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明白。
　　 能变成天鹅，住进城堡。
　　 和王子美满过日子的，终究只有一个。
　　 而其他的，都必须安安分分做丑小鸭。
　　
　　 一
　　 我喜欢照镜子，不是因为我生得美丽，相反，我很丑。小眼睛，塌鼻梁，薄嘴唇，皮肤终年干燥，头发枯黄开叉，笑起来不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哭起来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所以我极少会哭，我的眼泪藏得很深，如同被冰封凝固在北极雪峰上的水滴，它们冷在我二十五岁的青春岁月里。
　　 我的丑来得毫无根据。妈妈年轻时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胚子，走在路上不断地有人向她回望。生下我妈妈依旧年轻，脸上长出几条浅浅几道皱纹，用护肤霜轻轻一抹又恢复了年轻时的平整和光滑。我曾经在妈妈外出时候偷偷用她的那些化妆品，口红，睫毛膏，润肤水，甚至找出她收藏起来的高跟鞋和连衣裙，一件一件地套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上，我从房间的落地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胆战心惊地大笑了一番，脱下妈妈的裙子放在怀里抱上好长时间，仿佛在作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
　　 我并不因为自己的丑而拒绝镜子，我甚至热爱它。我挎包的最里面一层就放有一个圆形的铜质小镜，一个人时我会娶出它照照自己的眼睛。
　　
　　 我问童小舟，我一点也不好看，是不是啊？
　　 傻瓜，当一个人心里有爱的时候，容貌已经不重要了呀。
　　 那你爱我吗？
　　 当然爱。
　　 那你爱我什么？
　　 就爱你这副丑样。
　　 我挥舞着拳头追着他满大街的跑，最后我们累倒在地上笑成一团。
　　
　　 二
　　 13岁的时候卫嫣然认识童小舟，那时童小舟他14岁。
　　 14岁的童小舟是院子里最漂亮的男孩子，也是班上成绩一直排在第二的男生。
　　 卫嫣然是第一名。
　　
　　 三
　　 我是卫嫣然。认识我的人都亲切地唤我嫣然，每一个晨光洒落的早上，童小舟来到我窗前轻轻叫，嫣然，起来了，去上学了，要迟到了，嫣然。我喜欢他这样叫我。我很庆幸妈妈在我尚在她腹中之时就给了我一个如此美丽动听的名字，我不知道我的降生有没有给她带来失望，她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事实上她也本该如此，成长在一个充裕的大家庭里，外公外婆都是有钱的人家，舅舅也长得很漂亮，我去年参加他婚礼那次看见他娶回的舅娘也很美丽。妈妈就不用说了，读过多年的书，嫁给了爸爸这样的好男人。如果不是爸爸后来商场上的失手，我妈妈依旧是是个温柔的好妻子。我算是妈妈一生之中最不完美的作品了，她本该拥有一个跟自己同样出色的孩子，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我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瑕疵，她开始不幸起来，13岁那年她跟爸爸离了婚，半年后带着我来到了现在这个家里。改了嫁的妈妈依旧年轻，有了新爸爸的我依旧沉默，也漂亮不起来。
　　
　　 我拖着自己的课本跟在妈妈背后走进这家院子的时候，童小舟正趴在一张长长的板凳上做功课，看见我们他抬了一下头随即又低到了作业本上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很清楚地看到了童小舟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条条恶心的蚯蚓在上面爬行，走过他我在心里鄙视他个头比我高写的字居然没我的好看，因为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两个月后，我们开始两个人一起趴在凳子上写作业，他的字居然慢慢好看起来，不久之后童小舟写的字得到了院子里那一些叔叔阿姨们的啧啧称赞，他得意起来，童小舟的爸爸说这是嫣然丫头的功劳呢，小舟你还不赶紧谢谢嫣然。
　　
　　 四
　　 我爱童小舟，从13岁爱到25岁，这期间，我们考进了同一所中学，六年来我们一直上学放学，每个人都把我们看成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童小舟也是，他很乐意有我这样的妹妹，而我心里却不愿意。我爱他。
　　 童小舟不知道我爱他。
