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光鲁
　　
　　 本文作者陈光鲁，69岁，原湖南省岳阳市优秀律师、九三岳阳市委委员，李明桃死刑上诉案的（委托）辩护人。
　　
　　 本案的主人公——李明桃，女，1954年9月13日出生，半文盲，湖南邵阳市隆回县麻塘山乡尖山村10组农民，49岁时被枪决。
　　
　　 一、李明桃被枪决的经过
　　 1999年至2001年间，李明桃的大家庭先后中毒死亡4人、伤及2人，死猪7头，李明桃涉嫌投毒杀人于2001年3月18日在自家金银花地里锄草施肥时被刑事拘留。2001年7月2日邵阳市中级法院对其作出（2001）邵中刑初字64号刑事判决书，判处李明桃死刑。李明桃继而提出上诉，拖至2003年5月15日湖南高级法院才下达（2001）湘刑终字第360号刑事裁定书，维持原判。李明桃于2003年12月25日被枪决。直至2005年1月18日，湖南高级法院的（2001）湘刑终字第360号刑事裁定书才发给辩护人陈光鲁。
　　
　　 二、全案浑沌，疑团重重
　　 疑点一：无证据证实李明桃毒杀刘梦洋。
　　 1999年3月6日，四世同堂大家庭二岁半的小孙女刘梦洋突然死亡，法院一审判决称：“查明系李明桃‘因接自来水管’与伯母即刘梦洋的奶奶李美凤发生口角，遂产生报复毒死其小孙女的念头。”
　　
　　 而接自来水管的吴世相（李美凤的女婿）证明：“此事是我岳父不对，我顶了几句，他还要打我。李明桃与我岳母李美凤并未相骂，只争了几句，第二天又一样和好，此前，她俩从未争吵相骂黑脸过，为这点小事要报复毒死她的小孙女，我想不通，我们这里的人都想不通。”李美凤本人也证明：“我们几十年相处一直很好，为自来水管一事，我与李明桃并未骂架，只和刘正才争吵了几句，他说我护女婿，李明桃还说了他丈夫刘正才，我们第二天大家又一样。”吴世相及李美凤的证言均可证明李明桃不可能杀刘梦洋，法院认定的事实没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证实。
　　 疑点二：指控李明桃毒杀公婆证据不足。
　　 2000年11月22日、24日，李明桃的公公刘华佐、婆婆黄菊英相继死亡。法院查明：“黄曾被盗过猪油，怀疑且经常议论李明桃，李怀恨在心，遂产生杀死黄的歹念。刘华佐误食了李投了毒的萝卜菜，夫妻先后毒死。”乡邻证明：黄虽是继母，但李明桃历来比丈夫刘正才孝顺继母，仅仅为猪油被盗口舌就要毒死婆婆，村民认为有冤。
　　
　　 疑点三：为礼金投毒杀人，是虚假陈述。
　　 李明桃毒伤伯父刘华佑、伯母李美凤，法院查明系“送礼金未还礼”，李明桃产生报复投毒。村民都说，此事更冤，他俩几十年亲密相处。村妇联主任也证明：李明桃被县公安局抓走后，李美凤还哭过几回，说抓她干什么，怎么会是她放毒？不知这些“陈述”是怎么来的！
　　
　　 疑点四：毒杀爷爷，两级法院认定自相矛盾。
　　 2001年2月9日（正月十七），92岁的爷爷刘庭生死亡。一审判决称：查明李明桃毒死刘庭生是“认为爷爷很快要轮到自家吃住，儿子要结婚，房子紧张，加之爷爷要照顾麻烦，便产生毒死的念头。”事实是：李明桃家楼上五大间，楼下十一间，二个女儿已出嫁，仅一个儿子结婚，房子不是紧张，是宽得很。爷爷也精精爽爽。村民总想不通：李明桃这些口供是怎么“招”出来的？都说，李明桃家正月二十一儿子结婚办喜事，她正月十七急急忙忙钻进半里以外的伯母李美凤家里毒死爷爷，李明桃又没有发癫！不过，高院二审时真的查明了，故在作出的裁定书中将一审判决“李明桃招供毒爷爷是因‘房子紧张’”这个主要直接杀人证据偷偷划掉！
