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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永生(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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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20 00:21   收藏:0 回复:3 点击:5125

    第二章
  
  上海的白天若是顾盼生辉的少妇,它的夜晚则是风情万种的红伶。各种行当,各色人等在夜幕里醉生梦死,奢靡堕落,杀人越货.....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衍生罪恶的毒潭。戚永生独自走在外滩弥散着江水湿腥的空气里,他此时胸口似塞满了不着头绪的乱麻,憋闷得慌。永生停下来,靠在一根灯泡坏了的灯柱上,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纸烟,火柴划出的光亮里,他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绣花手帕几点血迹闪入他的眼帘。
  婉儿,他的小表妹,一直当他神邸般敬着,娇人般宠着的女子,现在是对着他折下的那把蔷薇花笑他的笨拙呢,还是已经在梦乡与自己嬉戏?戚永生嘴角泛出一丝笑,扯开手帕上精巧的结,将手帕放进风衣口袋里。腕上的划痕并不深,只有陈旧疤痕上当时流了几滴血。婉儿却立刻将他的手捉住,用嘴吸去伤口里纤细的蔷薇花刺。她柔软的舌头舔舐着那道疤痕时,永生神经末梢似乎震颤了一下,他觉得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等他努力去捕捉那种感觉时,婉儿的唇已经离开,用手帕为他细心包扎。嗔怪他做事太莽撞,折几枝花儿也伤到手。永生当时就觉得胸口憋闷得慌,将表妹送进屋,穿了风衣说想看看上海的夜景,出了门。
  纸烟的辛辣气味吸进鼻端,冲淡了黄埔江水的湿腥。远远的外国货轮上的灯火在江水里潋滟,静静的靠在灯柱上的戚永生孤独地抽着纸烟。明天上午去老宅子,下午坐车去周庄看望母亲,在家里陪母亲几天,顺便联系几家报社,看有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决定了行程,永生胸口的憋闷似乎减轻了一些。丢下烟头,他沿着外滩慢慢往回走,江水的湿腥气又浓烈起来。永生皱了皱眉,如同他不喜蔷薇,以前对于水他也有种厌憎。12岁那年他得了那场大病后不久,母亲便把家搬到远离上海城外的周庄,亲戚们理解母亲的举动,离开父亲死亡的地方,母亲心里的哀痛也许会好一些。但是戚永生不适应周庄处处环水的环境,他和他父亲一样,对水天生有恐惧心理。
  戚永生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死在水里。那不过是一个只有半人深的荷花池,工人们每年在里面清理残荷的时候,水只漫到他们的胸部。这是永生亲眼见到的。永生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就留在这里,有时候去周庄看望母亲,多半时候他住在表妹家里。姨夫姨母早就默认他是自己家的女婿,亲上加亲,外人眼里,这一对表亲绝对是郎才女貌的佳配。
  湿腥气似乎越来越重,戚永生觉得皮肤也沾上水气了。他突然想起,对水的气息敏感起来,是在离开乡村小学的那条渡船上吧,如果不是牛牛拉住他的衣襟,他差点跳到渡船下的水里了呢。永生刚刚抒松了的胸口又塞进了一把草,憋。
  
  “先生,先生,我们又见面了。能谈谈吗?”暗影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挡在戚永生面前。戚永生后退了半步,借着江上反射过来的亮光仔细看档住他路的人,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你?是你!百乐门前算命的瞎子?”永生诧异。
