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蓝焰柔情-个人文章】
君生我未生
□ 蓝焰柔情
2006-07-14 16:11
收藏:0
回复:2
点击:4630
一
第一次见到紫菱,是在十月,阴历十月,屋外滴水成冰,一个寒冷的季节。这样的季节,似乎是不太适合粮食作物生长的,而紫菱,在这样的月份出现,一开始也就好像不太适宜,更何况,见到紫菱的地点,又恰是在为我接风的一次酒宴上,这种充满酒色财气的地方,和她幽雅的名字,更是觉得不能相提并论,至少我这么认为。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初见紫菱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太恰当,或者说,像紫菱那样的女子,在那样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是件极不适宜的事。
可能,这恰恰也是我第一眼就把紫菱记着了的原因。
我原本是一家小报社的总编,现在要到本市一家市级报社担任总编,这当然是荣升了的意思,所以,原来的单位和我的一些兄弟伙就给我搞了个酒宴。紫菱,是我将任职的那家市级报社的编辑,跟着该报主编任奇一同下来接我。
本来,紫菱是在另一桌酒宴上的,后来任奇招架不着这方酒桌上的狂轰乱炸,便一声命令把紫菱强拉了过来。
“敬酒,紫菱,给各位领导敬酒。”当紫菱静悄悄地站到了我这边的酒桌上来的时候,已有了八分酒意的任奇闹嚷嚷地叫嚣起来。
紫菱极乖巧地应了声,端起杯子就发起了点球,话也不多,敬到哪个人面前,就极尊重地称呼声,然后酒杯轻轻一扬,一个小小的空杯便端到了你面前,微微笑着等着你把酒喝下去。
我那一桌,人极杂,清一色三、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都是在政坛、商场摸爬滚打成精的人物,雅也雅得,俗也俗得,现在酒值半酣,哪里能见着来一个紫菱这样年轻的女子,当场就间着酒开起了荤的素的玩笑。紫菱也不搭话,只着抿着嘴淡淡地笑。不过,我看得出她的脸其实在微微地发红。
原来是一个腼腆的女子。可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酒敬到我面前,我说:“美女敬酒,我肯定要喝,不过,紫菱老师可要听我讲一个笑话再说。
周围的人都轰然拍起了桌子,大家都是相交颇久的兄弟朋友,自然知道这个场合下我会讲个什么样的笑话。再说,我讲这类笑话在这个圈子里还颇有名气。
“在某市一个广场旁,有一幢宿舍楼。该楼二楼面向广场的阳台上,每天早上七点,都会有一个极年轻的男子在那里做俯卧撑。广场上有一个疯子,每天都在广场的长椅上睡觉,于是也就每天七点准时看这个男子做俯卧撑。这样过了四、五天,这个男子不耐烦了,便在一天早上做俯卧撑后,叉着腰吼这个疯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做俯卧撑呀,瓜兮兮的。没想到,疯子还不服气,也发话了……”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紫菱,不怀好意地问:“美女编辑,你见多识广,可知道这个疯子要说什么?”
紫菱礼貌地笑笑,摇了摇头,说:“说的什么?”
“疯子说:下面人都没有,你每天做什么做,你才瓜兮兮的!”
一桌的人都哄然笑起来,坏坏地看着紫菱。紫菱咬了下嘴唇,脸上绯红,只是脸上还极力保持着淡定。
我忽然间就有些后悔了,眼睛却舍不得从紫菱嫣红的双颊上移走,只好掩饰地端起了酒杯。
年过不惑,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爱脸红的女子。
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有那样一双极清澈的眼睛。
她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无论怎样,第一次就让我有点,嗯,有点……着迷。
二
我,华军,就这样到了紫菱所在的单位。二十七岁的紫菱,成了四十一岁的华军的下属。我和她之间,整整相差了十四年。
紫菱这个女子,削着一头薄薄的短发,露着光洁的额头,脸上不施脂粉,只在唇上薄薄地搽一层淡色的唇膏,愈发衬得她眼若星子。别人看紫菱,总以为是才出道的大学生。
无庸讳言,我对紫菱,从一开始就是有企图的。这样干净的女子,是男人都会有企图。不过,我是华军,华军是一个野心的男人。我的野心,除了紫菱,更重要还是我的报社。换句话说,是我的锦绣前程。我决心要在这家报社干一番大事业的。
这家市级报社,在本市来说,是颇有点年纪的一家报社,所办一份报纸,也是中规中矩,不愠不火。在全市数十家大报小报中,它,只排得上中等。报社的人员结构,也是颇为老化,多数人安于自己手上那份豆腐块。工作的节奏,说是报社,却没有那种紧张气氛,总多多少少沾着行政机关的气息。这种状况,自然不是我想要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岂能例外。
上任的第一个月,我只是和大家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算是互相认识,然后就让他们各做各的事去了,我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他们工作,或是翻阅一下以前的报纸,要不就研究市内其它报社所办的报刊。
报社的人,以为我和前几任总编一样,只是来镀镀金,借个跳板跳跳,所以也并如何把我放在眼里,原来怎么工作的,现在还是老样子。
