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淡 的 远 山
　　 ——峨嵋行
　　
　　过了这么许久，才拿起笔来写“峨嵋行”，记忆淡了，情思淡了，笔墨也淡了，真不知从哪儿写起的好。
　　一路山，一路水，一路云雾，一路颠簸……
　　
　　（一）“娥眉”行
　　
　　昏昏沉沉走出站台，整个身心仍然和着列车的节奏。一股湿润的气息弥漫着，这是成都么？望着那轮红红的日头，晨雾掩去了它的光耀，心里有点纳闷，总觉得是置身于长安古城。蛮怪！
　　第一次蜀道之游这样轻易地实现了，反而大大地不满足起来。
　　我和娴乘上驶往金牛区的班车。
　　我说：我俩加一起，应叫娥眉行。娴说：臭美吧！
　　呵呵呵，好开心！
　　那时候，成都的街道两旁花木成行。夹竹桃长得小树般高，红颜依旧，只是一点儿风韵都没有。美人蕉人高马大，失却了花美人的气质。
　　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吹毛求疵了？不好、不好的。
　　售票员不讲普通话，不报站名，上车或出示月票，或由售票员挨着个儿为乘客打票，前、后门只此一员。
　　一站路好长吆！涓子，涓子，你真是井底之蛙。
　　金牛区到了。
　　我和娴每人手里拎一袋白兰瓜，那瓜滚圆圆的，皮儿泛着黄，每只瓜上都打着一个红色的印章。这是娴准备送给她姑妈的礼品。我陪着娴去，自然也是娴的保镖，既然成都这么大。
　　成都人大约没见过白兰瓜，过往行人百分百的回头率，那目光是说：那是啥子吆？我于是有点飘飘然起来。人家都说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这两兜子瓜儿真给我们长劲儿，我不由得走快了些。
　　一路走一路询问：请问区政府在哪里？
　　“穿过那条马路，倒拐，往前走，再倒拐”……
　　倒拐？啥子倒拐？我心里默默说。倒拐者，无疑是拐弯之意思。我懂了，娴还有点发懵。但她还是与我一起倒拐，再倒拐，找到金牛区政府。
　　嗬—，硬是了不得！真正是金牛区，瞧那牛，墨黢黢的，趟在水田里，田埂边那牛粪，妈吆，老大一堆！曾在戈壁滩上放羊，牛粪、马粪、狼粪，什么粪没见过，到底还是少见识。让过了问路的婆婆，我别过脸去，悄悄冲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
　　区政府还没上班。
　　——雾大。
　　“雾大么？哪儿来的”？
　　“兰州”。
　　“兰州”？
　　传达室的公公裤腿儿挽起大半截。成都人大都这样，我一下火车就学会了这一招儿，若不然，裤子湿呼呼、沉甸甸，老往下坠。你别说，我这人挺有悟性。
　　“啥子瓜”？
　　“白—兰—瓜”。
　　娴大概是第二遍回答，我说成都人没见过白兰瓜么。就像西北人没见过峨嵋山，千里路上颠儿颠儿地跑来了。峨嵋之秀名闻天下，白兰瓜之甜美何日……
　　“哇—，你看”！我使劲拽娴一把。
　　“什么”？
　　“啥子”？
　　我装作没听见那声“啥子”，好美的雾！我指给娴看。
　　“哦—”
　　老公公又搭上了腔，我笑他多嘴，又喜欢他这样随和、爽快，于是，也模仿他的腔调说：“哦—”。
　　老公公絮絮叨叨地和娴聊。我呢？远处田野里变幻无穷的晨雾捉去魂儿似的。
　　古人云：“烟中每有无根树，画外尤多没骨山”，说得正是眼前之景！
　　那烟中之树，我却叫不出名目来，只见其躯干挺拔拔的，枝枝叶叶繁密却并不庞杂，为多情的云雾缠绕，嗔而不恼，无动于衷，然而，正是缕缕轻纱增添了她无限风情。个中温婉，令人匝味：烟中之树，它们是相依相思的吧？
　　成都郊外田野里的青牛、晨雾、烟中树，还有老公公，这是我入川后赏心悦目的第一幕。
　　
　　（二）木鱼声声里
　　
　　登山了！登山了！一夜酣睡驱散旅途劳顿。
　　我的身上自车过秦岭就长满热痱，真是道地的北方佬。
　　群山起伏，令人望而生情。
　　有意思，人手一杖，年轻的老头、老太太们。同学们戏嬉打趣，一改书卷之气。