  “是我啊,是我,老瞎子。还好,你没有忘记我。那你肯定还记得我曾经送给你‘水祸’两字吧。”来人沙哑粗嘎的语音里透着一丝得意与意外的惊喜。
  “恩,对不起,我还有事,得走了。”戚永生一听到那个“水”字,心里立即涌起一股厌憎,抬脚想离开。
  “您别走啊,留步。我有要紧事跟先生你谈。”算命人慌忙拦住他,永生懒得理会,绕开他,向前疾走,算命人跟在后面又说了一句话。他的步子突然慢下来,他踌躇了一会,转身向着一处亮着灯的地方走去,丢下一句话,“我在茶餐厅等你。”后面算命人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他说出的那一句话,果然产生了效果。
  算命人说的那句话是:“你中了毒,那毒跟水有关。”
  茶餐厅,戚永生抽着纸烟。算命人坐在他对面,戴着墨镜,神情有些委琐。见戚永生只抽烟,并不主动开口问他什,算命人有些失望,端起面前的细瓷盖杯咕嘟灌了一口茶水,大概那茶有些烫,他砰的将茶杯搁回桌上,嘴里嘀咕了一声:“小瘪三,泡的什么茶,烫死你爷爷啊。”抬头见戚永生正看着他,眼里有一丝不屑,心里暗骂着,小瘪三,瞧不起你爷爷我啊。脸上却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来。
  “先生,您还记得大半年前我为你算的那个字吧。水,我当时就是想提请您忌水啊。先父生前曾游医四方,见过许多疑难杂症,也研究出一些克制的方子。那天我观察先生您似乎对水特别厌憎又似乎下意识地去接近它,再看您腕上有一处疤痕很奇特,与先父说过的一种中毒症状很相似。却不敢贸然断定,所以先提醒您忌水。”算命人压低着嗓子说话,戚永生感觉那种诡异的感觉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想想离开上海前那段时间,自己确实对水厌憎却又不由自主地敏感水的存在。那天在百乐门舞厅门口,婉儿捂手的暖袋破了,水流到地上,一些溅到了他手臂上。他先是大声呵斥婉儿,说自己最讨厌被水碰到。挽起湿了的衣袖时,却又不让婉儿檫干手上的水。难道这算命的都看在眼里了?
  “先生,其实,如果你真中了那种毒,也不是没有方子解的呢。”算命人紧紧盯着戚永生的眼睛,注视着他表情上的变化。
  戚永生继续抽烟,吐出一个烟圈,他淡漠地说:“即使中了那水毒,我不痛不痒,也没有什么大碍。解它干什么。”
  “嘿嘿,先生,您虽然没有事。但是您身边的人却不能保证没有事啊。”算命人声音压得更低。
  戚永生夹烟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掉在桌面上,晕黄的灯光下,像一条僵死的白虫,还象,像乡村学校校长老婆挂在大槐树上赤裸僵白的尸体。他脸色渐渐变白。算命人看在眼里,决定更进一步。
  “您手腕上那个疤痕了,一定是人咬的,是不是啊?先生。咬你的那个人就是下毒的人,确切点说,是给你种降头的人。那种降头通过血液种盅,接触你血液的人会中毒而死。”沙哑的声音里也透出一丝诡异来。
  戚永生茫然,咬?咬他的两个女人都死了,一个死在乡村那一夜的疯狂后,戚永生记得那女人在他身子下像匹母狼般躁动,他几乎被她撕碎。那女人咬了他身上许多地方,事后他只檫了檫身上的血迹,为自己居然跟一个村妇野合懊恼不已,并未曾注意到手腕是否被她咬了没有。第二早上女人吊死了,他仓皇辞职离开。另一个女人,就是那堕楼而亡的舞女了。虽然都属于自杀,但是相似的场面带给他的诡异感觉追逐着,逼迫着他一逃再逃。那个女人也有在做爱时乱咬的习惯。她咬过他的手腕吗?没有,但是她接触过他的血液,餐刀伤到的手指。降头?那是什么东西?
  “先生,先生,您要想想你这道疤痕最早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算命人打断了他的回忆。
  “以后咬破这道疤痕的人,沾了你的血液,降头的毒随着你的血液进入那个人的体内,过后会出现一些幻觉,死后面部会带着笑容,仿佛很愉快的样子。”算命人的这句话像尖刀,戳在戚永生心上,他脑子里一炸,死?乡村小学吊死女尸脸上僵化的笑容,堕楼舞女恐惧的笑容!表妹!婉儿!绣花手帕,手腕上的血,柔软的唇舌,那一丝熟悉的感觉.....