　　 疑点五：本案诱供、逼供明显。
　　 公安卷讯问笔录，有李明桃如下一些“供认不讳”的签名笔录：“我一直不服气，看不惯、不平衡，由此积怨甚深，产生恨意”；“一切都无济于事，毒刘华佐不是我的本意”；“毒杀我满娘李美凤未遂”；“我一共投了五次毒，造成四死二伤”等等！一个六十年代初过苦日子上过二年山村小学的现代文盲，在五位公安面前“供出”如此相当大学本科专业水平的供词，到底有多少真实性？李明桃回监后哭诉系被逼招供，并在一审法庭上翻供，本案到底有疑还是无疑？可法院定案唯一的直接证据就是李明桃的“招供”。
　　
　　 三、李明桃——全乡公认的孝女
　　 64岁的原尖山村党支部书记刘洛书证明：孝敬父母长辈，村里明桃算一个。都知道她贤惠、善良，她要假装几十年是不可能的。
　　 刘庭生老人的堂弟刘经南老人（82岁）证明：庭生老哥生前多次对我说：他最喜欢到明桃家住（老人轮流每年到李明桃家住三个月），明桃待她最好，才一连在明桃家过了18个年。
　　 “本案被害人”李美凤（67岁）证明：李明桃平时杀鸡杀鸭都要送点好的来给爷爷吃，爷爷在她家住，每餐帮爷爷单独煮稀点的，到我家我就没有另外煮。
　　 九组组长刘道兴证明：李明桃屋下是外组刘道友的责任田，每年秋收季节，李明桃总是把鸡鸭关牢，16年中，他们两家从未因鸡鸭破坏生产争吵过。
　　 尹喜玉（女，75岁）证明：我18岁从洞口县嫁来时，李明桃还是个妹子，这个人老老实实，几十年一样。她娘虽是后娘，她对娘爷一直孝顺，吃什么好菜，都要给娘爷送点过来，我见到过很多次，李明桃从不和别人吵架、骂架，从不打人家的主意。
　　 2002年2月18日，全乡七个村党支部书记签名并加盖党支部公章联名向省高院担保：李明桃不可能投毒，一审判她投毒杀人，我们实难信服。李明桃在我地众所周知是个善良、勤劳、孝顺长辈的村妇，要尽快恢复她自由。众乡邻为搭救李明桃，自动10元、20元、50元的捐钱，退休原公社社长刘火南捐钱200元。
　　
　　李明桃被枪决后两年半，即2006年4月2日，李明桃所在尖山村党支部书记刘树松再次当面给委托律师亲笔具证：李明桃同志过去一直无任何投毒现象，为人处事相当好，请省高级法院来当地调查，给予平反。
　　
　　 四、一审法院草草开庭后宣判死刑
　　 对如此特大杀人案，邵阳市检察院、中级法院竟无一人去案发地实地调查，全凭县公安局一家之言定性、判决。李明桃大家庭数十年亲亲热热，与乡邻和和睦睦，李明桃一生无任何不良行为和劣行劣迹，如此连连投毒杀人，并无仇杀、奸杀、谋财害命的任何“蛛丝马迹”。李明桃勤劳，丈夫刘正才农忙种田，农闲打铁，一子二女均已成家立业，一家和和美美，怎么突然变成杀人狂？县公安有聪明人怀疑李明桃是否患有精神病，但送往长沙鉴定，结果是正常。女监也都证明，李明桃每次提审回监都哭，说自己没有放毒，是公安逼她讲的。有位公安提审时，拍桌子大骂“李明桃，你这个家伙，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你干得出来，你该打100枪！”此公安显然有保护人民、与一切作恶犯罪人势不两立的天性，但“有罪推定”、“先入为主”也是他的天性。本案实际上两种“天性”共存。值得商榷的是：这类大案在公安侦查中，常让一位实习的新公安打头阵。不过，一审判决有一点还“实事求是”，即认为被告李明桃因“小事纠纷怕承担赡养义务”而将自己的公婆爷侄女杀死。但村民很不解，说即使这些“小事纠纷”真的存在，也不至于毒死四个亲人，毒伤二亲人，毒死7头猪，李明桃肯定发了癫！而法律规定精神病人杀人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五、高院书面审理结案。