　　涓子涓子，你真没用！该带的一样没有：登山鞋、棉袜、遮阳帽。一元钱买了一双草鞋，也买了一份罪受。唉唉，不提这件事，扫兴！
　　糊涂涂攀走八里山路，行至万年寺。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座寺庙。为什么呢？抑或因为我们在神佛面前叩得那三个不怎么虔诚的头？有趣的是，我们三、四个人嘻嘻哈哈，前后不一地叩头，连老和尚的木鱼也敲乱了点。
　　拜了什么佛？许了什么愿？
　　我曾默默想好三愿来着，但叩头的一刹那忽然就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只听得木鱼声声。
　　人哄骗神佛一时，神佛迁怒人就会一世。
　　太年轻就口无遮拦，太年轻就无所顾忌。神佛大度，总会宽容，不是说年轻人犯了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吗？
　　罪过、罪过！
　　万年寺内有座无梁殿，无梁殿内供奉着一尊普贤菩萨骑着象的铜像。铜像乃北宋太平兴国年间铸造，通高6.8米，重约62吨。
　　乖乖！当年的工匠技艺着实精湛超群。
　　我们在大象肚子底下钻来窜去，拽它的耳朵，摸它的鼻子，大象因驮着菩萨的金身，伏伏贴贴，低眉顺眼，一副隐忍受气的嘴脸，和尚则不依，牛皮鼓敲得响响的。
　　闹够了，我们去数穹顶壁上的小佛像：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啧啧啧，数不清爽，硬是数不清爽么！
　　咦，那是什么？穹隆上绘有四个“飞天 ”。
　　亲不亲，故乡人，飞天可是我们西北人哎！
　　神佛无界，香音曼舞，当造福四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了！
　　这座无梁殿，当地人称之为“锅儿顶”。殿高14米，长宽16米，殿顶用砖拱卷成穹隆状，不用一木一架，故叫作“无梁殿”。它是一位云游国外的僧人，参照、综合印度、缅甸及我国的建筑风格，设计成上圆下方的样式，全部用砖砌筑起来的。
　　不可思议啊，无木、无梁，亦无所求乎？就这样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风雨雨。
　　别了，万年寺，愿你永保万年之春！
　　锦绣峨嵋，忘情山水，木鱼声声里，感谢上苍给我们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快乐之旅！
　　
　　（三）坡连坡，雨蒙蒙
　　
　　出万年寺右行是石笋沟，石笋沟尽头是黑龙潭。黑龙潭传说是《白蛇传》中小青儿修炼的地方。
　　真格是：磨刀砺剑，豪气永存天地之间，潭水长流，桃花尽染，千古丽人佳话……
　　峨嵋山中美景皆是，又有多少动人的传说，似这样来去匆匆，怎能领略得尽。
　　我累了。满眼的台阶，满身的汗水，满腹粗气直喘。迈过一级台阶还是台阶，翻过一座青峰还是青峰。山连山，水连水，正当旅游旺季，人亦挨着人。
　　释放了的中国人的激情，开放了的山山水水，充满希望的时代。
　　三毛说过：“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乐趣。”
　　臣以为：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响，更应妙不可言。
　　这大队的人马是如何肆虐一份尘世之外的宁静的，三毛一定没看到过的。
　　当然了，各有各的乐趣，譬如，同行的西北籍的同学忽然地漫了一嗓子“花儿”，群山都欢呼起来：再来一个、再来、再来，一个、一个……
　　山高了，坡陡了，一过华严顶，坡连坡：钻天坡、罗汉坡、连望坡……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山色有无中，清泉石上流“，断断续续想起些古人的诗句，这诗句并不十分着力渲染，给人的感受却如此贴切。竟然是眼前有景说不得，佳处全从五字求。