到了第二个月,我分别把报社内部的中层干部一一找来进行了面谈,然后让他们下去后用一个周的时间写出本部门本年度的工作构想,要求简洁清楚,直奔主题,少来那套繁文空话。随后,撇开报社内的中层干部,我把记者部、编辑部、摄影部、广告部的人员全部召集起来开了个座谈会,听听他们的想法。
只是我发现,会上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地做了发言,唯恐失去这个表现机会,唯有紫菱,始终不太说话,一副不太热衷的样子。
“紫菱,你说说你的想法。”我忽然点了紫菱的名,简洁地说。
紫菱很是惊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的想法,刚才大家都说了,我没什么想法。”
“说说。”我并不理会紫菱的这番回答,只是用命令的口气更简短地要求。
略为沉思了一下,紫菱笑了笑,说:“那要看华总编将本报的新闻定在什么角度了?你给大伙定个大方向,我们有了定心丸,也才好谈具体设想。”
这个小女子,我在心里悻悻地咬牙切齿,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说中了我心里的要害。
我一直不太喜欢这家报纸不愠不火的风格,正面新闻、会议报道、领导行踪,那是党报的事,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报纸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有个屁用,要经费没经费,要政策没政策,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定位,办出自己的特色。而报纸,做为社会的喉舌,重中之重自然是新闻版块。将本报的新闻定位在一个什么角度,这确是我头痛的一个问题。其实说白了,定在什么位置我心里是万分清楚,但这个“度”,把握起来却比较难。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的是中庸,中国的政治讲的也是中庸,但是报纸一讲了中庸,就不好办了。要办好一份非党报,自然免不了要讲些尖锐的东西,在两种中庸之下讲尖锐,不把握“度”,这无疑是惹火烧身。
紫菱在下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一阵头大,干脆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到底年轻,紫菱低下了头,又脸红了。
三
紫菱在座谈会上的那一番话,虽然令我当时颇有点下不了台,但却也因此而坚定了我在报社改革的决心。
先是调整报社内部人员结构,充实记者部和广告部的力量,然后是建立一套完整的绩效挂钩的奖惩制度。随后,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本报和本市内其它报纸上刊载大幅广告,宣传本报的改版动向,并就改版后报纸的风格、各版块的安排等向市民进行有奖征集。
两个月后,报社的内部改革和报纸的改版尘埃落定,一切工作走上了正轨。尤其是在市内各大报刊上搞的那个改版宣传活动,不但吸引了广大市民的眼球,促进了报纸的销售量,更重要的是引起了部分市级领导的注意,而这后者,正是我进行这次改革的目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的我,也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这一天早上,我把紫菱叫到了办公室,借口问她的副刊改版情况,其实也颇有点在她面前炫耀的意思。
紫菱的副刊,原来是一派的纯文学风格,报纸改版后,我要求紫菱将副刊的风格定位成贴近市井、贴近市民、贴近都市男女的情感,一句话,就是要办成适应现代生活节奏的快餐文化。
紫菱的话还是一贯的少,简简单单的几句就把我的问
题回答得非常清楚,但却只字不提对报纸改版的看法。就在紫菱将副刊改版的事汇报完毕,准备走出我办公室的时候,我终是忍不着,问了一句非常有失风度的话:
“紫菱,你觉得这次报纸改版如何?”
已走到门边的紫菱缓缓转过身,脸上似笑非笑,但眼里却很有点轻视的意味。我有点狼狈,一时不知怎么下台,只好假咳两声,用手挠挠头皮。
“华总编这样英明,你主持的这次改版自然是好之极也,”紫菱看了看我,眼光柔和了些许,“不过,做为一份报纸,光有好的新闻还是不够,如果没有好的新闻评论与之相辅相成,只怕这份报纸还是缺乏灵魂。”
紫菱极恭敬地低了低腰,轻轻拉上门出去了。
我一下恍然,如醍醐灌顶。而在那一瞬间,我也在电光火石间找到了我要的新闻的尖锐在政治和文化这两种中庸之下的平衡点。新闻评论,固然可以锦上添花,也未尝不可以在某一种程度上进行“查漏补缺”。一支笔写,一支笔评,这份报纸,又何愁它不出人头地?
紫菱紫菱,你又是何许人也?天使还是魔鬼?
感慨归感慨,按着这启悟和构想,我立即在报社内部成立了个新闻评论部,并准备把紫菱从编辑部调了过来,没想到,这一想法却遭到了主编任奇和紫菱本人的反对。
任奇说:“老大,紫菱这女子,文笔确实一流,但她的性格,只适合编编花儿鸟儿的东西,你要她写新闻评论,只怕要她的命,更只怕她会把三个代表写成太阳月亮和星星。”
紫菱也说:“华总编,我喜欢编文学性的稿子,对于新闻和政治,我实在是不感兴趣。”
可是我一意孤行。对于紫菱,我总觉在她淡定的外表下,确有很多人不知道和不了解的东西。这么敏锐的人,岂是不适合搞新闻?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对于紫菱,她是要自己自成一个世界,但对我华军,就是非要闯进她的世界不可。
能对我提出这样切中核心的问题的紫菱,她又岂是一个只会花儿鸟儿的人?
