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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扬州路

一条人文主义狗
2003-08-15 15:33   收藏:2 回复:6 点击:6621

    烽火扬州路
  
  
  文/一条人文主义狗
  
  
  
   〈一〉
  
  
   背好背包,裹紧防风衣,姚敏焕一头扎进了夜色,直奔火车站,跳上了去S城的列车。因为行李简单的缘故,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在硬坐车厢的位置,坐定,抽出本翻毛了的封面花里胡哨的小说,决定靠它来打发一夜的行程。敏焕喜欢硬坐,因为省钱,也因为硬坐能在到达目的地时给人一种浑身骨头散架了的感觉,旅行需要这种感觉,它使你知道家有多么舒适和宝贵。其实这一切都是敏焕刻意安排的,他觉得只有一件黑色的可以将自己完全遮蔽起来让别人看不透的防风衣,加一个简单的干瘪的行囊,一本颓废的青春的书,再加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才能让自己完成这次注定会让他铭记一生的旅行。
  
  
   敏焕是要去S城找他的朋友文,然后和他一起度过即将来临的春节。这是敏焕一直盼望着的事情。寒假来临前几周,他还在绞尽脑汁地要为自己不回家过年想出个说法交代给父母,不过父亲来电话告诉他不用回去了,反正他们也没打算过年。于是,皆大欢喜。期末考试倏忽而过,敏焕赖在寝室里不走,任凭管理员发出封楼的威胁。每天睡觉,醒来,上网,喝啤酒,再睡觉,直到真的在大年廿四那天被赶了出来。幸好文也不回家,邀敏焕到他那儿过年,他已租了间民房。没有犹豫,敏焕便把自己搁上了北上的火车。
  
  
   车窗外冬雨淅沥。到夜里12点多,车厢里开始传出起伏的鼾声,浓郁的脚气味道和间或小孩子尖利的哭喊。敏焕决定到车厢间的吸烟区去吸点烟,透透嗓子。在续第八根烟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女孩端着茶杯走过来添水。其实敏焕在看书的时候早就注意到她了,一个小巧的女孩,肤色很白,可爱的鼻子,只是嘴唇没一点血色。穿着件ELLE的粗纵条纹紫色高领毛衣,下巴整个地被毛衣裹住。发白的牛仔裤,不比敏焕的干净多少。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挺帅,很露骨地向她献着殷勤,不顾另外那个女生的感受(在敏焕看来),而她却表情淡漠。
  
  
   那个女孩从敏焕身旁走过,脸上带着轻微的倦意,那倦意轻得仿佛空气,只能感觉,无法捕捉。吸烟区里烟雾缭绕,只有敏焕和对面一个来自四川达县的小武警战士在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伴着火车单调的声音和明灭的烟头。
  
   女孩添好水往回走,在穿过狭窄的过道时,突然有一群民工扛着一个个大编织袋停在吸烟区那儿,准备下车的样子。女孩皱皱眉,选择先停在敏焕面前。
  
   民工们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女孩朝着漆黑的车窗外发了会儿呆,回过头来便注意到了自己面前的敏焕。
  
   “你也是赶着回家过年?”她捧着茶杯倚住厢壁一脸无谓地问敏焕。
   “呃……,对的。”
   “我见你在上海上车的。”
   “对。我在那儿读书。”
   “噢。不介意告诉我学校的名字吧?”女孩挺调皮地问敏焕,好象《挪威的森林》中绿子的口气,敏焕觉得。
  
   其实敏焕是介意人家莫名其妙地问这种问题的。在QQ上常有人刚打个招呼接着就问你是某某大学的吗,敏焕烦这手,于是尽管身在一所在国内也算“名牌”的学校,却常常回答自己是个社会青年。敏焕觉得这种问题很傻,带着种你不是某某大的我就不跟你聊的潜台词,大学不是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们腕上耀眼的手表或脚下锃亮的皮鞋,干吗那么注重牌子呢?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很多比自己有才气和天赋的同学去了外地打工或进了第三批甚至更次的院校,难道他们就真不如他姚敏焕吗?学校能说明什么呢?
  