　　 童小舟知道我爱他的时候，我们已经接到了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童小舟念的是历史系，我念的是中文系，我们每天上课的两幢楼房只隔了一条长长的狭窄的小道，小道两旁长满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春风一吹，这些小花呼啦啦全都开了，把这条小道装扮地煞是好看。我没有课的早上就沿着这条长满花的小径慢慢踱到童小舟的身边，跟他坐在一起听他们的课。童小舟笑着跟他同学说，这是卫嫣然，我的小妹，接着他的同学挤眉弄眼地看着童小舟，童小舟不理会他们，他低着头若无其事地翻着手中的书。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再次坐到童小舟教室里的时候看见了童小舟身边已坐着一个女孩子，她留着很长的头发，穿一条白色的纱裙，眼睛很大，皮肤很白。童小舟像往常那样跟她说，栩栩，这是嫣然，我的小妹。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嫣然，这是陈栩栩，我女朋友。我咧开嘴笑笑，好啊童小舟，有女朋友也不告诉我。童小舟不回答，转身把目光长长久久地放在陈栩栩的身上。
　　
　　 陈栩栩是白雪公主，我没有勇气跟她竞争爱情。所以我妥协了。我不再在自己没课的时候傻傻地跑到童小舟教室里坐在他身边写自己的小说，我小说里的王子已经有了他的公主，那公主不是我，是陈栩栩。陈栩栩拥有一切我不曾有的东西，在她面前去想自信也自信不起来。
　　
　　 五
　　 妈妈依然不幸福。从繁华的都市来这个荒芜的小镇，她像一朵失去水分的鲜花迅速的枯萎下来，她开始竭斯底里，深夜里起身摔橱柜里的碗，杯子，甚至打破她房间里好看的香水瓶子，那些美丽的碎片在黑暗中残存着一缕绝望的气息，一如她散失的青春。
　　 她对我同样失去耐心。假期里回到家跟她呆在一起，也只是沉默无言。我干脆不与她见面，她一出来，我便走回房间里去。继父出外未归，我听见她汲着拖鞋在木质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我也无法入睡。
　　 继父是疼我的，他从心底里把我当成他的女孩，这便是我在这个家用以说服自己逗留下来的唯一理由。
　　 童小舟是我的梦想，梦想难以实现，犹如海市蜃楼，便可心甘情愿的远远守望。
　　 假期末了，继父走许远的路送我和童小舟去到车站搭车，像在送别一双他亲生的儿女，他拍着童小舟的肩膀，小舟，嫣然在那边你得多照顾着点。童小舟深深点头。
　　
　　 六
　　 学校里许多人都知道卫嫣然是中文系的才女，知道卫嫣然爱着历史系的童小舟，同时他们也在猜测童小舟是否爱着卫嫣然，这是才女诗歌和小说里未曾提到过的情节，他们充满好奇。
　　 我从不避讳我的爱情，它连同童小舟的名字赤裸裸地挂在每一期的校刊上。于是，童小舟在校园里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走在食堂的路上会吸引一大群打饭经过的女生，许多人对童小舟的底细了如指掌却对卫嫣然一无所知。我丝毫不介意。
　　 童小舟说，嫣然，你别这样，你是我妹妹，一直以来都是，你不知道的么？嫣然？
　　 我说知道。
　　
　　 我不停地写，暗无天日的忧伤汹涌而来，我的爱情摇摇欲坠。我用换来的稿费请童小舟到外面吃饭庆祝，趁着他不注意把眼泪悄悄地融进菜汤里面。
　　 我对童小舟说，快吃啊，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要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分享。
　　 童小舟说嫣然你真的很棒。
　　 我说我知道我很棒，我不棒我怎么能赚钱养活自己呢。我说童小舟你现在每个月还能从你爸手里接到钱，我一年之前已经拒绝继父为我汇钱过来了，我说童小舟你能做到吗？
　　 他说嫣然你真是个好女孩。
　　 我醉了，哭了。泪水无处躲藏。
　　 是好女孩你为什么不要我呢。童小舟你告诉我啊。
　　
　　 七
　　 妈妈在外边有了人，这是童小舟回家的时候从邻居那里听来的，他说我妈妈又开始重新漂亮起来，像她刚来那阵子穿着黑色的裙子，唇上涂着口红，脸上搽厚厚的粉。
　　 童小舟说嫣然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他们整天吵，你妈妈会走的。
　　 我回去干什么？她爱走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我还有继父，他不会舍得让我离开他。
　　 你是不是想要我跟我妈妈一起走了。我说。
　　 胡说什么呢，童小舟伸手揉我头上的短发。
　　 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大三到来的时候，我恋爱了，是系里一个学生会的主席。而后，我失恋了。我明白他爱上的是我的文字，却无法爱上眼前的这个人，我向他提出分手的那个夜晚，他讽刺地对我说，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只爱童小舟一个人，我他妈的真是傻子，你滚，找你的童小舟那个小白脸去吧。
　　 我哭了，不是因为失去的爱情。
　　 这个时候，陈栩栩刚刚离开童小舟，我并不知情。
　　 我说小舟难道我真不配得到幸福吗。
　　 他把我的头深深地按进他的怀里。那一刻我以为我得到了爱情。