　　 本（委托）辩护人在本案上诉期，曾四上高山区的案发地调查取反证23个，同时呈“人头不是韭菜，认准再割不迟”辩护词。高院前期表现还是正常的，派管邵阳片的优秀法官邹组长承办。邹极为认真、仔细审查控辩双方的证据，并亲上案发地复查，还到李明桃家一间间数了房子。高院听取邹的意见定为疑案。根据我国刑诉法162条“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作出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无罪判决”，应及时释放李明桃。
　　
　　 （委托）辩护人提供、经承办法官核对的23个反证中，有：
　　 ①李明桃家对门50米处的乡中学，有2亩学农基地，与10组村民的田土相连，中间无篱笆围墙，每年种植的南瓜、萝卜、白菜、包谷，经常被附近妇女拿回家，有时公开在大众场合敢拿走，师生意见特别大。
　　 ② 黄菊英毒死之前，一次二头猪（80多斤）中毒，兽医问喂了什么猪吃，黄答，在中学捡了个南瓜喂了猪吃，说完就哭了起来，说太不该捡回来。经调查，刘家和邻近村民共毒死猪13头。
　　 ③ 村民伍先发家一头健壮的牛犊乱跑，吃了乡中学菜园边两棵白菜，赶回栏半小时后，口吐白泡，四脚抽筋死了，兽医说是中毒。
　　 ④村民问：人都是李明桃毒死的，猪和牛又是谁毒死的？
　　
　　 为作此文，（委托）辩护人于2006年4月初第五次专程去案发地回访，又得知当时在该乡中学（三年前已撤销）、现在麻塘山乡中心小学任教的刘跃庭老师所养的鸡鸭进乡中学校园，学校为了环境卫生，撒药毒死了刘老师家17只鸭、3只鸡。
　　 高院对（委托）辩护人提供的反证，当然会有所考虑，才一拖再拖，既不杀也不放，因为杀不忍、放要赔，只是越拖越不好收场，后期李明桃又因长期脚镣羁押，已全身肿胀，中央又在清理积案，不得不在“疑”了近三年之后枪决收场，为“完美”收场，省高院搞了三点小动作：
　　
　　 1、将唯一去过案发地的刑一庭法官、最了解案情的原承办人邹法官调去刑二庭，另派五名审判员接手在办公室书面审判结案。
　　 2、为甩开（委托）辩护人的“纠缠”，高院另在湖南云天律师事务所指定了辩护人，此情况（委托）辩护人在李明桃枪决一年后的2005年1月18日拿到刑事裁定书时才得知。而最高法院早在1997年11月6日就有“死刑上诉人如未（委托）辩护人的，应当为其指定辩护人”的规定，本案不应当再指定辩护人，至少应让二辩护人见次面！
　　
　　 3、李明桃在看守所关押近三年才被枪决，却没有在案发地麻塘山乡张贴一张布告。历来，对这类“该打100枪”的特大杀人犯，都会在案发地公审公判公决，布告广为张贴。鉴于本案审理中，有多处见不得人的地方，居然出现“房子紧张”等明目张胆虚构事实、证据，显然不宜再在当地公开公布！由于不见布告只见骨灰，乡民都说李明桃不是枪决是发牢瘟死后火化的。
　　 六、李明桃之死与最高法院下放死刑复核权有关
　　 我国实行由最高法院“死刑复核制”。正好那些年，这个人命关天的大权，最高法院授权地方法院自己去复核。湖南高级法院便轻易得此大权（李明桃枪决后不久此大权又由最高法院收回）。可怜孝女生不逢时，她的死刑复核失去了最高法院的监督，终被错杀！谢苍天开眼，湖南高级人民法院更换了新的院长，中央又给湖南省委派来了新领导，相信本案昭雪、平反的一天终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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