　　天色朦朦，雨也蒙蒙，爬过七里坡，经过梳妆台，我们在太子坪美美撮了一顿：绿豆粥就榨菜丝，卤水煮鸡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香甜的也再没有那么香甜可口过，大快朵颐中，大家一致认为这一顿山泉水煮粥最好吃，不亚于那皇上老儿吃过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店里跑堂的小娃儿告诉我们：金顶快到了。
　　到了好，饭桌上于是笑语连天。
　　望着桌边撑开的一把花伞，我想这是我唯一该带而带上山的用具。
　　涓子、涓子，你真是笨女人！
　　原计划两天的路程，我们一天就完成了，不是玩儿命是什么？累死人了！越坐越不想站起来。
　　赶远路的人切记：不怕慢，就怕站！别掉队，紧跟着大家伙儿，前进！
　　
　　（四）佛光普照
　　
　　山崩地陷，世界在毁灭吗？我从梦中惊醒。好骇人哦！掖紧被头，微微地，有些打颤。不行，得下去看看，什么声音，山洪来了吗？可不得了！屋子里黑极了，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那扇窗户在哪儿？摸索着披上军大衣下床，估摸走在屋子中央便伸出手凭空搜寻电灯开关的拉线。
　　谁！不知哪位女同胞惊恐地叫了一声。
　　我的军大衣滑落在地上，这一嗓子吓得我一哆嗦，哆嗦中正好摸着开关线。灯光里，几个人都拥在窗口隔着玻璃向外瞅，好大雨！没人吱声儿，卷巴卷巴都接着睡，不信看不到日出，不信看不到佛光。这是我们在金顶的第二夜。等，等云开日出……
　　妙哉，天上的公公，魔法无边。涓子涓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哩！
　　我相信只有魔力才能如此谴山造海，只有神笔才能泼洒这般浓酣的笔墨。
　　云海茫茫，无声地翻卷着银涛。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掌要摄取神魂，坠落摄身崖下，怦怦然心悸不已。
　　在这里，生与死仅在一步之间、一念之间。听说，常常有人从这里投身……
　　太阳出来了，6：34分。
　　云是红的，霞是红的，天是红的，映在脸上是红的。那一刻，红色给你全新的理解和感受。
　　往日举目仰望，太阳神威仪万千，今日俯瞰，她又托起一股豪情给你。伏在“金刚嘴”的岩石上，禁不住神游天外。
　　云雾弥漫，十米以外人影朦胧，顷刻之间又天光日开。折一只纸鸢抛向山川，不知今夕何年，飘落在哪里？？
　　午后，偏西的阳光照射在云雾上，反映出一道道彩色光环，在光环中心，隐约可见自己的身影。据说这是由于太阳光透过水蒸汽衍射而成的一种自然现象，所谓佛光是也！
　　那为什么，有无数人迎着佛光，每个人看到的，却只有自己，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惟我独尊呗！
　　佛光是奇异的，人心也是奇异的。
　　一半神秘，一半情愫，一半虚无。
　　满山遍野都是人。
　　我裹着军大衣，斜倚在草地上，观看两个年轻姑娘写生，布局、构图、着色、润笔。
　　那上边没画一个人。
　　在这片草地上留影一张，身后是一排排亭亭白桦，远处是贡嘎雪山……
　　——那上边有一个人。
　　
　　山，淡淡的，远了。
　　
　　（五）后 记
　　
　　二00某年，涓子我峨眉重游：佛光普照，青峰不髯，碧水湍湍，白桦依旧；燕子声声里，巴山无语，春风不再，回首更无寻处……
　　乘缆车游览名山大川，实在有煞风景处！
　　——告我的孩子未来知。
　　因此，这“后记”二字，就含了以后记住的意思，也含了后悔的意思在内。不过，既提醒过，就当无怨无悔了。
　　爬山有如人生。亦步亦趋要付出代价，走捷径，也要付出代价……
　　还是打住吧！
　　风景这边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