   可是敏焕觉得生硬地拒绝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很困难,事实上他还从没这么干过。他班上的女孩们就瞅准了敏焕的这一弱点,在一起去吃烧烤的时候,总让敏焕帮她们所有人烤东西,她们自己则趁机大快朵颐。
  
   这么着,敏焕就告诉了女孩自己的学校,顺便告诉她自己读大二,省得她问个没完。
   “我在杭州读书,浙江财经学院,知道吗?我大三的!”
   敏焕有点怀疑,她看上去更像是高中刚毕业。
   “你家在L城(列车终点站)?”
   “没有,去S城看个朋友。”话出口敏焕才觉得这一下拆穿了自己刚才讲的回家过年的谎话。
   好在她并没有注意到。
   “我是Q省的,回家过年。你喜欢看村上春树?”她认出自己那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且听风吟》了,敏焕想,同时敏焕还被轻微地震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强要忍住眼泪时的那种酸 :一年多来,敏焕第一次遇到来自本省的人。
   “说不上喜欢吧,常看。”
   “给我支烟好么?”女孩突然站直了说。
   敏焕略微有些吃惊,默默地递给她支烟,并为她打着。
  
   她吸烟的样子很好看。吸烟却又能让牙齿保持洁白,这是女孩子们特有的本事。敏焕想起一个在网吧里常常坐在他身旁的女孩,也习惯兰花指式的夹着“七星”,一个通宵能吸两包,可牙齿仍然白得要命。敏焕愿意跟有吸烟或喝酒习惯的人聊天,不管男女,因为他们通常挺直白的。可惜班上尽是同时学几种外语的读书机器,还有很多假模假式恪尽职守的学生干部,每月写两份思想汇报的那种。
  
   那个小武警伸了伸懒腰,他买的是站票,已经站了一晚。敏焕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置去,肌肉发达的小武警感激地看了敏焕一眼,悄悄地走了过去。民工们则不知何时已经下车了,只剩敏焕跟那个女孩两个人在吸烟区里,都没有一丝睡意,于是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聊。
  
   起先是聊村上春树,后来不知怎么地,敏焕告诉她自己去S城是去找一个老同学一起过年,因为家里父母吵架很忙,没空过年。他也是来自遥远的Q省,还有他的无聊透顶的专业,比“敢死队”还恐怖的同学,比自己高中时的文学社出的油印刊物还次的院刊、校报。絮絮叨叨,敏焕说了不少。
  
   女孩也很健谈,说能碰到个同省的真挺稀罕的,那个鬼地方每年能有几个高中毕业生考到南方来。敏焕知道他她说的是实情,言语间就不禁有了点惺惺相惜。女孩说她在杭州读了三年书,总还是没能完全融进那边的生活,一直挺闷的,有几个男生倒是追过她,可没一个认真的,她也开始对大学里的爱情不抱什么希望了。那两个旅伴是同她一起考过来的,在别的学校,平常也不怎么联系,一起结伴回家而已。后来又聊起心理,敏焕描述了他学校的心理健康辅导站有多么像白公馆的审讯室,惹的女孩直笑,边笑边说自己每天都很gloomy,有一套测试题20分就算抑郁,她做了38分!敏焕听了会儿题的内容,说那套题他也做过,也做了30多分。一时间两人聊得似乎都有点相见恨晚,惹的女孩的男旅伴躺在座位上不停地辗转反侧,那个小武警也睡眼朦胧地朝他们这边瞧了几眼。
  
   就这么海阔天空地聊,不觉间就到了凌晨5点,S城到了。下车时间很短,上下的人流涌动。女孩帅气的旅伴终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把她拉回了车厢,敏焕也着急收拾东西准备下车,匆匆说了声再见就拽着背包跳下了车。
  
   雨并没有停。
  
   敏焕站在站台上望着火车远去,凌晨的凉风夹着雨丝从身边飞过,头脑才慢慢从火车上闹哄哄的情境中缓过劲来,觉得喉咙有点痛,说了整一休,吸掉了近两包烟,不痛才是怪事呢,敏焕想。近两年的时间里,敏焕从不曾和谁说话超过15分钟,以前神侃的功夫早已荒废的惨不忍睹,以致常常结巴,因为说话前常常要先在脑子里串联一个合适的不咸不淡的语句,可今天莫名其妙地就和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孩站着聊了个通宵,邪了。为什么不问她留个联系方法呢?QQ,E-mail,通信地址……敏焕被自己这种通常别人说来是要被自己嘲笑一通的想法弄得很沮丧,感到一阵怅惘。何必刻意发酵、酝酿一种悲情伤感的心情来配合自己的旅行呢?不就是不回家过年吗?搞得好象见谁都要哭诉一番似的。刚才一听到那个女孩是Q省的,鼻子酸得都快要哭了,自己又没多想念那个家,何必祥林嫂似的。就算问到了联系方法又能怎么样呢?俗!而且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厌倦。联系渐渐变少,变客套,终至陌路。对对方的印象和感觉终究要褪去先时的斑斓,成为彼此精神的负担。一年多来,自己收到的信件从第一学期的60多封到这学期的10封不到,已经足以证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将逝去。爱情只能随缘,完全地纯然地随缘,假装地刻意地都不行!
  
