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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七)
□ 顽也
2006-08-28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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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夏
七、
“九斤,腰板要挺直,是手腕用力!”
“哎呦,好累啊!大元,我能不能歇会再写。我的手酸得都抬不起来了,这比打铁还累!”
“你呀,就只有一身的蛮力,才写了这么几行就喊累!你看,其二妹妹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也没吭声过!”
“嘻嘻,我这粗手粗脚的那比得上心灵手巧的其二妹妹。让我写字还不跟画符一样,扭来扭去的怎么看都像蚯蚓在纸上爬!”
“呵呵,九斤哥哥就爱偷懒,没出息!”
“嘻嘻,你有出息,你大元哥哥也有出息!”
“你说你,唱起戏文来有板有眼的,怎么一写字就没招了!”
“写字有啥用,以后我又不能拿它当饭吃,哼上几句戏文倒还能替我解闷呢!”
“唉!其二妹妹别理他,反正呀,以后我要是去外面读书也省得给他写信了,写了他也看不懂。我就专门给你写,写咱俩的悄悄话,看他怎么办!”
“好呀,你小子在这里使小心眼!哼哼,不看就不看有啥稀罕!嘿,你要是真的出去了还不知道谁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大元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出去?”
“恩,等过了这个夏天,我从传习所毕业了,我想上省城看看。”
大元今年已是传习所毕业班的学员了。从今年的春上开始,大元便经常抽空在下课后教九斤和其二认字。每当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们三个便会从传习所一起回家。这一年的夏天其二已经是十八虚岁的姑娘了,大元十九,九斤二十有一。
水乡的夏夜是美丽的,堤坝上凉风习习。三人躺着,抬眼是满天的繁星点点,水面上渔火辉映闪烁间形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天上繁星水上人家,远山如黛心绪如朝。三人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说话,只听任那些蝈蝈们、青蛙们、蝉虫们此起彼伏地在耳畔边聒躁着。
遥远处的天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大元注视着它一颗心也飞向了那遥远的山那边。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有他没有看过的宝马香车有他没有听说过的游园惊梦,更有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最新潮最时髦的新事物新面孔新声音。民国初年,是一个“讲文明”的时代,有文明戏,文明棒,架眼镜插钢笔……大元的一腔豪情已是热血沸腾,小小的福佑县再也藏不住他的鸿鹄大志。其二,也在寻找那颗最亮的星星?深邃的夜幕下,她的视线可曾与大元的交集?星星眨着眼睛像在偷偷地问其二,你心中的那个人是谁?告诉我,告诉我!就象蓦地被窥探了心事,其二竟羞涩地垂下了眼睑,但嘴角边却是不自觉地扬起陶醉的酒窝。九斤的目光没有那么远,他喜欢眼前这片万家灯火中的光晕。一艘渔船就是一家人的希望,浪打百尺船过千滩,虽然很辛苦可是当船头的航灯亮起来的时候,一天又平安的过去了。停泊在堤坝边的船儿便带着明天的期待,轻轻摇晃着驶入安然的梦乡。
三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直到一群萤火虫无意间闯入了这片宁静。
“萤火虫?!”其二惊喜地坐起来。她的话音未落,只见大元和九斤两人均是眼明手快地用手朝空中一把抓。“给你!”两人又同时把手伸向其二。那虚握的拳头里隐隐约约地从指缝间透出微弱的亮光。左手是大元的,右手是九斤的。其二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不知道该伸手先接哪一个。而被困住的萤火虫不久就黯淡了下去,其二忍不住叫道:“哎呀,快放了它们,不然它们会死的!”
“那我再给你抓!”
“是啊,这里还有许多!”
“不要,不要!”其二心里忽然一阵地烦躁,她跺着脚一扭头便推开两人,朝坝上的另一头跑去。
九斤有点莫名其妙,摸摸头问大元:“这丫头,又怎么了?”大元看着其二窈窕的背影,心头忽然没来由的一热,呆呆地竟忘了回答九斤的话。“喂!你小子发什么愣啊,还不过去看看。那边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人家了,其二一个人好好的去哪里干吗?哎!你到底去不去啊!我可不放心!”九斤一边说着一边就急急地去追赶其二,留下大元独自在堤坝上出神。
其二一路小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最近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东西堵着,常常让她不知所措。就象今早在村口帮隔壁的五婶绕线团,怎么绕也绕不好,这边也是结那边也是结到最后竟然把自己绕在了当中。真恨不得一剪子剪断了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那线团也没用了。难怪五婶要笑话她,姑娘家也不好好呆在屋里学做女红,一天到晚尽在外面瞎跑,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呦!
“我才不要嫁人呢!”其二自己跟自己赌气在坝上嘀咕着。
“呦!谁说不要嫁人的!?”冷不丁一个人影窜出来挡在了其二的面前,月光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其二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谁,谁在那里!?”
“其二妹妹很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呵,小生这厢有礼了!”
“是你!”
借着淡淡的月光其二这才看清,原来是那赵家公子赵小虎。自打赵小虎去了省城,其二有两三年再没见着他,没想到今晚会在这堤坝上偏巧撞见。其二才懒得搭理他,可赵小虎那一身奇怪的装束以及拿腔拿调的样子却让她倒也觉得有趣。
“我说笑面虎,你这穿得是什么呀?大热天的捂得严严实实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吗?还有,你的脚是瘸了还是拐了,好好的拿着你爹的那根拐棍干吗?”
