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蛛蛛-个人文章】
母亲
□ 蛛蛛
2006-05-05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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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带着两只大白鹅去省城为我们这个穷家翻身的那年,我七岁,还有一个姐姐和弟弟。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母亲可能无法知道当初她的这一走,让我们这个家和我们姐弟三个都改变了原本会一成不变的生活。
母亲到了省城的时候卖掉那两只白鹅,在菜市场管理处申请到一个摊位。每天在两点种的时候就要起床,去住处旁边的蔬菜批发市场批发那些最新鲜的菜和为数不多的时令菜,然后再一筐筐扛到菜市场。这样的日子不论挂风下雪母亲都一个人坚持着。生性厚实的父亲因为要照顾我们三个孩子,也只能看着,叹气着。我们的家因为母亲的如此劳累也逐渐好过起来,而成熟饱满的母亲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劳累的后果在她的身体里面种下了可怕的种子。母亲的脾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让人望而生畏的。
其实那时候,母亲才三十一岁,成熟饱满的如夏日的果实。以至于到今天,母亲都会看着以往的照片来数落我和姐姐,二十几岁青春的女子,怎么就看上去干巴巴的,一点都不象当年的她。可是母亲的美丽其实也只在那么几年耀眼过,随着母亲到了省城为我们家一个人承担的时候,美丽贤淑的母亲从此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暴躁和冲动。即使我们几个难得去和母亲团聚一下,也不可避免的发生地动山摇的打骂。母亲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如果看见住的那个小小的出租房里有任何地方有脏乱的痕迹,都会声嘶力竭的骂上大半天。我好象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喜欢母亲的,听到她骂我们的那种尖利的声音,如在酷热的夏日撕碎的白纸声音,一点点的把我的心堵的严实起来。我甚至想离家出走,永远的离开这种声音。
当那年暑假的最后一天的时候,我早早的起来想去和母亲说一下,我开学要回去了。我才走到蔬菜批发市场门口的时候,便看见母亲了。她左手撑在腰上,右肩膀扛着一大袋土豆,那钝重的土豆把母亲的整个肉体压成了弯曲的形状。她的头低着,艰难沉重的往我这边走着。经过我旁边,她竟然没有看见我,在相遇的仓促间,我分明看见那些黄豆般大的汗珠如蚂蚁一样,弥漫着整张脸。而我知道,几十筐菜都是她这么一次次扛回来的,为的是省为书不多的车运费。我的心在那个早晨第一次体验到了血缘间的那种心痛。那天在车站,母亲用干裂粗糙的手递给我一沓钱,“好好学习,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声音还是那样尖利。从那以后,母亲尖利的声音和那些豆大的汗水,一点点的浸透到我的生命里。
十六岁,我长成一个懂事内敛的孩子,重要的是我成绩优秀。母亲的血液里面天生就是坚韧和要强的成分,她的生意越来越好,最后发展为用几辆三轮车给各不同档次的酒店送货,家里的生活开始翻天覆地。母亲在三个孩子当中看好成绩最优秀的我,给我花钱买省城户口,转到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母亲为了让我们三个孩子和无数个城里孩子一样,给我了我们一个家。从此,我们和无数个城里人一样,有了一个城里的家。白天,母亲在嘈杂的菜市场和买主小贩嘴巴利索的讨价还价,晚上在家里,用计算器换算着一天的盈利,也算计着一家的生活和孩子的前途。就这样,母亲的样子和着眼泪一点点浸润着我的青春。
又是几年,母亲把姐姐嫁到了另一个城市。因为她知道,不论孩子离她远和近,只要孩子幸福就好。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毕业了。母亲看着我身旁稳重清朗的男孩子,把结束学业只在她身旁呆两个月的我,送到了通往那个男孩子所在的北方城市。走的时候,看见母亲那因为劳累而显老的脸说:“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日子又好过了,只有一个弟弟也上班了,你就不要卖菜了”。母亲笑了,声音不再尖利,而是沙哑和厚重,充满了沧桑和艰辛。
