的热情与日俱增,象潮水一样高涨。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是书中的什么东西在使我着迷,使我衣带渐宽,形神憔悴,而痴心不改,今天,我才意识到,是形式,是语言本身的内在张力在诱惑着我。
那么我讲的文学形式究竟是什么呢?就文章而言,是语言的外部形态,也是语言的内部张力,是节奏和音响,是韵律和色彩。实际上,一句话:形式,就是诗;英文叫“poem”。任何文学作品都共有这一个心脏(诗)。这一点在翻译中尤其突出,我们在翻译的时候,可以传达内容,可无法传达它的形式。所以,形式才代表文学的本体,是诗的本体,或本体之诗。我们来看这么一首诗:
寻隐者不遇/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诗的意思是:“我到山中寻找一位隐士,在一棵松树下遇上他的童子,一打听,原来他的老师采药去了,也在这山里面,云那么深,不知在何处。”这意思谁都能讲得出,但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写出这诗来,经我们这么一翻译,并无余味,那么,丢失的一部份便是诗。
这种现象在两种语言的翻译中更加明显,我前段时间在一个学生的文具盒上见到这么一行英文:
“…Drinking alone, with no friend near, raising my cup, I beckon the bright moon; my shadow…”
我一读之下,感觉内容似曾相识,自己仿佛曾经阅读过,后来我在李白的诗集中,我发觉了他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原来那两句英文,便是这里面的第二、第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半:“…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虽然已通过著名翻译家的手笔的诠释,但我们在这英文里面,却几乎感觉不到李白诗中的音韵和声响,诗的光芒,这么一转换便被遮蔽了,甚至散失了,这是诗的丢失,也就是形式或本体的丢失。
可见,诗存在于形式里,而形式才是文章美丑的秘密所在,所以,我们读书的时候,一定要叩开形式的大门,才能一窥书中的堂奥。
好了,至此为止,我们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另外一种转换,将形式的概念从文学的外部慢慢转移到了文学的里头,最终停留于诗——文学的心脏部位,也就是说,形式潜伏在文学作品的每一条纹理之中,一直延伸到文学的最内里——心脏。这样,形式和内容已经合二为一了,一枚硬币已被完整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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