紫菱最终还是到了评论部。不,应该说我没说对,准确的说法是:紫菱最终是到了评论部,不过,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她仍然继续编着副刊。
四
今天是我的生日。人生如白驹过隙,不觉间我是过了不惑又两年。朋友们一番好意,凑在一起要给我过生日。嗬,说是过生日,不过也是一块吃吃饭、唱唱歌,我等俗人,对于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吃穿二字而已。
那天我把紫菱叫上了,紫菱很是想推脱,一脸为难,我装着没看见。
饭桌上自然是一片喧哗。除了我的几个要好的哥们,当时来的还有些三、四十左右的“资深美女”们。说是资深美女,其实也就是些半老徐娘,大多都是当地颇有点头脸的商界政界人士。可不要小看了这些女人,她们是唱歌喝酒打牌,样样来得,一张嘴更是利害,荤的素的,生冷不忌,就连我那几个平时爱说荤段子的哥们,也不敢在她们面前豪言壮语,呈现出少有的乖顺模样。
紫菱落落寡欢,坐在一角,也不说话,只是偶尔有礼貌地为别人斟斟酒。一旁的人同她说一两句话吧,她也只是笑笑,说过三字二字,极是简短。
紫菱,真的是太不适合这样的场合。
一旁的男士们看着紫菱比较好对付一些,就趁兴吆三喝四地向紫菱劝酒,直劝得紫菱难以招架,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算了算了,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男人,要敬酒的朝我来。”我受不着紫菱求救的眼光,只好挺身而出暂且当起了英雄。天知道,我平日里是极少沾酒,在酒桌上经常都是左推右躲滑不溜手的人物。
“唷,华总,你倒真是怜惜小美女的嘛,”桌上的女人堆中传来了酸溜溜的声音,“你还是要抽空对我们这些资深美女怜香惜玉一下哟。”
“不过,华总,我看你下次还是不要把紫菱带出来的好,你看她,话也不会说,只会脸红,啧啧。”又一个“资美”不冷不淡地插了句。
“嘻,你以为她不懂啥,都结了婚的了,有什么不懂的。”桌上的“资美”们一阵放肆大笑。
紫菱淡淡一笑,埋头掏出手机只自顾自地发起了短信。我有点不忍,笑嘻嘻地说:“你们以为谁都像你们呀,谁不知道,你们都已经是大娘级别的了嘛!”
其他的哥们一见情况不对,连忙打起了圆场:“不吃了不吃了,走走,我们开始下一个节目,唱歌去唱歌去。”
大家站起身,紫菱趁乱走到我面前,说:“华总编,我就……”
“一起走吧!”我切断了紫菱的话,“她们的话,别放在心上。”
歌舞厅里,喝了酒的男男女女们闹着一团,紫菱悄悄地坐在吧台后角,把自己藏在重重的阴影里。我走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的脸上有掩不着的倦意。
“跳个舞吧,紫菱。”
我带着紫菱下了舞池,轻轻旋转,良久,我说:“今天真对不着,紫菱。”
紫菱抬起头,悄悄看我,然后又把眼睛轻轻低下了,她语气柔和:“是我不适合这样的场合,真对不着。”
一曲终了,我把紫菱送了出去,紫菱上了出租车,我在旁迟疑片刻,嗫嚅着说:“紫菱,我以后可有机会常和你说说话。”
紫菱静静地看着我,我有些发窘,连忙又说:“我没其它意思,我只是有时候想找人说说话,我……”
“44430904。”
“什么?”我不明白。
“我的QQ号。”紫菱嫣然一笑,朝我挥挥手,出租车绝尘而去。
歌舞厅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歌声,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唱《兵哥哥》,声贝几达嗓音。闪烁的霓虹灯下,我竟然一如青涩少年,有点痴呆地傻笑了起来。
我,竟似是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
五
“紫菱,我是华军。这是我专一申请的QQ号,请加我。”
“紫菱紫菱,加我加我,我是华军。”
“已加。谢。”
“紫菱,我久未上网,今天上网,一如懵懂少年,手忙脚乱,你不会笑我吧?”
“我看君之操作,极为熟练。不会。”
“紫菱,我看你写的评论,字字深入肌里,针针见血,颇为尖锐,为何当初不愿来到评论部?”
“只怕这‘尖锐’二字,会惹祸而来。”
“紫菱,你之性格,诸般皆好,就是不太合群。这不好,要多和人接触。”
“性格使然,奈何难改。”
“紫菱,今天应酬下来,感觉颇为疲倦。我已年过不惑,个头不大不小,只怕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了。”
“凡事尽力,就可安心。人生之事,岂能事事如意。”
“唉,紫菱,我本一农村出来的穷小子,能有今天,实属不易,其中艰难,五味难陈。今天种种,实属难舍。因为 难舍,所以唯有倍加争取,故而倍加疲倦。”
“佛云:放下,心安。”
“紫菱,谈何容易。人心不足,如蛇吞象。有了较好,就要更好;有了更好,还要最好。好之又好,无穷无尽,我等俗人,也只好疲于奔命罢了。再者,我一无背景,二无财力,能到今天,全是一汗一血拼命而来,所以更觉今之一切,弥足珍贵,难以割舍。”
“我们所愿有异,不好多言。我能理解。”
“紫菱,为何很少听你说自己之事?”