   这样想着,敏焕裹了裹衣服,又一头扎进了雨中。
  
  
  
   〈二〉
  
  
   当敏焕终于透过细细的雨帘见到文时,感觉就像巴勒斯坦人民见到了和平女神,或者藏族同胞见到了班禅大师。寻找这所偏僻无名的学校已使他在一夜未眠后软得仿佛一条刚用来擦了八遍地板的抹布。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别人的话,他早已倒进了文的怀里。
  
   文双颊凹陷,蓬头乱发,夹着烟缩着脖子,正在学校的值班室里值班。如果不是胳膊上箍着个红袖章 ,别人一定以为他是个潜逃多日的歹徒。因为是特困生,学校为他提供了这份勤工助学的岗位——也是经过竞争上岗的:特困生也像这社会上的任何一种角色一样,一抓一大把。
  
   文显得非常兴奋,立即把袖章扔给旁边的一个老头,无声地接过了敏焕手里的包,就把敏焕曲曲折折地领进了他租在学校附近的房子。敏焕顺便在校门前的便利店里提了一斤卤肉、四瓶啤酒、一瓶仅八块钱的高度白酒和几个大饼,还有几包地产香烟。
  
   文摸摸索索半天拽着了灯泡,那灯泡的瓦数很低,像严重病人强要说话般吃力地发出昏黄的光。屋子里只有一张吱吱嘎嘎作响的床,一张斑斑驳驳的方桌和两个凳子。桌上搁着台便携式的黑白电视,屏幕只有巴掌大小。床上散落着几本书,尽是《钱学论》、《清词从论》什么的。除这些外所余的地方不允许两个人同时站着。敏焕闻到股霉味,仿佛久未通过风的菜窖里的味道。屋里潮气泛得很厉害,地上湿漉漉地长着白毛,墙上刷的大白粉也呈絮状。
  
   敏焕和文是铁哥们儿,很铁的那种。高一时一起和班主任打架,双双被留校察看,在教室最后一排一起窝了两年。两年里他们一直一起住在敏焕父母租给他的单人宿舍里,形影不离。高三又一起跳到文科,文其实更多地是被敏焕拉进了那个乌烟瘴气的所在。当时学校只有一个文科班,近百人的编制,老师在讲台上课,后排有人下棋打牌。敏焕又莫名其妙地惹了一个班上有小帮派背景的混混,于是他们打了整整打了一年的架,有时打人,有时挨打。更多的时候是文冲在前面为敏焕遮风蔽雨,他一向很讲义气,“两肋插刀”是他的口头禅。高考时差了几分考到了S城,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依然是它离敏焕所在的上海不远。
  
   屋里很冷,两人坐在床上,腿上裹着被子,身上披着大衣,呵着白气开始喝酒聊天。其实没什么好聊,因为频繁的书信使他们对彼此生活和心境的每一点细节都了如指掌。共同的苦闷、孤独、无所适从、不知所向,只不过文还要承受手头拮据、入不敷出的煎熬。于是喝酒,喝敏焕从小说中学来的“深水炸弹”,这种喝法唯一的好处就在于它能让你以最快的速度不醒人事。敏焕一会儿就有点端不稳自己的刷牙缸子了,看看桌子上,卤肉、大饼也已经告罄,回头再看文,已没了声响。他记不得自己喝下了几个“炸弹”,反正文的酒量一直不如他,每回喝酒都是他喝地多。敏焕还想出去再买几个大饼和半斤卤花生醒酒,就摇文,怎么也摇不醒,摇得累了,只好躺在文身边,觉得眼前发晕,可脑子里格外清楚,一种凄凉的感觉像冰水似的溢满了他的心,他想哭,却没有眼泪和声音。终于,像被关掉了开关,眼前一片漆黑,他睡着了。
  