  戚永生冲出茶餐厅,在上海的狰狞夜色里狂奔。“表妹!”——“婉儿——”夜游的人们奇怪地望着一个状若疯狂的男人嘶喊着蹿往一个方向。这个人疯了,他们摇头。此时,夜上海,灯正红,酒正绿,衣香鬓影里,人儿双双对对,对对双双,管他有情还是无情!
  
  1937年的上海,五月的夜晚还残留着暮春的寒意。天空悠远静寂似一大块静止的蓝冰,半弯下弦月晶莹澄澈,在夜空中挂着,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奔跑着的戚永生抬头望去,利刃般的月亮不着痕迹地刺中他的心,凛冽的月光顺着他的血管向着他全身蔓延,无数冰冷的针扎着他体内脆弱的忧惧,“婉儿,婉儿.....”永生眼神凌乱,他望见水的波光,月光在水面上舞蹈,它们向着永生招唤着,用着只有他与它们之间的语言。永生扑过去,水气弥漫,啊,真好.....
  “表哥,你醒过来了。小翠,再换一盆水,顺便告诉老爷太太表少爷已经没事了。”婉儿的声音清柔如风拂过闭着眼的戚永生的听觉神经。永生紧闭着眼,他害怕这个梦在他一睁眼后太快破灭。“以后咬破这道疤痕的人,沾了你的血液,降头的毒随着你的血液进入那个人的体内,过后会出现一些幻觉,死后面部会带着笑容,仿佛很愉快的样子....”算命人的话鬼魅般泛起,永生想这样也不错,能与婉儿在另一个世界也在一起。
  “表哥,婉儿知道你醒了。你眼珠子在眼皮下动呢。你真坏,昨晚可吓着我了。”婉儿的气息温热,永生心里一动,昨晚他怎么了?上海的夜晚,外滩上腥湿的江风,算命的瞎子,腕上的伤疤,降头,奔跑的惶恐,天空如利刃的月亮,水,水的诱惑,纷乱的记忆止于他扑进江里,他沉浸在水的无尽温柔里......
  “婉儿,我,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我的血有毒....”永生仍旧闭着眼,眼角有一滴泪水沁出。一只熟悉的纤柔的手掌轻轻拭着那滴泪,婉儿的手,永生将脸贴在那只手上,心底的忧惧似乎在一点点消融,只有婉儿,能给他永远的宁静,只有婉儿,他一直在心里反复念着,慢慢的,他又想睡去。
  “表哥,你昏睡了大半晚了。我叫小翠去拿水了,洗了脸,吃点东西再歇息吧。余小姐刚走,她说下午再来看你。”
  “余小姐?”永生终于有些清醒了。
  “是啊,昨天半夜她和另一位姓寥的先生送你回来的啊。余小姐说你不小心掉进江水里了,那位寥先生是医生,给你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就送你回来了。表哥,你怎么那样不小心掉水里去了呢,你想学那只猴子,去捞水里的月亮么?咯咯~”婉儿的调侃将戚永生彻底拉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望着婉儿一夜未眠略显憔悴的脸,疑惑地问:“哪位余小姐?”
