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手掌流进她的嘴里，她不语，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地不知道看着何方。房间外莜突的人影凌乱地映在窗纸上，夹杂着打斗的声音与“有刺客进宫”的呼喝声。外面发生的事她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是一个小宫女，像她这样的宫女汉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在她单纯的记忆里，只有远在江南的爷娘，也许还有日日浣纱的溪水。深不可测的汉宫，与那些单纯记忆相伴的是宫墙外面夜夜挂着的明月。“秋月，你出生的那天夜里，天上的月亮真大，真圆。你的脸啊，就像圆圆的小月亮呢。”娘的声音柔软飘渺，她的嘴里腥涩气息渐浓，血沿着嘴角滴到她胸前的衣襟上，吣进肌肤，冰凉。
　　
　　窗纸上的人影渐渐静了，人声与脚步声有了规律。远远的有呵斥开门的声音，渐渐的声音近了。秋月听到捂着她嘴的人呼吸粗重，背上的利器嗒然落地的轻响。她动了一下，将眼睛凝注向那个人的面目方向，一双眼睛也正在看她。两双眼睛默默对视良久，终于，那个人松开手，向门口走去。一条血线顺着那人的手掌滴洒。
　　
　　秋月蓦地抢到那个人前面，背抵着房门，仍是不出声，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那只滴血的手掌。那血的滋味，留在秋月的口腔里了，那是她熟悉的一种味道，爹爹的伤口流出的就是那种味道。“公公，这间是服侍小太子的宫女住的房间，娘娘吩咐过任何人不能进去。要不要进去搜。”门外有人在问。她脸上仍旧是平静，慢慢转过身去，解开了身上的衣衫，他在背后看到她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开了一线房门：“有什么事。”声音如静止的水波。穿过室外的灯火与林立的人影，她看着高墙外一轮明月。江南的月也和这月一样圆了吧。娘说：“秋月，等这月亮圆了十次，爹娘就可以接你回家了。”
　　
　　十年，月亮静静挂在宫墙外。秋月的容颜依旧，记忆也仍旧简约：江南的爷娘，日日浣纱的小溪，也许，还有那个夜晚，那双眼睛，那只流血的手掌。以及一点微末的牵挂，那个人离开时久久凝注她的眼神。
　　
　　许多夜晚，秋月对着高墙外的明月出神，心里是永远的微凉，那些月光的清寒似乎在她出生那一夜就流淌在她血液里了。小太子调皮的手是她能感觉到的一点温暖。小太子天真，她知道这天真随着岁月与汉宫里的倾轧终将世故残忍。十年，秋月看到太多白头宫女的凄凉，她只希望娘的话是救赎。还有，一个希望，衍生于那道目光里的不曾承诺的希望。
　　
　　二十年，月亮静静挂在宫墙外。秋月眼角有细碎的皱纹了，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有在看着高墙外那轮明月时，她眼里才会闪过一丝润泽的光。那光瞬间即逝。她心里的月，已落了。大汉天子雄才伟略，却也有一丝遗憾：那个从小给他平静眼神的女子，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他的眼睛了呢。他是天下人的神，却也曾是她身旁日日缠绕的小小人儿啊。他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她瞬间失去清亮的眼神：在他的要求下，父皇破格授予她，一个小小宫女管理内务的女官职务。那一刻，刚长成少年的他心里的欣喜淡了对她眼神变化的疑惑。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谁的心，在这深深的汉宫里，了然一切的，也许只有宫墙外高高挂着的那轮明月，或者，还有他。
　　
　　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秋月悄然起身，推开房门，高墙外，明月依旧。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秋月仰首望着那月，有细细的琴声婉转幽咽随着月光流淌。秋月轻轻叹了口气，低首，地上有两条淡淡的影子。她转身，那个人站在身后，深深看着她，淡淡月色里，他露在外面握着佛尘的手掌上，有一道刺目的陈旧伤痕。隔着树木的疏影，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喊：“公公，奴才在外面伺候。”秋月的泪水潸然而下……那一夜后十年深宫再见，他再没有离开，在这深宫里她是他夜夜守望的明月。
　　
　　月有阴晴圆缺，白头的岂是深宫的那些红颜，还有我们曾经在自由中忽视的一些情感。曾记汉宫，那一晚的深情——汉宫秋月。
　　
　　
　　附：汉宫秋月
　　此曲有两种较为流行的演奏形式，一为筝曲，另为二胡曲。据载，二胡是刘天华先生所传。《汉宫秋月》意在表现古代受压迫宫女的幽怨悲泣情绪，唤起人们对她们不幸遭遇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