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是一个寂寞的男孩。认识彬的人都说彬很怪。彬性格内向，害怕和人交往。彬没有朋友，忧郁的眼睛老是盯着虚空。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他好像在有意地避开人群。
　　 彬每隔几天都要到郊区去看外婆。从外婆家回城的旅途对他无异于一种考验。一辆满载乘客的中巴车从乡村土路上吭哧吭哧爬来，吱地一声停在路边。车门一打开，挤在车门口的人纷纷掉到了路上，就像鸡从鸡架上扑腾下来一般。售票员被夹在三、四排的窗口边，动弹不得，只是把脑袋伸出来，指挥那些人重新往车上爬。乘客叽叽喳喳，骂骂咧咧，车里车外一片混乱。因为每天开往城区的车只有这一趟，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十里八乡要进城的人都得往里塞。彬等车的地方是城外最后一站，这时的汽车，就像外婆常说的，吃饭撑得满到嗓子眼儿了。
　　 每次和彬一起等车的，只有一位腼腆的少女。少女的年龄和彬差不多。每次等车，少女臂弯里都挎着一篮鸡蛋。没有人和她说话；那些扛着锄头，三三两两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村民中，好像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等到那些像鸡鸭一样掉下来的旅客重新搭上车，售票员让彬上车。彬费了好大的劲挤到了车上，但半个身子还悬在车外面进不去。售票员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喊：
　　 “挤一挤！再往里挤一挤！”
　　 车箱里又乱成了一团，夹杂着夸张的哎哟声，大概是谁的脚被踩了，谁的肋骨被挤弯了，谁肚子里的饭菜给挤出来了……司机生气了，大骂着跳下车，跑到车门口，用肩膀使劲往里顶。有人生气地爬上了椅子背，有人快要从车窗里飞出去了。少女终于上了车，她那篮鸡蛋立马成了众矢之的。人们将不满毫无顾忌地倾泻在那小小的东西上——这时太需要一个替罪羊了。少女红着脸，将篮子紧紧地抱在胸前，低头盯着鸡蛋，一句话也不说。车门紧贴着少女的脊背关上了，她就缩在门里的台阶上。
　　 彬的身后人潮涌动，彬可遭了殃。他瘦小的后背被三、四个壮汉瓜分，一个壮汉就是一个千斤顶，顶得他站不稳；头顶上还趴着一个，害得他立不直。彬难受地弯着脖子，胸口紧紧压在少女的篮子上，两只手死死抓住车门旁的扶手。他的胳膊伸得直直的，因为用力太大，很快就变得酸酸儿的了。但彬却丝毫不敢松劲，他怕打碎少女的鸡蛋。
　　 彬和少女不得不像虾米一样弯着腰，两人的头快要挨到一起了。少女羞涩地低着头，红晕一阵一阵涌上脸颊。几缕头发从她的鬓边垂下来，有时飘来拂在彬的脸上，痒痒的。少女芬芳的体香也凑热闹似的时时来骚扰他。彬窘得慌，却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人家。只见少女的睫毛跳动了一下，好像还挂着似有似无的泪珠儿。于是彬更加局促不安起来，他的脸上也一阵一阵涌上红晕来。背上不时有使坏般的力量加上来；怕挤碎那篮鸡蛋，彬不得不把两只酸酸的胳膊再往直里撑一撑。
　　 彬就这样和少女低首相对，守护着一篮鸡蛋。等到中巴车穿过一片戈壁滩，开进三十里外的城区，才可以松口气。
　　 这样的事情每隔几天就重复一次。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碰见少女，就像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碰见彬一样。时间长了，一些老搭这趟车的乘客开始开他俩的玩笑。有那嘴损的说：“瞧，像不像公鸡和母鸡孵鸡仔。”
　　 于是半车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单调的故事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着，渐渐地，保护这篮鸡蛋成了彬的义务，连彬自己都觉得有责任护送它们一路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彬和少女正在盯着鸡蛋，脸上发烧，不知什么缘故，汽车门突然开了。那个少女和她的鸡蛋猛地摔向车外。彬本该去救少女的，他却下意识地抓住了篮子。幸运的是，少女握着篮子的手也没有松开。乘客的惊叫声弄慌了司机，司机赶紧刹车，这才避免了一起事故。令人惊奇的是，在彬忠于职守的壮举之下，那篮鸡蛋竟然颗颗圆润，毫发无损。
　　 一阵忙乱之后，车重新启动。彬的心跳得厉害，以致胳膊抓不住扶手，上半身软软地瘫在那篮鸡蛋上。少女的脸和脖子一直红到她下车离去。
　　 下一次，彬从外婆家回城时，没有见到那个少女。下下一次，彬从外婆家回城时，也没有见到那个少女。从此以后，彬再没有碰到那个少女来搭车。彬还是挤那趟车，还是一言不发，他呆呆地看着车外绵延几十里的戈壁滩，以度过他拥挤而寂寞的旅途。
　　 直到过了很久，有一天，彬独身一人正准备往车上挤。这时候，汽车后扬起的尘土里冒着黑烟钻出一台拖拉机，向彬的身边开来。彬的眼睛亮了一下，车的扶手上坐着的，正是那个腼腆的少女，她臂弯里还挎着一篮鸡蛋。少女对开车的中年人说了句话，拖拉机就停在了彬的身旁。少女溜下车，站在了彬的面前。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上又莫名地涌起了红晕。她摸了摸身上，想给彬什么东西，最后却心慌意乱，抓起一只生鸡蛋塞在了彬的手中，然后匆匆转身爬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彬手里握着那只鸡蛋，不知该如何是好。车上几个熟悉彬和少女的乘客哈哈大笑，彬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最后，彬鼓足勇气，把鸡蛋放进了裤兜。彬挤上这趟班车，红着脸，在人们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中进了市区。
　　 在市区，彬跳下车。彬发现，裤兜里的那个鸡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碎，稀稀的蛋液流了一裤兜。
　　 但是，彬一点儿也不沮丧。彬好像找到了他寻觅已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