  
   
   敏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头痛欲裂,喉咙冒烟,肚子里空得厉害。文早已去值班了,桌上空空如也,暖壶里一口水都没有。只得起身,脸也没法洗,蓬头垢面地到街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个大饼和一瓶可乐。酒是真喝地有些多,即使是素饼,吃下去也仍然觉得反胃,勉强吃下去一个,他决定把另一个连同可乐都给文送去。
  
   值班室里只有三张椅子,泥塑般地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头,两个学生。见敏焕来了,另一个值班的学生马上说要出去转转。敏焕感激地坐下来,可因为有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头,也不好聊什么,讪讪地喝完一杯水,嘱咐文晚上别忘记打水,就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敏焕觉得自己这两年过得很苦,刚开始学习跟不上,环境也适应不了,没有朋友,也得不到家里除了一张张什么也不写的汇款单之外的帮助和慰籍,只有文的来信,是他精神蜷缩的角落。后来学习上去了,朋友也交了一些,甚至有女孩子对他表示过好感,可他却仿佛已习惯了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沉默,在自己的天地里独自神游,仍然新生般抑郁而敏感。和文也是两年不见,本以为这次能和他一起好好度过几天叙尽心曲的日子,可他却因为勤工助学的缘故,早出晚归,也没有机会。更要命的是,敏焕似乎觉得那些来之前想了几天几夜,多地无头无绪的话,其实也并没什么好说,很多自己当时觉得很苦的事情,说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连自己都觉得不解,文更是无从体味。而文的日子因为经济的拮据而更加难熬,和他比起来,自己的一切仿佛都是无病呻吟。敏焕觉得怅惘,脑子里一下跳出好几个词来,诸如“颠沛流离”、“众叛亲离”、“独在异乡为异客”之类,不由自主地钻进了一家网吧。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联众下着棋,看着色情网站上的“激情小电影”,听着王菲的《但愿人长久》,敏焕似乎忘记了那些词,连同先前那阵莫名的怅惘。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文去值班,敏焕在烟雾缭绕的网吧,伴着王菲的靡靡之音,看着日本美女们在床上玩尽花样的折腾,麻木地度过一天的光阴。
  
  
  
  
  
  
   大年廿八那天,文休息,于是敏焕拉他陪自己去市里逛街。
  
   俩人竖着衣领,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依旧面如歹徒似的,来到了这座城市一条著名的商业街。街上人潮汹涌,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节日前的忙碌和祥和表情。大大小小的店面门前都贴出了大红的对联和倒福,一切仿佛都说明:明天就是年三十儿!
  
   俩人大口大口地嚼着买的包子,专挑音像店、书店进去转悠,在最大的一家书城里他们差不多耗了两个小时,敏焕买了本精装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买了盘郑钧的新专辑和一盘不认识的哥特金属,封面上赫然印着个割腕自杀的美女,感觉非常满意。和文出了书城,敏焕又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了近50元的鞭炮。 让这一千响的大地红炸吧,把这一年的晦气都给炸得粉粉碎!敏焕想。文觉得少买点表示表示就行了,花这么些钱冤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下午回到郊区的小屋,俩人的兴致依然不减,决定第二天再买年夜里吃的东西,好腾出时间去学校后面的北房山游玩一番。山只是座南方特有的那种馒头山,上面蜿蜿蜒蜒地爬着条为乾隆修的御道,尽头处是座无精打采的塔。敏焕和文爬到山顶时已经是暮霭沉沉,附近没有别的游客,俩人只得轮换着给对方照相,一张合影也无缘得到,一会儿也就兴味索然。敏焕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山下有一汪乌碧的湖水,飘着几艘破败的小船,湖那边是个灯火阑珊的小镇,而山侧还有一片荒芜的坟岗。敏焕点着一支烟,想,这是,这一年的,倒数第二天,我,和文,在这里。
  
  
  
  
  
   第二天俩人起来时已是11点了,不紧不慢地去学校打水,才发现世界变了!食堂门前贴着张大红的告示,通知廿二九、初一、初二、初三食堂关门,停止供应开水。校门前的土街陡然间变得清冷异常,所有的店面都已经关门大吉。敏焕觉得仿佛整个世界联合在一起给了自己一场猝不及防的奇袭:原打算买些速冻饺子、卤肉、零食等等,在年夜里和文好好地醉一场,但现在,什么都买不到了。敏焕的沮丧不仅仅是因为晚上没什么可吃,更因为自己这个本已够凄凉的大年将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更加凄凉:连一场痛痛快快的忘记都无从得到。
  