  婉儿脸上滑过一丝诧异,“就是昨天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位余小姐啊。恩,她带着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眼睛,”婉儿边说边似在回想什么,有一种惘然的神思。
  戚永生明白了,他心里的疑团渐起,这个小余老师到底是什么人?她在渡船上与自己相遇又一路同来上海,明明是个姑娘,身边却带着一个小男孩。牛牛的身世乡村学校的校长曾经向他提过:一个外地来的卖艺女人病死在小乡村留下的孤儿,校长看他可怜,收留在学校打打杂,敲敲钟。牛牛在渡船上拉住了他,他没有能跳下水里。这次是她阻止了他与水亲近的念头,她是什么人?那姓寥的男子又是她的什么人?永生皱起眉头。
  “表哥,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好多胡话:算命的瞎子,降头,水,水字你喊得最多,我和小翠一直给你用水檫手和脸。余小姐不让我给你喝水,我还是偷偷给你喝了点。她说你早上一定会醒过来,你快到中午才醒过来呢。”婉儿不经意地说着,没有瞧见她表哥神情的变化。
  “表妹,你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你.....我遇见那个瞎子了,半年前咱们在百乐门遇见的那个算命的瞎子。他说他认出我了,说我中了降头“水毒”,还说沾了我的血液的人也会中毒而死。蔷薇花刺破了我的手,你吸....我以为....”永生嗓子有些发干,婉儿活生生的在眼前,那算命的瞎子难道骗他?可是,那两个沾了他血液的女人离奇的死亡又怎么解释呢?还有他腕上的疤痕,他对水的不可抵御的亲近而又厌惧心理?
  婉儿调皮地指着永生的脑袋,笑着:“笨表哥唉,既然是瞎子,怎么会一下子认出你呢。分明是假瞎子啊。老师说了,但凡僧尼瞎聋,都喜欢骗人。你就因为那个掉江水里么,我看你真中了“水毒”呢,昨晚余小姐他们送你回来你还一身水,中毒不浅啊。”“我?我没什么事啊。昨晚你走后,我准备睡觉时觉得头有点晕而已。可能是见到表哥太兴奋的缘故。”婉儿说着这话,眉眼间一缕娇羞莹然。
  “头晕?那,那现在还晕吗?”永生紧张起来,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摸婉儿的额头。婉儿轻笑着避让:“还不承认自己是猴儿,刚好一点就不正经啦。我现在很好啊,不晕了。那个寥医生建议我多晒晒太阳,多做户外运动呢。”
  “小姐,老爷太太那儿我已经传过了话,他们说让表少爷好好歇着。厨房里准备了清淡点心,全部按照余姑娘的吩咐做的。”小翠端着装水的盆子进来禀告。小丫头精神似乎很好,圆圆的脸蛋上荡着笑。戚永生楞楞地看着小翠的头,眼里有种震惊。婉儿注意到了他的神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呆住了。
  两道目光的注视下小翠不自然起来,小丫头放下手里的水盆,停顿了片刻,没听到小姐吩咐,赶紧转身走向门的方向。小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轻颤:“小翠,你头上的花哪来的?”小翠慌忙伸手拔头上的那朵奇怪的花,心里嘀咕:“难道是小姐遗失的东西么?以前怎么没有看到小姐用过呢。”
  深蓝色纤细的花瓣微微卷曲着,每片花瓣上浮着一线红丝,那红丝艳而烈,仿佛花瓣里沁出的血的痕迹。花,躺在婉儿白皙的手掌心,深蓝与莹白相衬,兰色的花瓣上一线红越发凄烈。戚永生的目光想移开,却又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那朵蓝色的怪花。屋里静得只听见三个人彼此呼吸的声音,小翠忐忑不安的站着,小姐这样重视一样东西,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心里逐渐不安起来,她责怪自己不该乱戴拣来的东西,如果惹得小姐怀疑自己手脚不干净,她会被老爷太太解雇的。外面时局那么乱,听说日本人正朝城里来呢,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打杂的大吴昨天还吓唬她,日本鬼子最喜欢她这样的花姑娘了。如果被老爷太太赶出这里,她只有回常州乡下的老家,日本人也许就在回家的路上等着捉她这样的花姑娘呢。小翠越想越害怕,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了出来,双膝一曲,跪在了婉儿的面前。
