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寂寂，女子在溪边浣衣，僧人隔岸双手合十，向着女子施礼：阿弥陀佛。僧衣上的风尘落在无言的溪水里。女子眼里弥漫起雾气。溪水里玩耍的男童颇有兴致地望着僧人腕上的硕大念珠。
　　
　　女子离去，一手牵着男童，一手挽着沉重的衣篮。僧人的一声轻叹，随着山风飘散。男童手中的树枝抽打着草叶，草丛里偶尔慌乱地飞出几对蝴蝶。女子渐渐步履沉重。“娘，我帮你提篮子吧。”男童仍了树枝，仰望着女子美丽的脸。女子放下篮子，伸手摘去男童发髻上的草叶，柔声道：“歇会就好了，等你长大了，再帮娘提篮子吧。”男童重重地点下头，用衣袖抹去女子额上细密的汗水“娘真美，比那些花好看多了！”
　　
　　女子在山坡上砍柴，布衣挽到肘间，皓腕如霜雪。远处，僧人的草庐在绿树中露出苍黄的屋顶。僧人在溪对岸结庐而居，给周围的村民行医看病，传授农事渔作，渐渐为山民拥戴。女子浣衣的时候，僧人总是站在对岸，向着女子施礼：阿弥陀佛。女子来去匆匆，山花仍是寂寞红。
　　
　　男童会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庭院里便不再缺少柴草，随柴草一齐出现在庭院里的还有米粮，菜蔬，甚至书本。女子从不问这些事物的来由。对渐渐成长的男童愈来愈不苟言笑，男童的功课倘不好，女子手中的戒尺便会在寂静的夜里落在男童的手心里。
　　
　　男童成为少年，顽劣不再，对女子渐渐生出一种依恋，入了县学。少年每每和人争斗，便会被人骂“野种”。他问女子“我是野种吗？”灯下的女子容颜惨淡，看向少年的目光却清冽如冰。“你的父亲比所有人都优秀。”
　　少年的学业渐成，也有了很多心思。对那溪对岸的僧人生出莫名的厌憎。虽然，母亲与那僧人并未有过只言片语。少年的心思总是难懂的。
　　少年即将赴京赶考的前夜，雨水使山溪暴涨。午夜梦醒，母亲不在屋里。少年张皇地跑出庭院，暴涨的溪水里，女子的身影如一株飘摇的芦苇。泪水在少年痛苦的脸上肆虐。
　　
　　少年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女子淡然一切富贵荣华。坚持留在山村。少年苦求无果，长跪不起。女子仍是柔声道：“你去吧，你父亲可以瞑目了。忘了我，以后好好生活。”少年双泪长留。少年赴任前，命人在溪水上建了一座石桥。
　　多年后，少年终成朝廷大员，中年的他仕途得意，妻贤子孝。在每夜的梦里，他却总是回到溪水边，庭院，合十的僧人，女子浣衣的身姿，草叶间的蝴蝶……
　　
　　地方官传文：女子病重，恐不久于人世。他携妻带子兼程赶往梦里的溪水。
　　一种绝望深深地萦绕在他内心。
　　与他同行的还有卢御医。皇帝最信任的御医。
　　还是那庭院，女子却已憔悴枯损。御医搭了脉，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走出去，站在夕阳下的溪水边，对岸，僧人一身白衣，双手合十，神情淡然地看着溪水。仿佛，女子仍在那里浣衣。
　　
　　他挥挥手，命人送一杯酒过去，鹤顶红。僧人饮下酒，嘴角缓缓出现一丝血迹，慢慢坐到地上，圆寂。修桥行母孝，杀僧雪父耻。残阳似血，溪水无言。
　　“你原来是他的儿子。”苍老的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叹息。他转身，卢御医手里的黄纸在晚风里簌簌作响。“那场文字狱，死了多少有才华的人。你父亲是个大才子，他太放荡不羁，才华过于外现，终于招来杀身之祸。唉，想不到他和如意的儿子却逃过了那场杀戮。见到你，老夫就有所怀疑了。你和如意相貌上有些像的。而你的才气却似乎更胜过你父亲。”他惊诧地望着面前苍老的卢御医，“莲姑娘对你父亲可是情深意重，她是你父亲未过门的妻子。你父亲未娶妻先纳如意为妾，她当日曾断发绝情。我是亲见的，想不到为你父亲保存一点血脉的是她。”
　　“她时间不多了，你让对岸的那个僧人过来吧。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啊！他也是和你父亲有些渊源的。”
　　
　　夜色像冰凉的蛇，一点点凉沁骨髓，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黄纸上字迹已经模糊：山花寂寞，僧衣对红颜。但有溪水照憔悴，梦不湿行云。暮山横翠，伤心事，休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