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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为了忘却的纪念
□ 借借
2006-07-12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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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爷眯缝着眼,对着冬季的天空悠然道:“那时汉口地界洋人多啊,那洋节也多。那洋教堂的势派可真大,我那天可是开了眼了。明晃晃的蜡烛满堂子都是啊,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嘴里哼的那个洋调子,听着也跟咱们和尚道士做道场念的经差不离啊。唉,可惜了那么个好小伙子。”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一个冬天的早上。汉江上起了浓浓的雾,太爷爷钻出船仓,望着遮天蔽地的大雾骂了声:“婊子养的这天!”今天赶不上早市了。
太爷爷是汉江上的渔户,当时还是个不晓事的楞头青,论水性却是这一带的好手,据说他能横渡长江几个来回。还是小伙子的太爷爷边骂着,边解开裤子,立在船帮子上向江水里撒尿,尿水激起一团团雾气,带着湿腥涌上来,长江上日本人巡逻艇的汽笛声穿透浓雾传到汉江上,太爷爷忍不住又骂了声:“婊子养的小日本!”
“请问,船家在吗?”岸上响起一个男声。
太爷爷想:“这早就有人来买鱼了。”他忙一边应着,一边打量岸上的人。斯斯文文的一个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礼帽,身上穿一套洋装。看样子,是个洋买办。太爷爷最不爱搭理这样的假洋人,他仍就蹬着船帮子,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没有鱼,没见这大的雾,鸟都看不到一只,走吧,走吧。”
“大哥,我不是买鱼的。有件事想请大哥帮忙。”岸上的人温和地说着,一口京片子。其时,太爷爷也只二十郎当岁,被人叫惯了“臭卖鱼的”,突然被个斯文人叫几声“大哥”,他倒有些不知所措。“大哥,真是很麻烦你了。我打听过了,这一带您的架船技术最好。一定还请大哥帮个忙。酬劳我可以先付给您。”那人继续说着。太爷爷被人一称赞,一股子豪气就上来了,大声说:“不用那客气,你有什么事说好了。做得到,我不会推。”
“是这样,今晚是西方国家的圣诞节,我在外面留过洋,对这节呢有点记挂。想今晚麻烦大哥驾船在这汉江上游历一翻。不知大哥有没有难处?”太爷爷心道:“那洋节敢情和我们古人渡中秋一样吧,找个地儿抒抒情?”今天这大雾,打鱼的收成算是泡汤了。不如答应这个人,晚上陪他逛逛。日本人的船只一般只在长江正江面游弋,汉江是支流,自己又一直在这一带讨生活,已经没有什么问题的。太爷爷大声对岸上那男子说:“你就说个地方,定个时间儿,我好等你哪。”“噢,多谢大哥了,今晚六时,在下在这里等候您的船。这是酬金,请收下。”太爷爷一皱眉,朗声道:“事还没有做,哪有先收人酬劳的规距。”“大哥客气了,是在下菲薄。请见谅。”岸上的人躬身施礼。太爷爷想:这受过洋教育的人倒也不讨厌。雾仍旧很浓,岸上的人脸部模糊不清。
晚上六点,白天的大雾散了。天空阴霾密布,汉江上浮着薄薄的浅蓝色雾霭。太爷爷架着船沿着汉水依着客人的意思飘着。暗淡的灯光里,客人在低头沉思,似乎并无看景致的意思。男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略显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头上还是那顶礼帽,身上的洋装却已经换成了一袭长袍。
最让太爷爷奇怪的是他带上船的一只大藤条箱,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物事,他初上船的时候,船帮吃水线下了一些。太爷爷心无城府,一瞬间的疑惑过了就忘了。倒是那客人,似是有满肚子心事,打上船就没有正经看过外面的景。
小船渐渐接近汉水与长江的交界处。长江上日本人的巡逻艇上的膏药旗上的红屁股疤疤隐约可见了。
这几天江面一直在戒严,说是日本人有大批弹药补给到港,防共党与叛乱分子滋事呢。太爷爷放慢摇撸的节奏,对那客人说:“前面不能去了,日本人封了江,过去很危险。我这就往回去的路摇了吧。”客人“哦”了一声,起身立在船头,眺望长江江面,沉默不语。蓝色雾蔼渐渐漂浮在他的周遭。
“大哥,对不起,请你把船再往前摇一程吧。”客人淡淡地说。“不行,前面是日本人的警戒线,很危险的。”太爷爷有些着急。“不要紧,您把船摇到交界处,您就自个儿下水走了吧。您的水性是很好的,我已经事先打听过了。”太爷爷瞪大了眼,面前这个人是不是疯了?他想干什么?“大哥,这些钱给你,以后再买条船过生活吧。这条船今天就借在下一用。”客人脸上突然有了淡淡的笑意。太爷爷脑子里如同翻了锅的糨糊,难道遇到革命党了?还是疯子寻了断?看着他斯斯文文,谈吐有条有理的,也不像疯子啊。不如把他弄倒了再做打算。“大哥,您听在下的吧。咱们都是中国人,我不会害你。我已有了打算,还请您帮忙。”客人揭开长袍的前襟:一圈圈雷管似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缠绕在他身上。太爷爷心里发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箱子里想来也是炸药之类的东西了。
小船很快摇到长江与汉水的交界处。客人望着太爷爷,仍然笑着:“大哥,真对不起,还有一件事托付您。您上岸后,请帮忙把这个交给汉口利济路那的天主教堂的一位叫菲力谱的神父。今晚是圣诞日,神父和她都应该在的。”太爷爷蒙蒙懂懂地接过客人递过来的小包。脑子里更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是深冬,水里并不冷。太爷爷泅出一段距离后,浮出水面,脑子觉得清醒了些。他看到他的小船如一支离铉的箭,越过碧黄相接的长江汉水交界线,向着日本人的船队冲去……火光,爆炸声,响彻这个沦陷城市的上空。太爷爷眼里流出温热的东西,他知道那不是江水“婊子养的日本畜生!”
上岸后的太爷爷失魂落魄地找到利济路上的天主教堂。教堂里燃着很多白色蜡烛,一群群穿白衣的人低低地吟诵着他听不懂的调子。太爷爷分明感受到了那里面的悲哀,他们是在为那个年青人超度么?太爷爷又有了流泪的感觉。茫然四顾,太爷爷不知道谁是年轻人说的神父。他看到一个同样戴礼貌穿洋装的中国人,太爷爷不由自主走过去“也许这个人能够完成那个年青人的遗愿。”
“吾自幼游学西方各国,也曾东渡扶桑,所见所闻,风土人情,盖与国内虽不大相类,也无大异。军国主义阴魂日盛,缘何一既变为禽兽!今国难当头,一介穷儒,无缚鸡之力,茫然四顾,忧从心来。吾之一死,不为闻达,只欲唤醒尚在亡国梦里迷醉的国民。
另:小照一桢,请神父交与横田秋子小姐。祝安好。”照片上,日本女郎婉转轻笑。身后的落花如飞溅的眼泪……
1943年的圣诞节,一个不知名的青年人去了,在浩浩的长江母亲河里,一个忠贞的灵魂归去。
——这个算补记七七那天的缺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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