  “小姐,那花钗小翠今天早上倒水的时候在花园拣到的,觉得好看就插到头发上了。小翠不知道是小姐遗落的,我,我不想离开这里,求小姐不要告诉老爷太太,小翠以后不敢了。”小翠跪着,眼泪滴在了地板上。婉儿的目光终于从那朵花上移开,赶紧去扶小翠,说:“小翠,你没有做错什么啊。这花是你拣到的?在花园里?”站立起来的小翠用衣袖檫着眼泪,声音含糊地在袖子后面回应:“恩,它在太阳光下发光呢。我先以为是一朵真花,拿起来才发现是假的。”婉儿沉吟:“哦——小翠,这里没事要你做了,你去厨房看看老爷太太汤熬好了没有,好了就给老爷太太送去吧。吩咐雄伯少放点人参,天气渐渐热了,放多了容易上火。”
  小翠放心了,小姐不会赶她走了呢。走到门口,小丫头忍不住又回身期期蔼蔼地说了一句:“小姐,那花钗的托子可以旋开,里面有香粉,很香的咧。”说完,一溜烟跑了,小孩子心性,一会子又开朗起来,日本人啊,杀人魔王啊,抓花姑娘啊,一会就雨过天晴了。她那一句话却给屋子里的两个人又增添了一丝震惊了。
  永生默默注视着花,那种熟悉的诡异感觉又在隐隐向他逼来。比起那折磨着他的诡异感觉,看到花后表妹变化莫定的神情带给他的冲击小得多。他只在心里揣测那花是婉儿的东西么。“表哥,你看看这朵花,还记得吗,那年,你大病,我拿着一朵兰花要你看。”婉儿犹疑着将花的底部托子旋了一下,花托转动着。永生有些迷惘,他不明白表妹说的是什么时候给他看过这样一朵诡异的花。是啊,这花纤细的瓣很象兰花的花瓣,兰花他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收集了很多,有些绝品未能寻到实物,在父亲那间书房里的墙上悬挂着临摹的图画,在他看到过的兰花里,似乎并没有这样一种有血脉连丝的兰花,连图画里也没有。
  花托与花鄂分开,一缕冷冽的香悠悠在空气里游离,花瓣是中空的,里面充填了细细的兰色粉末,香气是从那些粉末中散发出来的。婉儿托着花的手掌微微颤抖了,她脸上浮现一些红晕:“是那兰花的味道!我记得,就是这种香味!”她兴奋地将手掌伸到永生的眼前:“表哥,那一年母亲带我去探病,你躺着,他们都围着你看着姑姑哭,我一个人溜到你家的园子里玩儿,在水池子边,一个人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吓,从你家的荷花池子里面冒出来的呢。恩,长长的头发,手腕上戴了好多叮叮当当的东西,她的眼睛,眼睛,啊,我想起来了!那小男孩,余小姐身边的小男孩的眼睛,跟她一模一样!可是,这么多年了,怎么女孩变成男孩了呢?而且还是小孩子?”婉儿陷进疑惑里,停止了叙述。
  永生坐不住了,他似乎感觉一个谜底正在揭开。他清楚地记起那朵兰花,婉儿在他醒来后送给他的兰花的样子了,除去花瓣上的血丝脉,那兰花的形状不正是这朵花钗的形状吗?永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表妹,想催促她继续讲下去。婉儿回过神,微笑着看了看表哥,她当然懂得他的期待。
  “那个人在水里,身体被荷叶挡着,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和眼睛,她的眼睛很亮,跟我们的有一点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现在也形容不出来。她对着我招手,然后给了我那朵兰花,叫我拿花去给你。我不知道怎么地,既然很听她的话。她的眼睛很亮,很亮。那朵兰花就是这样的香气,很好闻。”婉儿似乎又想起什么:“昨天晚上,你浑身湿透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头正晕着,迷迷糊糊觉得好象又闻到了那种香气,后来忙着给你檫洗,再没有闻到那气味了。表哥,家里没有外人进出,这花钗会不会是那余小姐遗落在花园里的呢?那小男孩是她的弟弟么,余小姐看起来很年轻,不会是她,她的儿子吧。”
