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章】
由自拍裸照想到的
□ 满亭星月
2006-09-13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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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自己的肉体,尽管她很沉重。---题记
自拍裸体照片的起因很偶然。在我和老头子第一万次讨论“色情”(erotisme)问题的时候,我笑着说我很喜欢色情的东西,因为这很正常。只不过我与其他人的区别是,我喜欢女人,而男人对于我则像他说的那样,zero。于是,我们家亲爱的老头子,在圣诞节的前一天,送给我一件惊才绝艳的礼物---从1839年到1939年这一百年间的一千张裸体照片,厚厚的一本大书,并且说:“看过一千零一夜吧?这回我送你一千张色情照片。”于是我开怀大笑,发现我们家老头子其实挺黑色幽默的,这一瞬间,他往往最可爱。
迫不及待的翻阅,看得我眉开眼笑。这一千张裸体照片,几乎应有尽有。有全身赤裸的女人,有极少数的赤裸的男人,有半遮半掩的女人,有类似春宫图的色情照片,有同性恋之间暧昧的表达,各种姿态也一应俱全,并且每张照片都标明了年代,实在是一本难得的好书,一定要带回国去。
应该说,视觉效果上最美的,是宁静的赤裸的女人。雪白丰盈的肌肤,饱满得要涨破,笑容甜美的就更加让人销魂,整个身体就像一曲生命的赞歌。看着看着,忽发奇想,拍自己的裸体,不知道是怎样的效果?立刻被这个灵机一动吸引了,为这个主意的经典而心花怒放。于是,2005年12月25日的晚上,在我还差几乎3个月就满25岁的晚上,这第二个异乡的圣诞节,生平第一次,拍下了自己的裸体,永远的珍藏。
拍裸体的时候,我是没想到要写文章作纪念的。想到写文章是后来的事情,因为这个过程带给我很多丰富而大胆的奇思妙想,我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客体来研究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还算年轻的时候曾经拍下过自己赤裸的身体,我相信只要实践过的人,其奇思妙想绝对不会比我更少,数十年后回味的时候,就会更加感触良多。
最强烈的感受是,年轻的赤裸的肉体是美丽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我的第一反应是与哲学的存在问题相关的---到底是肉体,还是思想,证明我的存在?到底是我思故我在,还是我肉体鲜嫩故我在?我忽然陷入困惑。我曾经固执地以为思想是人存在的证明,肉体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因为它是要腐朽的,一具臭皮囊和空壳而已,一向是灵魂和永恒的牵绊,被所谓灵魂高洁的诸如伊壁鸠鲁主义所轻视的,它怎么可能与存在问题相关?然而,谁说不是肉体的鲜嫩和光洁更可触可感,谁说他不比缥缈的思想更让人体味到生动和真实?至少,照片上的身体是蓬蓬勃勃要绽放和爆破的,甚至有点触目惊心,充满了生命力,就像橡子笔下那枚新鲜的水果,可以汁液横流的。有人说,只有死亡能够证明生命,生命不能证明自身,因为只有对立物才能证明物体自身。这使我想到,也许只有肉体的鲜嫩光洁能证明人的存在,因为任何鲜嫩光洁都要衰朽,只有衰朽才能证明曾经的顶点,如同只有死亡才能证明生命。思想是永恒的,然而永恒的东西恰恰最不能证明自身。如果人永远不死,那么生命是什么?
然后,女性的身体,让我想起丰盛而广袤的田野,这使我瞬间颖悟,为什么人类的神话里,所有的大地神灵都是女神。女人的身体是肥沃富足、弹性晶莹的,看到女人的身体,会有一种深邃的联想与孕育相关。女人与田野的本质属性是一样的,化育、诞生、包容、培养、深沉的母性,让人有一种想要融化在里面的冲动和挚爱,似乎可以治愈天地间所有的伤痕。鬼使神差地想到我在巴黎参观奥塞博物馆的时候,看到库伯的画,整个画面就是女人的生殖器,标题叫做“世界之源”,在瞬间的震撼中久久伫立。相反,男性的身体却与田野的属性无关,那种力度和筋骨的强健让人想起金属的质地,坚硬而铿锵,于是想起老子的柔弱胜刚强,刚则易摧易折,水反而是无为而治、柔情万种的典范,哈哈,所以英雄难过美人关,中外皆然。