   网吧也关门了,俩人只得守在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前无言地看联欢晚会前的预热节目。
  
   屋里只有一箱方便面,还是顶便宜的“福满多”,八毛钱一包的那种,还有两瓶大曲,一扎啤酒,都是先前买的。四点以后,宣告年夜饭开始的鞭炮声四下里响了起来,到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大,敏焕终于熬不住了,说咱们也开始吧。于是打开酒,就着干泡面,俩人猜着拳喝了起来。晚会进行到一半,文已经不行了。敏焕不知怎么,越喝越清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尽快醉得不省人事,能避开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然而像所有他希望的事情一样,一切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忽然哇地一声,文开始瀑布般地呕吐。敏焕惊慌失措地跳下床,赶快拿毛巾和塑料袋。床上、被上、枕上已到处都是秽物,收拾不到哪儿去了。敏焕想把文拉下床,不料文狠命地推开了他,一脚把床边的桌子踹翻在地,酒瓶、电视、书本全都倒在了地上。敏焕慌把电视提起,幸好没有摔坏,肚子里不由得窜起一股火来,朝文大喊一声你要干吗。文的呕吐并没有停,嘴里还骂着什么,胸前脸上都是秽物。敏焕想帮他擦擦,不想他又用力地推开了他。敏焕的酒劲也被激了上来,朝文头上狠狠地砸了两拳。文忽然像只被刺伤了的公牛,用通红的眼睛瞪着敏焕,用最高分贝的音量朝他喊道你为什么打我,接着开始用一种孤狼呜咽似的声音哭泣,咒骂。你姚敏焕和我一样打架、抽烟、喝酒、看黄片,凭什么你在F大我在这儿?你又不缺钱,又不愁今后找工作,你还假模假式地郁闷个屁啊?妈啊,爸啊,儿想你们啊……
  
   敏焕听他用自己常挂在嘴边的“假模假式”来说自己,忽然觉得一阵凉,心里最柔润的地方仿佛被谁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站在地上,懵懂地看着满目狼籍的床,乱七八糟的地上,闭着眼还在嘟囔的文,电视里喜气洋洋的人们,想,这就是我的年夜呵。为什么自己不醉呢?为什么自己不哭呢?他拼命想挤出几滴眼泪好配合自己的心境,可是什么也挤不出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心里有过预演。零点的钟声敲响了,他终于没能躲开。耳畔传来响亮的鞭炮声。站在地上很困,很冷,他开始异常地渴望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可就连几包方便面都已被文倒在了地上。敏焕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给文盖好满是秽物的被子,提起那袋50块的鞭炮,走到屋外去了。
  
   一阵狂暴的鞭炮声肆无忌惮地叫了起来,电光里映出张狰狞的脸。
  
  
  
  
  
    
   初一中午,文才醒来,看见敏焕伏在桌子上,叫醒,俩人无语地取下床单、被套、枕巾等,扔进脸盆,又把房间收拾好。满屋的酒臭味,只好拿着凳子到外面晒太阳。文默默地洗着东西,敏焕默默地抽着烟,几天的酝酿仿佛就是为了昨晚的折腾,而现在,曲终人散,新年对于他们仿佛已经结束。敏焕觉得累,胃里也难受地厉害,不想吃东西,只想回家。可是,是没有家可回的。初二起,文又开始照常值班,早出晚归,敏焕也开始照常上网,仍然从不去平时惯去的那些论坛,而转挑色情网站,要么和同样无聊的女孩子聊肉麻的天,仿佛这样他就报复了谁似的。
  
   这样,到初六,敏焕荷包里的钱已经所余不多了。他也待得尽够了。留下三百块钱给文,让他交了房租,剩下的买烟抽。文也没有留他。也没有再喝场散伙酒的念头,俩人淡淡地告了别,敏焕就又把自己搁上了南下的列车。
  
  
  
  
    
  
  