“和一般人一样,读书、工作、结婚,自是乏善可陈。”
“紫菱,你之生活,可觉幸福?有时,我觉得自己已成了一具专门工作应酬的工具,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做一些不知所终的事,实觉人生之无味,无过于此。也不知人生在世,究竟要谋求到什么东西才肯放手。”
“若要你不工作不应酬,不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不做些不知所终的事,只怕你之无趣,更甚于此。依你之性格,岂是安于闲淡之人?”
“哈哈,紫菱,汝之尖刻,一如汝手中之笔,一滴墨也浪费,一丝余地也不让人。”
“咦,当初你把我要到评论部,看中的不正是这点?”
“紫菱,我们现在的报纸,已非昔日可比。我只发愁的是,如何才能让市上领导更多的来关注这份报纸。毕竟,全市有那么多的大报小报,资讯也过于丰富。”
“市民喜欢就足矣。市上的领导知之还是不知之,有何重要?”
“紫菱,我要的不仅仅是在市民中的知名度。一份报纸,我岂能一生困于其中?你看,找找两办的秘书长们可好?”
“哦。明白了。”
“县官不如现管,和书记市长们接触最为密切的,其实是秘书。平日的服务、送资料的先后主次都是他们在负责。尤其是在送资料的先后主次上,更有文章。”
“紫菱,我明白矣。”
“紫菱,依你之资质,不从政实属可惜。”
“依我之资质,从政实属可惜。”
“紫菱,胭脂水粉、灯红酒绿、权术财势,你皆不喜,那你喜欢的又是什么?”
“飞岚流云、日光月影、四季交替,为我之所好。最好是宁静以渡日、平和以澈心。”
“紫菱,我们好似两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
“可是,紫菱,你还是让我如此心动。”
“……”
“紫菱?”
“把视频打开。”
“什么?”
“我说,把你的视频打开。”
键盘上的字敲到这儿,紫菱突然发出了开视频的请求。我把视频打开,有点奇怪。
“好了,我在这方看着你,看你对着我怎样撒谎?”
紫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神情狡黠灵动。
我“哈”一声笑了出来,一下就把视频关掉了。这紫菱。
六
今天一大早到报纸,刚进办公室,主编任奇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随手就把门掩上了。
“老大,大事不妙,捅娄子了。”
我看了任奇一眼,喝了口茶,说:“慌什么,慢慢说。”
“老大,我们有篇报道,惹到安监部门了。”
“哪篇?”
“就是前段时间云县发生煤矿安全生产事故那篇。”
我惊奇,“那篇?能捅什么娄子?不是市委、政府两个老板非常关注,要求严查的吗?”
“嗨,我们追踪报道下去,发现云县那里的煤矿管理存在许多漏洞,说白了,就是有官煤勾结问题,我们就把它爆了出来,这不,惹祸了不是。”
“爆了就爆了,不是还有评论吗?从正面评论一下不就挽救了。”
“唉呀,老大,说了半天,就是紫菱那篇评论把安监局惹毛了,告到了分管的牛市长那里。你想,自己分管的工作,居然有人来找碴,那个牛市长还不火?他又是常委,所以正准备给市委陶书记告状呢。”
“这事有点麻烦,”我皱皱眉,正想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了两声敲门声,“进来。”
紫菱走了进来,看见了任奇,愣了一下,说:“原来任主编也在这里,那么,华总编是知道这件事了。”
“紫菱,你那篇评论是怎么写的?”
“官煤勾结何时休?矿难何时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吧,小朋友。”
紫菱展颜一笑,“华总编,你别急。我绝对会承担责任。反正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真有什么真言无忌、舆论自由的,我早做好了这个准备。大不了就是开除出去,这样,你也好对上面交差了。”
顿了顿,紫菱嘲弄地轻轻笑了起来,“对我,领导能用的法宝看来也就只有‘开除’这个了。不过,市上这些麦粒领导,才能大概也只限于此。”
任奇在一旁骇笑,“紫菱,奇奇怪怪的说些啥,什么‘麦粒’领导?”
“中间一个大肚子,两头看不见,不是麦粒是什么?”
我失笑,说:“好了好了,紫菱,你那尖刻的毛病又发了。你们放心,我是头,这责任自该我承担。哪有你们冲锋陷阵,临了我倒把责任全推给你们的道理?若连这点责任都承担不了,我还坐在这里干嘛。”
紫菱和任奇轻轻拉上门出去了,两分钟后,任奇又走了进来:“老大,你别怪紫菱?她的老家,就在我市煤矿的腹心地带,因为前期煤矿的滥开滥采,村子里的水源也挖断了,房屋也挖塌了,前段时间还出现了煤层燃烧,村民们天天到政府上访,但至今的赔偿工作还是扯皮不断,那种可怜,啧,她……”
“好了,我知道了。”我打断任奇的话,“没什么大事,你出去给记者部和评论部的人开个会,让他们该发什么稿子、写什么稿子的,照旧就是。给大伙吃好这颗定心丸。”
任奇答应着走了,我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指敲着桌子,思谋了一会,给陶书记的秘书打了个电话,问了问老板这段时间心情,以及看了我们报纸有关煤矿方面的新闻后的反应。
因为听了紫菱的建议,我一直和市委、政府的这些秘书们的联系都非常紧密,所以和他们的私交不错。陶书记的秘书在电话里告诉我,他(陶书记)这两天的心情大好,因为有可能就要到省上去了,至于报纸上的新闻嘛,看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不过,他紧接着又说:听说政府那个牛市长火气大得不得了,马上就要来跟老板汇报。
嗬,看来,这事还传得挺开。不过,通了这个电话,我却定心了不少,并决定马上到市委那方去,抢在牛市长前面先给陶书记汇报了再说,反正,先下手为强。
等从市委那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心情大好。回到报社,已是中午十二点半,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紫菱和任奇还在那儿等着。
“怎么样,老大?”一见着我,任奇就迫不及待地问。
我轻松地笑笑。
“肯定没事了嘛,任主编,你也太不会察言观色了。”紫菱在一旁笑了起来。
“没事了,”我点点头,“不过,下次你们写稿子还是要注意,这必竟是中国的报纸。”
任奇忙不迭地啄头,紧接着又怪笑了起来:“还是紫菱聪明,她说你华总编一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
“可是你怪笑什么?”