给淼打电话,告诉她我拍了裸照,跟她说也许肉体才是存在的证明。她说她一向没有年华逝去的悲哀,茫然无觉,不像我对时间的流逝那么敏感。我大笑,知道这家伙也处于学前班的状态,明显没启蒙。她说的,是与青春意识相关的,不是我在这里要探讨的话题。这种意识,早在我17、8岁洗澡的时候凝视自己镜子中的身体就已经产生了,我这人一向喜欢在极盛的时候想到衰落的悲哀,绝对走在贾宝玉之前:)此刻,我想到的问题,与性有关。于是大彻大悟自己一直是个痴呆,嘿嘿,中国的性教育之失败我已经不屑于抨击,只是有点自我嘲讽的想到我真正的性启蒙大概是在出国以后,真他爷爷的让人哑口无言。之所以被启蒙,是因为接触到的大多数的男人的眼神、心理和行动,都隐含着性的因素,一个女人只有面临这些潜在的危险,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充满性的吸引的女人。从此种对照中得出结论,中国依然不是一个性解放的国家,当一切自然的东西还处于掖着藏着的状态,当男人和女人都不敢大胆的表达与性有关的所思所想,那绝对是一种压迫和窒息,远离健康。我凝视着自己的照片,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一种很强烈的呼之欲出的东西,思索良久,终于豁然开朗。这鲜活的身体,似乎在向我说话,有一种饱满的气韵,充满了不安和悸动的要素,仿佛要在这凝固的空气中跳舞和歌唱,仿佛要劈开一切宁静与柔和,而向着激动和跳跃的音符迈进。于是心里一声天啊,自己当了二十四年的木头,从来没有注意到肉体其实是欲望的象征,不管主体是否察觉这一点,但是客观上给人的冲击力却能说明一切,这是生命和欲望的欢歌呀,多美呀。于是忽然彻悟“性”是一件多美的东西,它让人想到生命的源泉和顶峰,那爆发式的激情,那种和谐与缠绵,悸动与渴望,明明是天地间最雄浑柔情的交响乐,如万绿丛中盛放的红花,惊心动魄而美不胜收。我和淼说,奇怪的是,那些宁静的女子是美的,春宫图反而不美。她笑着说,也许与欲望有关的都不美。然后我想到,这就像讲笑话的人自己一定不要笑,一定要冷峻。美也是如此,它自身一定不要掺夹任何一种感情,要冷冷的才动人,所以伊人永远在水一方。春宫图所以不美还在于它是欲望的顶点和表达,宁静的女子反而在一种静而冷的态势下表达含苞待放的欲望,那种淡淡的诱惑和吸引,真的是扣人心弦,让人心痒难耐,想入非非。想到最近看的巴特的“plaisir与jouissance”这对既矛盾又和谐的组合,忍不住微笑。前者是快乐,是从文化土壤中生发的和谐的乐趣与共鸣,相应的,这应该是青春意识吧,健康大方和谐的美。后者是享乐,是对文化和价值、以及一切相应的心理学的、历史的、阅读的、口味的、回忆的解构和颠覆,对固有的习惯的语言系统的破坏,相应的,这是性意识,对我们这个“文化礼仪之邦”充满不和谐要素的,充满鲜活的破坏力的,让人从灵魂深处舒爽和爆笑的生力军,它是比快乐更深层次的美学和心理学,两者息息相关,又截然相反。哈哈,巴特若是活过来,看到我对他的理论这样解释一定开怀大笑,说不定在深得吾心的酣畅中收我为徒呢;))写到这里,心里是有一点悲伤的,悲伤自己都这个岁数了,才开始注意到与性相关的这个身体,可见中国的性教育真是失败到了极点,我们接受了那么多宏大庄严的理论,却没有一种告诉我们,怎样在对自己身体的凝视和思考中建立真正的自我意识、青春意识和性意识,还有比这更悲哀的教育吗?还记得大三的时候傻姑娘们一起到我家里偷看沙朗斯通的“本能”,我还记得那暴露的场景之下每个人脸上的与耻感息息相关的真正的潮红和羞涩,现在这已经成为一种动人的回忆了,然而,谁说这背后不是一种深度的教育缺失呢?
最后,肉体虽然美丽光洁,但也是沉重的。因为肉体与欲望相关,而欲望永远不能轻盈。肉体要穿衣要吃饭要舒适感要性的欢乐,我们每天的行动中,有多少是与肉体完全无关的?肉体之所以沉重,还因为它与伦理相关。俄狄浦斯的故事多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肉体的错误,要灵魂来承担。灵魂你想飞吗?肉体告诉你,降下来。因为我不是鸟,没有自由的流线,我拥有太多,因此不自由。前些日子,熊培云曾经问我怎样思考集中营的概念,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把我关进去,我是没有勇气面对肉体要遭遇的痛苦和折磨的,我从来不敢轻视肉体,因为我知道饱受摧残的肉体是无法支撑强大的思想的,在细菌实验和各种酷刑的包围下,思想除了在脆弱的不堪一击下崩溃毁灭,无处可逃。我有时候也许会低估一些东西,但从不低估人性的脆弱和恶行,因此而受益良多。基督受难的形象永远在提醒我,恶也与肉体相关,基督那流血的肉身不是正在承担灵魂的罪恶和愚昧所给予的残酷的惩罚吗?十字架下的肉身如一把锁,锁住了灵魂的自由和飞翔;肉身背后的十字架如一种命定的背负,让人在救赎中接近纯净和永恒。灵魂与肉体,水乳不分。
于是,我大声地宣布,我爱自己的肉体。我爱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年轻光鲜、洁白无瑕,更因为她的脆弱和局限,因为她终究有一天要老去和枯萎,因为她沉重得让我丧失了自由,却找到了生命的欢歌和证明,在那种饱满的绽放中,歌唱着造物的伟大和仁慈,那里面有上帝的义和爱,有人性最动人的温暖和光明。如果没有肉身,自恋的思想连个依附的对象都没有,说不定只是一阵风、一粒浮尘,这样的人生再崇高光荣,不如弃之如敝履,要之何用?
27/12/2005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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