   敏焕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傍晚回到了学校。整个寝室区一片黑暗,只有沿街的路灯发出惨白又暗淡的光,仿佛无力穿透厚厚的雾,使得整个寝室区显得阴森诡秘。敏焕提着行李,走向自己的寝室,只遇见两个巡逻的保安。走到楼下,才看到寝室还没启封。敏焕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跑到值班室,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保安围住了他。问明来历,才告诉他寒假不回家的同学很少,都被集中管理到校本部去了,这里现在没有一个学生,也不允许学生在大年十二以前入住,还建议敏焕去找辅导员联系本部的寝室。放假前敏焕就没有在留校人员表上登记,他不想让别人把自己看作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一个可怜虫。只好求保安开门,好让他取些钱去住旅店。起先保安们说什么也不肯启封,后来禁不住敏焕死缠硬磨,终于开了门让他上了楼。敏焕拿出了锁在衣柜里的几百块钱,扔下行李,只带着洗漱工具和一把刀子,下了楼。在寒风里缩着脖子抽着烟等了好久,才等到一班公交车离开了坟墓般的校区。
  
   乱穿了几个市区,敏焕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真正地流浪。肚子咕咕乱叫,他不由自主地钻进一家麦当劳,痛吃了近70块的东西,打着饱嗝出了门。点一下钱包,身上的钱不允许他去住宾馆。敏焕有些慌,觉得不能再在这繁华区瞎转了,拐弯抹角地走进了一片黑漆漆的棚户区,终于找到了一家叫“和平旅店”的私人旅店,赶忙进去。敏焕以为要登记、押金什么的,结果什么都不用,老板娘甚至没朝他看一眼,就提着一暖壶水把他领进了一间所谓的单间。房间非常狭窄,一盏八瓦的节能灯发出晕白的光,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个床头柜,床单勉强能看出本色是蓝色的,而柜子斑斑驳驳,跟一堆码放比较有序的柴火也差不了很多。敏焕很满意。十五块一晚能有这样的住处已经不错啦。锁好门,他拿出在麦当劳没吃光的一个汉包,在刷牙缸子里倒了些热水,又把小刀压在枕头低下,伸了伸懒腰。
  
   晚上敏焕正睡着,忽然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吵架,他打个机灵,坐了起来,仔细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间住的那个收垃圾的老头在自言自语的骂人,老板娘跟他说过的。敏焕苦笑。老头用南方土话在骂什么他也听不懂,只是搅了自己的好梦。于是躺在床上瞎想:文现在在干吗,时间其实还不晚,也就十点多,应该还在看电视吧?又想家人 ,父亲肯定不知在哪个省的星级宾馆搓麻将呢,母亲在娘家,或者在别人家?不由得就忿忿起来,想,妈的刚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自己就跟霍尔顿一样孤身一人流浪街头,就是让歹徒给宰了,过大年的也管保没人在意,真他妈的。又想起看过不久的一本叫《糖》的小说,里面那个为供男朋友赌钱,卖身卖到不能用下身只能用嘴巴的“小上海”,爬起来把窗关关好,想,这荒郊野外的,别真来位小姐,叫自己财色两空,童身不保……这么想着,他睡着了。
  
  
  
  
  
    
   住了两天,敏焕发现其实这家旅店的长住客人非常少,事实上就他和那个收垃圾的老头两个。但客流量又很大,每天嘈嘈杂杂地有很多人来往进出,大多是些穿着性感的小姐挽着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男人,走进房间,然后一会儿又出来,男的躬着背腰,女的点着钞票。
  
   初九那天,敏焕在市里逛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旅店,觉得腰酸背痛。喝口水,倒头就睡。昏昏沉沉不知睡到几点,有人很重地敲门,敏焕以为老板娘来收第二天的房费或者给他提水来了,眯缝着眼开开了门。门前站着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位高挑但打扮妖艳且俗气的女子。敏焕立刻清醒过来,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要不要打一炮啊?”那女的直截了当地问敏焕。
   敏焕不想表现地跟个雏儿似的,尽管他是个真正的雏儿。
  
   他想很“老练”很“镇静”地打发了她,可脑子里就是串不起这么一句满意的话。
  
   小姐看他愣愣地不说话,以为他想要又有什么顾虑,就说,很便宜的,正月十五以前优惠,三十块一炮怎么样?这里很安全的,大过年的警察叔叔们都在家搂着老婆休息呢,你想想啊小兄弟。说着手就在敏焕弟弟那儿轻摸起来。
  