  婉儿脸上的红晕更甚,她觉得不应该在表哥面前随意猜测别人的身份,何况那女子与表哥同在一所学校教过书,而且昨晚还送落水的表哥回来。表哥昨晚出去是去见她吗?婉儿咬咬唇,女人的敏感心理很容易产生奇怪的猜测或者滋生莫名的嫉妒。婉儿只希望在这乱世里与表哥相守,不想横生枝节。父亲在表哥回上海之前已有回苏州老家的打算,日本人已经在北平,上海,太原等地方集结,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上海似乎已经是一座危城。表哥回来了,她满心欢喜着一家人可以一起离开上海,去苏州了,才一个夜晚,便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甚至将十年前的一些悬案又连接了起来。婉儿觉得有什么将改变她的期望,这感觉模糊却顽固,她有些惊惶。
  戚永生躺下,他该清醒地将发生的事好好理一遍了。不管以后将面对什么,他觉得首先要让婉儿暂时离开他,他潜意识里意识到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又是正午,阳光热烈,从窗子里望出去,花园里的蔷薇正盛,红的白的花儿连成一片,“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上海的春天渐行渐远了,戚永生突然有一些伤感。那些谜……
  永生等了一个下午,余小姐没有到来。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将近黄昏的时候,有客人到访。却不是永生等待的余小姐。来客是婉儿父亲在欧洲旅游时认识的瑞士人卡尔·贝基尔贝彻,一个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摄影家。婉儿父亲邀请他来中国最大的都市上海游玩,这个瑞士人一到上海便喜欢上了这坐既有东方古老传统又具西方风情的城市。在中国逗留期间,卡尔成了婉儿家的常客,永生当然跟他也很熟悉。
  卡尔这次来,是应婉儿父亲的邀请。三个男人在书房里就当前中国与上海的局势展开了一次谈话。婉儿昨天已经跟永生说了她父亲准备离开上海暂回苏州老家的打算。永生明白表妹眼里的期盼,婉儿希望他跟他们一起去苏州。永生有自己的想法,本来预备先去周庄看望母亲,然后回上海找一份工作。经过一系列的诡异事件后,尤其当他意识到发生的事都是因他而起的,去周庄看望母亲的念头便消了。他正想用什么理由让表妹离开他,免受伤害的时候,婉儿就向他说了她父亲准备离沪去苏的打算。永生觉得这是一个让表妹离开的机会。卡尔的到来,让永生的机会更顺理成章了。
  因为卡尔可以帮他在租界谋到一份工作,而他自有办法说服姨父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永生的办法是在倾听卡尔与婉儿父亲的交谈过程中跳出来的。
  婉儿父亲背着手在书房里度着,神情里有一丝担忧,他说:“上海是首都南京的门户,又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和重要工业基地。日本人虽然大部分兵力集结在北平卢沟桥以北,只在上海驻扎了少量宪兵。但是自1932年“一·二八”战役后 签订的《凇沪停战协定》的规定,上海及其邻近地区不得驻扎中国军队,只能由保安团队及警察维 持地方秩序。一旦日本人对上海有所图谋,凭借保安团与警察的能力,根本不可能保证上海的安全。实际上,一旦战争在上海爆发,上海很快会成为一座危城。”
  坐在安乐椅上的卡尔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们南京政府不是任命张治中将军为京沪警备司令,在苏州以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名义,主持京沪分区防御设施计划,构筑国防工事,铺设苏州至嘉兴的铁路。这些不算防御吗?我看日本人大部分的兵力在北平那边,即使攻打上海,也会有一段过程。如果觉得住这里不安全,你们搬到租界里吧,那里是绝对安全区,有国际豁免权的。”
  婉儿父亲依旧面带忧郁:“老朋友,你不了解中国的地理状况。上海既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又是最大的通商口岸之一,切断上海与外界的联系,中国的其他城市岌岌可危了啊。”
  卡尔吐出一口烟,笑了:“那只有暂时离开上海到国外去旅游一段时间了。等战争威胁不到令夫人令爱了,我们再回上海?”