“老大,紫菱还说,如果麦粒领导有一条四脚蛇的智慧,你就有个猴子的智慧。猴子对四脚蛇,自然是猴子准赢。”任奇虽然竭力想忍着笑,但无奈嘴巴却越裂越大。
“唉唉,任主编,你太倒我的台了吧。华总编记性最好,会记我大仇的。”紫菱在一旁嚷嚷,装着没看见我脸色,又说,“你难道不知道,如果麦粒领导的记性达到了结绳记事的水平,华总编就达到画八卦的水准。”
我哭笑不得,瞪着他们。他们两个不怕死的一阵大笑,然后夺门而去。
七
又是晚上十点,夜夜灯红、宴宴酒绿的日了其实也并不好过,这不,为了前两天煤矿稿子的事,今天又不得不请安监局的人吃吃饭。在席间我答应他们:将为他们接下来的一系列煤矿安全整改工作做个专题的跟踪报道。于是大家都皆大欢喜。嘻,其实,新闻也无非是这样,揭批社会阴暗的是它,为社会抛光上彩的也是它,剑之双刃,说的也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真的是累,一路假话假笑,只怕人也就成了假皮假肉。我给紫菱打电话:
“紫菱,我是华军,出来喝茶可好?”
“华总编,是不是太晚了?”紫菱在电话那方迟疑,“要不,你请任主编陪可好?”
“我又不是同性恋。十分钟后,江天茶楼见。”借着残余的几分酒性,我干脆耍无赖,下起了命令,话也不让紫菱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半个小时后,紫菱一身T恤牛仔,来到了江天茶楼。
有好半晌,我们都不说话。茶楼里放着若有若无的音乐,丝丝缕缕地荡在空中,似要把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浸进你的胃里。窗外,是漾漾的江水,轻轻拍着船弦,搽碎了一船的灯光。
紫菱半侧着脸,看着窗外,江风撩起她的短发,益发地显出了她眼光的朦胧。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拂了一下紫菱额头上的乱发。
紫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偏了下头,像一只惊惶的小动物一样看着了我。
“咳,紫菱,”我脸上燥热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一句话就不由冲口而出,“你看,我真不像个好人。”
紫菱失笑,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
“华总编,你这话不由让我想到罗素的一番言论。”
“什么?”在紫菱的笑声里,我更加狼狈,愈发像个白痴地问了一句。
“罗素说,假如有个人说,我说的话全是假话,那你就不知拿他怎么办好了。假如你相信他这句话,就是把他当成了好人,但他分明是个骗子。假如你不相信他的话,把他当骗子,但哪有骗子说自己是骗子的?所以你又只好当他是个好人。总而言之,因为这番话,他无论如何都是个好人了。”
紫菱说着,慢吞吞地又补了句:“我若相信你这句话,那你分明是个好人,因为你很诚实,但你分明又不像个好人。我若不相信你这句话,把你当成个坏人,但哪有坏人说自己是个坏人的。所以,你这个好人到无论如何也当定了。”
这个小女子,一贯的牙尖嘴利,我恨恨地盯着紫菱,悻悻地说:“听你说我是个好人,我不由又惊又喜;听你又说我不是个好人,我痛苦万分。那我也只好就又惊又喜和痛苦万分了。”
紫菱大笑,俯在桌上直嚷肠子要断了,一头短发只差没落到茶杯里。
我又恼又怜,却又抑制不住地心动,说:“紫菱,我真是很喜欢你。”
紫菱满脸通红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又说:“真的。”
紫菱坐直了身子,把散乱的头发拂在耳后,侧了脸淡淡地说:“世上有两种动物的雄雌最是难猜,一种是猫,一种是兔子。世上有一种情感的真假最是难辨,那就是喜欢这种情感,尤其是你们这个年龄的情感。”
紫菱回过头,又说:“王小波在他《青铜时代》里说,古时的士兵上战场,就要高声呐喊,北方兵高叫操你妈,广东兵高叫丢你老母,江浙兵高叫娘希皮,福建兵就叫干伊娘。叫法不同,实质一样。不知道你这种喜欢,是不是说法不同,其实实质一样?”