   敏焕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动,动不了,愣愣地看着她把自己的头摁进她那高耸的胸脯里。小姐一脚蹬上门,把敏焕压倒在小床上……
  
  
  
     〈九〉
  
  
   敏焕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多了,只觉得很没趣,平日里幻想的男女之事原来也就那么回事。敏焕记得他吃力地在小姐身上动了半天,什么感觉都没有,她还不停地嘟囔说你到底会不会抽啊。折腾了好半天,女的身下都湿了一大片,他还是什么都射不出来,结果小姐一把把他从身上推了下来,恨恨地说你小子昨天自己做了吧,看你那点出息,需要的话随时找我们,招下手就可以。说完从敏焕裤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袜子里,穿起衣服走了。敏焕很沮丧,觉得自己的第一次不该是这样,也顾不得小姐多拿了他二十块钱。
  
   晚上敏焕正躺在床上看白天买的一本《三联生活周刊》,又有人敲门。他知道肯定又是小姐,因为房费已交了,水也提上来了。他忿忿地想,不信就摆不平你!反正自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叼着烟开开门,眼前果然站着一位年青女子,穿着比昨天那个要土一些,个子仍然要比敏焕高一截,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看着敏焕。
  
   现在敏焕觉得自己再不是个雏儿了。他叫那小姐脱衣服给他看,谁知道她竟然不好意思。执意要敏焕先脱,敏焕心想反正你也跑不了,先脱就先脱。脱光坐在床上,那女孩才慢慢上床,拉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在里面脱自己衣服。敏焕钻进被子,故做老辣地问,今天开张了吗,女孩点头。敏焕心想那你还扭捏个鸟,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女孩躺着,面无表情,任他折腾。敏焕看到女孩的乳头很小,想起昨天那个小姐的又大又黑,当时还让他想起《挪威的森林》里绿子和渡边去看色情片时绿子嫌演高中生的演员乳头太黑,就问她:
   “你出来不久吧?”,女孩点点头。
   “你干吗不说话?”
   “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女孩回答说。
   “你哪里人啊?”
   “甘肃天水。”
   敏焕忽然觉得她很可怜,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天水,陇东重镇,李广不就是“成纪(天水)人也”吗?而自己的母亲也是从陇东一个小县里走出来的呵。敏焕开始觉得自己在犯罪,在犯反人类罪,刚刚还激动不已的小弟弟也耷拉下了脑袋。
   “你走吧。”
   “怎么?我……我的……服务不好么?”女孩不解地问。
   “没有,不关你事,我还给你钱,你走吧。我也是陇东的,咱们还是老乡呢,我这不是亏先人么?”敏焕边低头给她取钱边说。
  
   女孩从后面抱住他,乳房,脸,都紧紧贴在他背上,低声说别赶我走,我出去也没地方可去,这会儿出去客人都要包夜,他们全吃药的,都跟牲口似的。你不想做,那咱就不做,行吗? 
  
   敏焕叹口气,拉灭了灯。
  
  
  
   〈十〉
  
  
   从初九到十二的几天敏焕每晚都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他给钱,她陪他聊天,也教他了解女人。敏焕从她嘴里知道她姓钟,出来打工,可没有什么文凭,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根本找不到工作。而她家人已把她以一万元的价格“许”给了一个比她大16岁的山里男人。于是,自然地,她只能“开发自己”了。她还告诉敏焕,第一个“小姐”其实已经年过四十了,而她也已经二十三了。敏焕也从她那里知道并不是自己有病,只是太紧张,之前又自慰过,所以第一夜没有感觉。在她的帮助下,他很快找到了那种作为男人的感觉。每次从她身上气喘吁吁地下来,敏焕总会禁不住地倍觉沮丧,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很无耻,比那些心安理得的嫖客更无耻;自己的行为很虚伪,比那些每个月写两篇思想小结的学生干部更虚伪。这是,游戏?沉沦?娱乐?堕落?自慰?放纵?他不敢想,只能麻木地安慰自己说,这些都是这个世界逼我的,但随即就想起九丹说过,一切罪恶都首先是因为我们自己的罪恶。他索性不去想任何东西了。
  
   十二那天,已经到公寓楼启封的日子了。敏焕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小钟,反正父亲的汇款就要到了,在她的目送下上了去校区的公交车。女孩仿佛还有些不舍,问他你还会来找我吗?敏焕忽然想起了柳永的几句词,“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深情地望了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十一〉
  