离开的我经常和母亲通电话,母亲的话语琐碎了很多。她不停的唠叨着姐姐怀孕了,她希望姐姐生个男孩子,因为姐姐的婆婆重男孩。我知道其实母亲是怕在因为男孩女孩方面姐姐一个人在那边心里受气。说着说着她就会说到我,她说最怕我生女孩子,因为我的公公婆婆都重男孩,何况老公还有五个姐姐。这样的电话总是会打的很长很长,我不知道曾经一向坚韧果断的母亲为何在儿女身上又变的如此琐碎,如果你要是有点不耐烦,她又回到数年前的那样,可以用干燥撕碎般的声音骂你半天。就这样在母亲的忧心下,姐姐如她愿,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子。当中隔两年,我也产下一个男孩子。在电话里,母亲又笑了,是那种心舒开和放下的爽朗笑声,我觉得母亲其实就该是如此的笑。
可是人生中的幸福就是如此的短暂。
母亲千里迢迢来看望月子里的我,母亲喜悦的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她脸上那不该有的灰暗色。我仔细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几次三番,她才对我说,她的下身一直不干净都几年了,最近似乎更严重。我是学医的,听她这么说,我的脑子一下就懵了。我忍住眼泪对她说:“妈妈,你想看看姐姐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长大是什么样子么?你想带弟弟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长大么?如果想,你现在就回去去医院”。母亲点头了。就这样,母亲回去一直做各种检查,当儿子满月无天了,母亲的检查下来了,和我预想的一样,是宫颈癌。即使我有预感,我还是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我在母亲手术的前一天回去了,母亲在病房看见我进去,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在我成长的那些岁月里,包括母亲在生意场上跌打摔爬的日子我都没有见过母亲流泪,可是我不能流怕母亲更伤心。母亲看着我痛心的问:“我还能看见他们长大么?”我一听,眼泪再也忍不住放肆的流下来,我对母亲说:“一定能,一定能,你还要看他们结婚生孩子,好日子才开头啊 。”那晚我一直和老公陪着她,做清洁灌肠的时候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母亲严格的看着结果,她性格里那最强韧的一部分在那晚夸张的显现出来,我知道她那么希望手术做好,那么希望可以活着,那么希望看着那些孩子长大。看着灌肠下去以后她痛苦扭曲的脸,我的眼泪一直就没有干过,那晚在她自己监督下,一直灌七次才满意。
第二天一直到一点多,母亲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手术室外一下就涌出来几十人,原来都是母亲认识的甚至不认识的人,他们都在谈论着母亲的伟大和坚强,还有母亲帮助过的人。就在手术室外,我们姐弟三个才知道我们的母亲原来还有如此我们不知道的一面。当主刀主任出来在电梯上,对我们家属做出胜利的手势的时候,那些人才散去,我们的心才一重新扬起来。砖头看见一辈子老实的父亲也已经眼泪纵横,此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
抬到病床上的母亲是清醒着的,她让父亲过去给她把衣服穿上,因为她的两个女婿在旁边。我和姐姐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手抚过母亲苍白的脸,泪水滴落在母亲的脸上。我多么想听母亲那些打骂我们声音啊,底气足,精神旺盛的声音尖利而干脆。我希望母亲永远的好起来,二十多年没有好好珍惜的东西却在病床前让我那么痛心的感觉到自己的惭愧和难过。
术后的母亲恢复很快,家里的每个成员在经历母亲的那次生死以后似乎都懂得了什么是最珍贵的。弟媳妇在两个 月后也顺利产下一男婴。我在感叹着,母亲似乎把一生自己的幸福都给了我们,而自己却从饱满的果实风干成一枚瘦小的干果了。看朱军和冯巩的那期节目,朱军的话让我热泪盈眶:一个成年的人,回到家,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在等着吃饭、、、、、、是啊,想想,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以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幸福的。
电话回去,听着母亲说不卖菜了她,菜摊给父亲看着过过光阴,自己去跳跳舞,带带孙子,我的心一直就那么湿润着。我在挂电话的清脆声音里悄然落泪,我知道我还有时间去爱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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