“NO,NO!其二妹子你这就不懂了,我这一身可是时下城里最流行的行头。瞧见了么,这料子是东洋进口的洋布,又透气又挺括,这种款式在国外叫‘shirt’,我这手里握的这根黄漆漆的棍子,人家叫‘文明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叫……哦,对对,叫‘gentleman’!”
月光下只见这赵小虎穿了一件本白色的短上装,翻折的小立领有背缝和背腰带,前门襟订缀着九粒单排纽扣,胸前两侧各有一口袋对称平贴,一只怀表链金灿灿地悬挂在外面仿佛不可一世地炫耀着;下身则是同样布料的白色长裤不过却是用两根背带给吊在了肩上,而脚下那双黑白相间的大头皮鞋更是被擦得油光上亮的,好象可以照见了鬼影子;但这还不够最绝的是赵小虎乌黑的大辫子上还顶了一顶也是白色的西洋礼帽,那神气劲甭提有多得意了。可是,这一切瞧在其二眼里却是不伦不类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了。
“哈哈,哈哈……什么剪头馒还是枕头馒的,我可听不懂你在蒸什么馒头。”其二乐得是花枝招展,捂着腰笑着,那笑声如清脆的银铃一般荡漾在堤坝上,赵小虎看呆了也听傻了,只觉得月色下美人如玉新月皎皎,盈盈脉脉语嫣绕梁,好似连那月宫里的嫦娥也逊色三分……
“其二妹妹,其二妹妹,小心别着了那坏家伙的道!”九斤老远就看见了其二和赵小虎在一起,心里嘀咕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的又回来了!他心里着急啊可腿偏偏还跟不上,一路小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开了。
赵小虎也远远的就认出了这打小的冤家对头,九斤!心里恨得牙痒痒,怎么又是这小子,每次都是他坏我好事!可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风度翩翩,美人在此可不能唐突了。
“呵,原来是九斤啊,很久可没见了,一切可好?看你人倒是长得虎背熊腰的,怎么这脾气还是如此火暴,怕是成天打铁火星沾多了吧!”
“呸!你少套近乎!我打铁干你何事!你少在我其二妹妹面前花言巧语!”
“这真是冤枉!我不过和其二妹妹唠点家常。”赵小虎可不想被九斤打了岔,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其二妹妹说呢!他彬彬有礼,眼睛可骨溜溜地转得快,“其二妹子,其实你也该上省城去瞧瞧,那些洋布别提有多漂亮了。像妹妹这样的可人儿不穿可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身浅绿的土布裙,好看是好看可还是土了点。以你这么标致的身材合该穿那做工精细秀美的锦缎旗袍,一定会衬得你这如雪似玉的皮肤更加端庄轻盈,就象仙女下凡,不知会有多少公子像我这般惊艳,说不定那洋人见了也要连声赞道:Beaubiful! Beaubiful!”
赵小虎越说越陶醉,简直像魂被勾走了,已不知忍着咽下了多少口水。一旁的九斤却是越听越生气。“笑面虎!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看你是去了一趟省城连自己祖宗姓啥都不记得了,满嘴尽放洋屁!”
“九斤!你这话可一棍子把人打死了,去省城怎么了,怎见得就会忘本!”大元这才跟来,可是一来就听见九斤这话,心里头仿佛被针刺着了极不舒服,莫名其妙地便冲撞起来。
“我说大元,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小子到底是哪一伙的,才读了几天书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九斤被大元这突如其来的顶撞真给弄火了,他气不打一出来。
“你胡说什么!我是帮理不帮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笑面虎也不过是赞美了其二妹妹几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瞎嚷嚷什么!”
“我瞎嚷嚷?好好,算我九斤说错话了,我是没你念书多,可我还有那么一点骨气,不会为了要去省城就低声下气的巴结别人,就算有人白送我去省城我还看不上眼呢!”
“九斤,你说什么!谁低声下气了谁又巴结谁了?你小子给我说清楚!”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大,都好象吃了火药似的横竖不对。赵小虎一见有戏这哥俩竟莫名其妙地自家人斗了起来,心里暗自好笑,他可乐得躲在一边隔岸观火。其二呢,干着急啊!今晚上这是怎么了,每个人都是怪怪的,心里头好象都憋着一股气,可到底为什么谁又都说不上来。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烦恼?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没做你回去问问你爹!”
“好,我这就回去问我爹!你要是说错了,你小子可别怨我!”
“我要是说错了,要打要骂随你处置!”
“好,其二,我们走!”
“其二,跟我走!”
“走,走!?我自己走,吵死人了,我谁都不跟!”其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元叫住了她,九斤也叫住了她。三个人在一起本来一直都是好好的,现在却忽然硬要叫她从两个中选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跟了谁去。
唉!这鬼天气,刚才还有风,怎么一下子这么热了,叫人心里都透不过气来,这些蝈蝈也是都叫了一个晚上了怎么还不停,烦死人了!其二跺跺脚,罢罢罢,我还是自己回去吧,她谁也不理推开二人扭头又一个人往回走了。身后的九斤和大元忽然愣住了,看着其二的背影无所适从,而那个笑面虎见戏演完了,便偷偷地溜走了,只有夏夜里的星星仍不知疲倦地看着,堤岸上月的影子老长老长。
作者签名: 我只愿在时间的长河里文字如同流沙,潮涨潮落后那些印记隐隐地延伸着,延伸着,证明我来过,然后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