  
   正月十六才报到。
  
   两天里室友们陆续大包小包前呼后拥地回来,家长们忙着给他们铺床挂帐。敏焕一直躲在图书馆里,他实在怕见到这种情景。十五晚上学校里已是人影绰绰,灯火辉煌,一片欢声笑语。班上的女生们在自己寝室里煮了些汤圆,叫男生派人去取。大家商议半天,决定应该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敏焕去。敏焕说我只不过是因为能写点东西,大家才选我当这个,还是别人去吧。死活不去,独自跑到偏僻的三教躲个清净。
  
   三教也是灯火辉煌。敏焕信步走到顶楼,打开窗户爬到楼顶。这个楼顶很宽阔,常有女生在这儿做操。敏焕深深吸了口气,向远处望去,白色和橙色的路灯延伸到路的尽头,尽头处是温暖又模糊的万家灯火。耳畔不时传来女生欢快的笑声。每一幢公寓楼的阳台上都有人在聊天,有的还挂着红红的灯笼。他抬头望望天幕,想,明天又是个阴天呵。自己的这个春节几乎是在阴天里度过的,不知道怎的,脑子里跳出“风雨如晦”这个词来。想想两年前的自己,只知道和文他们一起打架喝酒,更多的是玩命地学习,毫不在意地痛吃那个叫羚的女孩专门为他做的糖包,还把她送的柿子送给外班的女生……那时多傻呵,真正的“纯真年代”!想想寒假前的自己,还因为有当班团支部书记的加分,可以拿到个三等奖学金而无比骄傲和兴奋,觉得只要努力,前途是光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母会渐渐和好,自己会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实现折磨了他半生的燕园梦想。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模样。想想自己的春节,无泪可流的年夜,与文的隔膜,自己的形影相吊,家里的音信全无,他觉得心酸、疲惫。他想起了火车上遇见的那个浙财大的女孩,想起了文,想起了那盘CD上割腕自杀的美女封面,想起了欢歌笑语暖洋洋的麦当劳店,想起了北房山上的那片坟茔,想起了和小钟度过的几个夜晚……他试着想了想亲人,费了半天劲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确定自己是记不得了。觉得一阵心酸。路还很长,自己还有很多很多孤寂的夜晚,还有好些个无家可归的春节。理想远地叫自己不敢正视,现实又让自己失望地无以复加。霍尔顿仅仅经历了三天小儿科式的“沉沦”,塞林格就让他发了疯,而自己,却真地经历了一个噩梦似的,苦难的春节,又怎么能安然地心如止水地面对新的学期?敏焕觉得脸上有些凉,原来泪水已爬满了他的脸颊。想,明天又是个阴天呵。想起句老歌词:“如果我哭了,也许是我老了,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我听见你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会逝去……”是的,我已经老了,一切也全都变了,亲人变了,朋友变了,自己也变了,自己很累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腼腆又桀骜的少年了。敏焕恍惚地走到楼顶边,看着模糊的地面,又想起安妮宝贝的《彼安花》里,娟生跳楼时还脱下了自己的鞋。何必呢?去天堂的路很长,很苦,不穿鞋脚会痛的。敏焕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仿佛不经意地向前迈出了平常的一步,镇定又从容。
  
   他仿佛听到人们的惊呼和隐约的救护车尖利的叫喊,心想这是谁家又出事了呢?今天是元宵节呵,明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跋
  
   我热爱悲剧,尽管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没怎么读懂,但,我热爱悲剧。因此,自然地,我把自己的第一篇万字以上的小说写成了悲剧。明显地,它受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影响,同样明显地,它的语言稚嫩,结构也不够精巧。关于姚敏焕,我只想说,我努力试图把他塑造成为一个“苦闷、孤独、无所适从、不知所向”的灰色青年,一个九十年代末的中国的霍尔顿,他在精神的荒原默默挣扎,终归失败。我也想使读者通过他联想起郁达夫《沉沦》里的那个“零余者”,联想起普希金笔下的“多余人”澳涅金和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毕巧林。我知道,这有些过于理想化了,事实上,仅仅是个有些沉重的故事而已。只恨学业繁重,时间仓促,无暇细改,很多不满意的地方只能由它去了。
  
  
  
   2003年8月13日记
  
  
  
  
  
  
原创[文.另 类]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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