　　
　　 八
　　 童小舟成了我的男朋友，英俊挺拔的童小舟和其貌不扬的卫嫣然牵手走在校园里绝对是一道另类的风景，我陷入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当中，就像天天仰望的星星突然落在我手心，我却丝毫不为我的爱情担忧，我甚至发觉我变得愈发漂亮起来，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穿上童小舟为我准备的裙子，发现我单薄的身体不知不觉中丰盈起来。
　　 我望着童小舟好看的侧脸，我一点也不好看，是不是啊。
　　 傻瓜，当一个人心里有爱的时候，容貌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呀。
　　 我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他的话。童小舟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真的，从13岁起他就没有骗过卫嫣然。13岁那年班上一个调皮的小男生逗哭了她并嘲笑她朝她身上小石子。童小舟冲到她身边赶走了小男孩，卫嫣然还呜咽不已，她说小舟他骂我是丑八怪他不喜欢我。她说你也会讨厌我吗。童小舟用手拍拍胸脯说你别怕有我呢，他说他再这样骂你我就打他。他说嫣然长得很漂亮啊。我眼泪汪汪地盯着童小舟，心里想他真是个男子汉。
　　 大概我就是那时候爱上了童小舟。
　　
　　 九
　　 童小舟听后哈哈大笑，傻瓜那不叫爱情你知道吗。
　　 不叫爱情那叫什么。
　　 无论爱情，友情甚至亲情都没有多大区别不是吗？重要的是我那时就想跟你在一起。
　　 现在还想。
　　 你会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吗？哦，小舟，我真爱你。
　　 答应你。不离开你。
　　 童小舟深深地吻上我的唇。
　　
　　 在狭长的校道上会遇见陈栩栩，她身边是比童小舟高大许多的男生，却不比童小舟干净明亮。陈栩栩望向我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她依旧是骄傲的白天鹅，我把手放在童小舟的手掌中央淡然和勇敢地迎接她冰冷的目光。这个时候童小舟会稍稍用里握紧我的手指，我们擦肩而过，理所当然的行同陌路。
　　 我始终都没有问起过童小舟陈吁栩栩的离去是怎么一回事，他亦闭口不谈，我十分相信这其实已经不重要，起码与我无关重要。事实证明我错了。
　　
　　 十
　　 大四实习后回来一个月，我丢失我的爱情。确切地说，童小舟抛弃了我，他和陈栩栩重新走回一起。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寝食里写小说，那是我第一部长篇，关于我和童小舟。我正要给它一个温暖的结局，没料到竟然不能。故事的最后是我一个人的孤寂。童小舟把我约到楼下，他说嫣然我对不起你，我还一直偷偷地爱着她。他用手轻轻拍在我背上说嫣然我说的是真的，你别难过。
　　 多久的事可？我冷冷地望着他，猛然甩开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它让我全身冰凉。
　　 实习那段时间，她跟他分手了，是她提出的，她流着泪对我说她忘不了我。
　　 嫣然，其实是我一直无法忘掉她。你知道的我曾经很爱她。
　　 够了，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因为你爱我。
　　 我望着眼前这个人，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爱人吗？他就是我义无返顾地勇往直前的力量吗？我多么无知啊，我竟然拿别人的怜悯来当爱情。卫嫣然啊卫嫣然，你写过那么多关于爱情的美丽故事，竟然还被爱情玩弄于鼓掌之间，你根本就是个大白痴。
　　
　　 你怎么那么贱啊，童小舟你知道吗你伤害了我。我鄙视你。你走吧。
　　
　　 十一
　　 我25生日这一天，为继父烧好两个菜，我俩靠在沙发上一起喝了酒。继父说嫣然你25了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你不能再呆在我身边了，这样不好。
　　 我知道，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恐怕很难再回来了。
　　 我会想你的。
　　 继父流了泪，他说是酒精的缘故，他说，老了啊，喝点点酒就不行了。
　　 妈妈在我将近毕业时离开了这个家，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属于她的繁华当中去了。那个家，我去过一次，那个男人整整比她大了20岁，可是懂得疼惜女人，妈妈其实一直都那么幸福，她未曾不幸过。
　　
　　 春天到来的时候，收到继父的寄来的信，内附一张结婚请柬。
　　 童小舟结婚了，新娘不是陈栩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