我目瞪口呆,说:“紫菱,你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言论?”顿了顿,我又说:
“那你认为,我的这种喜欢的实质是什么?”
紫菱讥诮地笑笑,说:“你们不是流行‘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吗?”
我又点起了一支烟,斜倚在滕编的椅子上,不由带着沉思的口吻说:“紫菱,我自不会对你说我的家庭是如何的不幸福,我的妻子是如何的和我无法交流,我在家里是如何的得不到理解和温暖。如果那样说了,那就是对你最大的欺骗,也是最大的不尊重。可是,紫菱,你吸引着我。”
“你可以说我是无耻。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你和我好似两个世界的人,我和你就如冰和火的两极,可正是这一点,你让我心动。”我苦恼地笑笑,“紫菱,你身上有一种东西,能让我在你面前很放松,和你在一起,我总像是又回到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那个年龄。”
紫菱没有说话,没有看我,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她的眼睛幽如深潭,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紫菱?”我有点不安。
“嘘,”紫菱把食指竖在唇间,“别说话。”
良久,紫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望着我:“你很诚实。”
过了几秒钟,她又幽幽地说:“你这点让我欢喜。”
紫菱站起身,脸上又泛出那种我熟悉的疲惫:“太迟了,我该回去了。”
“紫菱。”我有种控制不住的慌乱,猛一下站起来抱着了她。
紫菱不动,也不说,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怀里,眼睛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不敢动,好半天,才敢轻轻地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然后放开她:“回去好好睡觉。”
紫菱回过身,声音低不可闻:“吸引,也是双方的。”
我一惊,抬起头,紫菱已翩然而去。
八
一个夜深。如果在古人的眼里,就应该是更漏留残次,或者是青灯卷冷雨。而我,只是按着现代人的方式,端坐在电脑前,等着紫菱。
已经是近十二点了,紫菱的QQ头像,始终是灰色的。终是撑不着了,我和衣倒在床上,连床头的台灯也懒得关,就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草草睡去,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是一片滔天的海,波浪汹涌,天空呈现出灰青的颜色,在波浪的中心,颠簸着一叶孤舟。奇怪的是,那么远的距离,我却将小舟上那鼓满了风的蓝白条纹相间的扬着的帆看得清清楚楚。舟上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这时画面一跳,我从海边来到了一条碎石路上,路的尽头,正对着一扇半开的窗,窗前有一盏点着的桐油灯,灯火在风中半明又半暗。窗下,是一片怒放的玫瑰园,甜香四溢。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这时,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我起身,开门,门外盈盈站着紫菱,穿着淡紫的小小的直身吊带裙,头发比前两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又长了两分。
“怎么,不欢迎?”紫菱甜蜜地笑,像一阵风飘了过来。
“紫菱,怎么没上网呢?我等你好半天。”我心里有狂喜的浪潮汹涌而来,却怕自己情绪表现太过明显,把紫菱吓着了。
紫菱俏皮地挑起了秀气的眉,微微扬起下巴说:“咦,我这不来了吗?”
“可是,这么晚了……”话一出口,我后悔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嘻,我今天学的是红拂夜奔,你今天要学的是柳下惠和柏拉图。”紫菱放肆地笑了起来,愈发地笑靥如花,眼波如丝。
我意乱情迷,上前抱着了紫菱。紫菱一下安静了下来,把脸藏在我怀里再不说话。
我吻紫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紫菱,我要你。”
紫菱嘤咛一声,脸红如醉,再也不肯抬头。我更深地吻她,又怜又爱。紫菱在我身下宛转承欢,娇羞无限。
良久。
我抱着紫菱,在她耳边不断地低低地叫:“小傻瓜,小傻瓜小傻瓜……”
紫菱将眼睛慢慢地睁开,却不敢看我,忽然狠狠地在我肩头咬了一下。
我又痛又笑,半闭着眼用手去胳肢紫菱,说:“好呀,小狗儿,小狗儿……”
话未说完,什么东西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我巨痛,不由“啊”一声痛呼,猛一下睁大了眼情,从床上坐了起来。
只见我坐在床上,被褥凌乱,哪有什么紫菱,哪有什么淡紫的小小直身吊带裙,有的只是从身上落下了个我用的手机。原来是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由于开的是震动,从床头掉了下来,砸着了我的脑袋,然后又从我头上掉到了床上。
原来,刚才一切梦与非梦都是梦境而已。
手机震动了又响了,我懒懒地接电话:“喂?”