  “不,不,那倒不必。我打算举家迁往老家苏州暂住。今天请你来,是想邀请你一起观赏一下苏州园林,那是中国古典建筑的奇迹呢。老朋友,意下如何?”
  “不,不,”卡儿摇着头,手上的烟斗也跟着摇晃,永生看着那烟斗里闪烁的火星,主意就在一瞬间跳出他的脑子。
  “老朋友,我暂时不会离开上海,我对这里的兴趣还很大。即使战争来了,我是瑞士人,我的国家是中立国,我的安全不会受威胁的。你和你的家人放心走吧,这里的房子我会找人来照顾,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着它的主人回来。”卡尔爽朗地笑起来。
  永生开口了:“谢谢卡尔先生。这里的房子我会照顾,我有一个请求--”屋子里安静下来,姑父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我想请卡尔先生帮忙在租界联系一份工作,我懂英,法两种语言。”永生继续说。他知道婉儿知道他的决定会难过,但是他已经不能够回头了。
  “哦---”卡尔也觉得有些意外,他懂得中国成语里青梅竹马的意思,可是这个婉儿小姐的青梅竹马怎么不愿意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呢。永生的语气坚定,神情里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决绝。看着他的这种表情,婉儿父亲忍住就要启唇的疑问,他想,年轻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等不到余小姐,戚永生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手上的伤疤倒再没有什么异样。外面的庭院被暮色覆盖的时候,他穿了昨天晚上出去时的风衣,乘婉儿去了她父母那儿看不住自己,永生再次溶进夜上海的暗影里。他漫无目的地从人多繁华的热闹处渐渐又走到冷清的外滩。天上依旧有月亮,满月,月光徜徉在法国梧桐紧密的枝叶间如细碎的水银寻找泻落的缝隙。永生坐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狭长的椅子上,低着头呆呆地看着砖石地面上跳跃不定的月光的斑点,昨夜的情形在脑子里不断翻转,重现,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一道淡淡的人影投在地面上,又迅速移动开去,戚永生身子一动,抬起头,着一袭黑衣的窈窕背影映入他的眼帘,“余小姐!”永生张嘴喊,背影迅速回过头,一张陌生的女子脸。叫错了人戚永生有些窘迫,不自禁站起来,嗫嚅着说;“对不起,我看错人了。”
  淡淡月光下,回首的女郎突然对他笑了笑,左边脸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别有一种韵味。永生心里别的一跳,不觉拿这女郎与婉儿对比了一下,竟对这女郎有几分想亲近的感觉。女郎再转过头,只一瞬背影似乎距离永生就很远了,这女郎,走路真快。她的背影和余小姐有七八分象呢。
  戚永生离开长椅,走出树影,站在淡如烟雾的月光里踯躅着,有种迷失了方向的惘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近,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声喝问:“喂,刚才看见有女人经过吗?朝哪个方向去的?”
  永生看着几个巡捕装扮的人,看不出谁问的话,脑海里黑衣女郎的笑靥一掠而过,“没有,没有看到。”他冷淡地说。巡捕中有人“呸”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嘴巴不干不净骂道:“那贼婆娘,溜得倒快!又叫她滑脱了,妈个逼!逮不住她,陈会长的命没了,回去老子们又要受那乌龟气!这女人也真够狠,一刀就……”“行了,闭嘴!领人赶紧朝前面追,”有人打断话头,脚步声又杂沓起来。
  巡捕们边骂边一窝蜂走远了,永生才慢慢移开步子,走出外滩,黑衣女郎在他脑子里的影子淡得如一缕若有若无的月光了。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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