一个带着醉意的女声传了过来:“在吗?原来你在家哦,那我上来了。”
我还未回过神,那方电话就挂了。
“紫菱!”我一下跳起身,手忙脚乱地穿衣。这时,门“哐哐哐”地被敲了几下。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紫菱,带着浓浓的酒味。
“不会又是做梦吧?”我正想掐掐自己的大腿,紫菱身子偏了一下,说:“嗬,不让我进去。”
我忙把紫菱扶了进来,才看见紫菱头发零乱,双颊酡红,宽松的白色长裤皱皱巴巴。
“紫菱,在哪儿喝酒了?”我不由紧了紧眉头,不知道一向冷静的那个紫菱怎么不见了。
“嘻嘻!”紫菱傻笑,眼光呆滞,莫名其妙地说:“朋友的小孩好漂亮噢,真漂亮。”
说着,一阵呕吐。我疼又恼,忙着给她打水、拧毛巾,好一阵忙乱。
到半夜的时候,折腾累了的紫菱终于沉沉睡去,睡中也极不安稳,反反复复在那儿颠三倒四地说:真漂亮,朋友的小孩真漂亮。
我坐在紫菱的身边,看着她极苍白的脸,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一向淡定的紫菱那么地不能再淡定。这样的紫菱,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平日的紫菱,是何等的超然,谈笑风生也好,话含机锋也罢,还是一笑泯风尘,何尝有过一丝一点的失态,可是,今天的紫菱,今夜的紫菱,却是狼狈到了不堪的地步。想得累了,我也禁不着伏在紫菱床侧睡了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了进来的时候,我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中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的是紫菱笑盈盈的双眼。
“早。”紫菱笑容清新。
“早。”我赶忙起床,洗脸、涮牙,到厕所换衣服。
梳洗完之后,我看着紫菱。紫菱的脸上早不见了昨夜那一脸狼籍的泪痕,脸上脂粉未着,连唇膏也没搽,干干净净地看着我笑。
“紫菱,你昨晚?”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昨晚几个老同学聚会,一高兴,有点喝高了。”紫菱轻描淡泻。
我心里有百般疑团,却不好再问。紫菱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无邪。
临走的时候,紫菱轻轻地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她的唇像羽毛一样在我的下巴上轻轻地刷了一下。
九
那一夜之后,我和紫菱的交流益发地深了起来。
紫菱这女子,平素在旁人前话极其的少,兴起时,其实也是一个极唠叨的女子,可以把一件蒜皮样的事唠叨成一篇短篇小说。紫菱的怪论颇多,语多春秋,我在她面前一般都只有招架的功夫,简直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提“我爱你”三个字。
我第一次对紫菱说“我爱你”,紫菱笑咪咪地说:对爱情呢要有两种态度,一是科学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二是党性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就偏不说什么。”我是***员,阿弥陀佛,当然要党性态度才是!
我第二次对紫菱说“我爱你”,紫菱一本正经,满脸肃然:人家卖鸡捆腿儿,卖骡马带绳儿,要是卖小松鼠小鸟儿还要带茏子,你多少还是要带点什么连着说吧。
我第三次对紫菱说“我爱你”,紫菱做忍无可忍状:你们男性的品德最是恶劣,其中最可恨的一点就是无缘无故就想统治别人,更可恨的是,这些别人中,你们最想要统治的就是女人。哦,上帝。
紫菱利牙利齿,我每次都只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后来我干脆用无赖的办法,紫菱说春秋,我就说段子,呵呵,她只有在这个面前无话可说。不过,没多久,本报的副刊上就多了个《段子先生》系列,这下可好,我对她说的段子她一个都没浪费,全写到了小说中,引来读者如潮。现在是紫菱天天逼着我说段子,说我不继续说下去,她那个段子专栏要开天窗。
有一次和紫菱聊天,我说:“紫菱,我给你写首情诗如何?”
紫菱怪笑:“也,难不成你要马牛其风。”
我不吭声,忙在电脑前搜“马牛其风”的意思。我闭着眼也知道她说的不会是好话。电脑上显示,诗曰:马牛其风,风就是发情的意思。
“紫菱,何苦糟蹋人,你不相信爱情也罢。”
“我喜欢吃冰激凌,但是冰激凌有两样不好,一样是不吃就要化掉;另一样就是如果吃呢,吃到最后能剩下的就只有一根木棍。”
我气结。每次和紫菱说话都是这样,说到最后我通常只会被气个半死,可是,在紫菱面前我又有一种奇异的轻松。紫菱有一种洞明世事的智慧,我在她面前说话做事不必掩饰。这就好比身上生了一个脓疮,紫菱的话就是放脓血的利刃,痛虽然痛,但是痛过之后很痛快。
紫菱也说:“你这人,明明不是好人,但让我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我笑,得意之极,说:“人活在世上,好和坏本就分不清,所以你只求它货真价实。”
“精辟,”紫菱大大惊异,“狗嘴换象牙了。哪来的妙论?”
我老老实实地交待:“我这两天在看王小波的书。反正你很喜欢他的嘛。”
紫菱大笑。我趁机又说:“紫菱,我的喜欢虽然不如小说中的美好,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为什么这么怕死?因为我还活着。”紫菱说,然后话锋一转,“我为什么这么怕爱,因为我还能爱着。也许,如果有一次生命的极大损害或极大挫折,我才能顿悟。”
没想到一语成谶。一个月后,紫菱出了车祸。然后,紫菱又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紫菱不和任何人通话。我得不到紫菱的任何一个电话。
我无比怀念紫菱和我说话的日子。
我无比怀念紫菱凌晨两点给我发短信的日子。凌晨两点,紫菱短信来。第一条:“嘎,嘎嘎,嘎嘎嘎。”第二条短信:“喳,喳喳,喳喳喳。”第三条短信:“深更半夜的,看什么看?猪,睡觉去。”然后我失眠一夜。
可是,这样的日子现在也销声匿迹了。
我真怕这就是紫菱的顿悟。
是谁说过,人活在这世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这就是辩证法。
看来在紫菱的陶冶下,我日趋进步。紫菱若在,只怕要大叫:“孺子可教。”只怕紫菱还会说:“谁说朽木不可雕?只是需要一副长长的指甲,一寸寸地抠罢了。”
十
白昼去了,黑夜又来。繁华去了,繁华又来。我们的这个城市,永远的歌舞升平。无数的红男绿女,还是依旧的混沌着快乐罢。
我还是在一桌酒宴上。周围有的依旧是那些爱热闹的人。现在他们正在起哄,要我讲故事。
“好,那就来一个。就是台湾政治笑话。”我把烟掐了,继续说,“有一个小学生,上国小学二年级。有天回家的时候,老师给布置了家庭作业,要让用民进党、台湾民众、立法委员、社会四个词造句。”
“回到了家,晚上做作业,这个小学生老造不出句子,他老爸就在一旁启发他说:譬如,在我们家,你奶奶年龄最大,也最能包容一切,她就是社会;我是一家之主,自然是民进党;你妈妈地位很重要,我有时也要听她的,她就是立法委员;你在家中地位最低,自然就是台湾民众。”
“但这个小学生还是造不出来,爸爸、妈妈、奶奶实在等不过,就去睡了。这个小学生想啊想啊,都到十二点了,这个作业还是没法完成,就冲进父母的房间准备再问问。没想到正正撞到他的父母在做人道之事。作父亲的当然大怒,抬手就给儿子一个耳光。”
“这个儿子当场就哭了,一哭还福至心灵,句子造出来了,”我故意顿了顿,问周围的人,“知道怎么造的吗?”
周围男的女的纷纷摇头,我哈哈一笑:“他一边哭一边说:‘漆黑的夜晚,民进党压在立法委员身上,立法委员在呻吟,台湾民众哭了,社会睡着了。”
酒桌上一片叮铛乱响,男的粗野大笑,女的全部笑得花枝乱颤。笑声中,我一下觉得分外的寂寞。
还是这样熟悉的场合。可是,我看不到那个沉默地坐在一角的女子,我看不到那个红着脸装着没听见的女子。
紫菱,你在哪儿。我在心里暗暗叹息。这时,手机响了,我懒洋洋地掏出它。
“喂,在哪呢?”
“紫菱?!”我又惊又喜,“你在哪?”
“在你的手机后面,”紫菱笑,“准备变成狐狸精。我要来看你,给我准备一大杯冰水。”
十分钟后,我手忙脚乱地回到了家。再过十分钟,紫菱巧笑嫣然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把紫菱揽到了怀中,紫菱的手轻轻地环着我的腰。谁也不说话。好半天,紫菱才从我怀中轻轻扬起脸,说:“坐下来说话。”
紫菱分明地消瘦了。她将头靠在我肩上,幽幽地说:“还记得那一次我酒醉后在你这儿哭吗?我说,朋友的小孩真漂亮。那是因为,我这一生,再也做不成母亲,再也做不成一个完整的女人。”
“华军,”这是我认识紫菱以来,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所以我一直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亦舒的喜宝说,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只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华军,所以我遇见了你。一开始,我那么排斥你,因为你又分明不是一个好人。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个世界,好和坏本来就无法分清,我只求他货真价实。”
“至少,你敢担当。至少,你敢承认。好的和不好的。还有,你敢去做。该做的和不该做的。”紫菱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还要我吗?你现在还要我吗?”
在这一刻,我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怜惜,对紫菱。这种怜惜,无关欣赏,无关心动,无关吸引,它只是一种无由的心疼和心痛。
“紫菱,我只怕我要不起你。”我低语。
紫菱一下又笑了,眼睛明亮,说,“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咦,你怎么知道?”我惊奇。
“那天晚上,我醒来之后,看到你的床头放着一本杂志,你在《君生我未生》那个个故事后留有了这两句墨宝。”
“我只是个自私的人儿罢了。抱抱我。”
我抱着紫菱,紫菱呢喃,“我就是要自私一回。”
这一刻,不是梦境。在坠入真正的梦境之前,我只记得紫菱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夜晚。就是这样,一夜完整的记忆。”
后记
我和紫菱,自那夜后,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只不过紫菱,不再在这家报社。她说,有压力。
她还说,对她来说,有些东西,一夜就足够。从此以后,她喜欢做我谈话的伙伴,和我互相倾听。她说:“华军,我们之间,不只是相差了整整十四年。这中间,相差着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你舍不下你的生活,我也舍不下我的生活。我们都只是一对自私的男女而已。”
其实,我知道,紫菱要说的是,我舍不下前程,她舍不下自尊。
我曾说:“紫菱,你为什么不要求我留在你身边?只要你说一句,我可以。”
可是,紫菱那样回答,“女人给自己的爱情说理,层次已经很低了。假如说赢了,层次就更低。”
说话的那一刻,我现在还记得,紫菱的神情,分外地凄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同君好。”
这种话,大概也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这样纯粹吧。
不过,在尘世之中,紫菱和我还能以倾听来相互温暖,我亦很满足。
紫菱一夜足矣,我亦一样。有时,一夜就是一生。
然后,就在互相倾听中天荒地老好了。
我和紫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