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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与“古为今用”
□ 雪堂
2006-09-15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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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为今用,表面看起来是一种以史为鉴,是一种继承。然而在极权时代,学术消失了,以往的价值观荡然无存。那是无论如何要调动社会一切力量,不惜破坏任何社会资源,来保证主流意识的年代。然而,历史上尽管不乏相关专业出身的极权者,难道他们会自己来做这种舆论准备吗。最后,这种工作落在一些知识分子头上。
吴晗早年是纯粹的书生,出身贫寒,勤奋读书,以自己的努力进入中国的最高学府,受到胡适的看重和高度评价。50年代末,吴成为了组织上的历史学家,接到了上级领导的授意——针对一种作风,希望他能古为今用,请古人出来说话。吴很快就写出了《海瑞骂皇帝》,随后发表在官方大报上,接着又写了一系列以海瑞精神反射当代的文章,直到《海瑞罢官》。这期间,他还根据上级关于“提倡左派海瑞,不提倡右派海瑞”的意见,对其系列文章中的观点逐渐作了校正。这就是说,在他失去了写作的独立性之后,他后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后来舆论出现了反复,“紧跟文章”在失去了利用价值,成为了其他舆论风暴的阻力,当然也就成为了罪证。谢泳先生在谈到这件事时,频频提到“古为今用”,将海瑞老先生这次被重新起用同“古为今用”联系起来,终于使人了解到其中的意义。原来,生活在一个极权时代里即便是古人,如果其思想可以应用来强化当前舆论,他也不得不来为我们服务。这就是古为今用。古为今用的背后是关于一个典型知识分子身上的不解之谜。吴晗是如何从一个少年立志学术的书生变成后来的“紧跟学者”的呢?分析材料,这个不解之谜的答案其实就是,吴在40年代自身思想体系没有固定成型的时候,遭到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渗透。或许,施加这种渗透者本身也是被幽灵附身者,然而从上面的例子中看,这种传递着的渗透,其效力却是很大的,大到使一个人变得完全陌生。这种渗透,累积起来就是清洗,原先有不同意见和感受的人被说服,说服不了就压服、迫害,打作异类。被说服后再被强化,日日夜夜,反复强化,最后直至成为其自觉的意识。这具备了一切极权时代清洗思想的特征。
姜德明先生在一篇书话里,回忆了当年组稿时与郭沫若之间的一段交往。当时郭写一个组诗,名为《百花齐放》,发愿写一百种花入诗。为此他还查询多种相关资料,了解各种花卉的名目和特点,多方请教很多人某些花卉的资料,生恐出现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写这个组诗的时间是58年,“大跃进”的年代,这样我们大概就知道它的来历了。这篇书话还附有郭的一封请编辑同志酌改诗句的短信的影印件,信中又自言于花卉不通习,深恐有误。信用毛笔写成,多年以后,又不是原件,这份手书看起来仍使人觉得墨迹淋漓,笔法狂放不羁。很难以想象,写这样书法笔体的人,很自觉地成了有名的“紧跟”学者。郭是大家,早年留学日本,很早就成为大诗人,学术有专研,得到同人的认可,胡适推荐的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名单位列其中。然而在当代却很少有机会见到郭的宣传资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除去诞辰的一个整数周年纪念以外,几乎再没有见到作为主角的宣传耳闻目睹。我是七十年代末生人,记得当年其纪念诞辰,大部分篇幅都在介绍郭的年轻时代与代表作品,以及其名字来历,其他的大概是迂回过去了。其实今天这样回避郭,正如当年抵制胡适一样,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要保持一种舆论的连贯性,如果今天的事情影响了早年的舆论,这就从历史上否认了舆论控制者的正当性,于是只有将其尘封。郭晚年作品《李白与杜甫》,今天看来似乎没有必要采取那样鲜明又偏颇的观点,而正因为观点明显,其写作的出发点外人就一望而知,但是放在那个年代,对于作者而言却有很大的必要,是“古为今用”的又一个例子。《李白与杜甫》后来似乎成为一种人格的自供状,留下了数不清的叹息。
敢于坦露自己的懦弱与恐惧,敢于直视外人的鄙夷,应该说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在郭沫若与一位友人的通信中,这种勇气有了明确的解释。他早已经看清楚官方的手段有多么义正词严,多么的“不可违逆”,同时对个人的打击又是多么的残酷。在这种肃杀的舆论和思想环境之中,利用所学做一些古为今用的文字,却可以保存自身,在有些人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足以说明,这些知识分子在当时心里有多么矛盾,又有多么恐惧。
在今天,我愿意宽容地评价走过当年的所有知识分子,因为他们遇到的局面是今人无法想象的,思想侵蚀越过学术、越过主义,将他们完全击溃,将他们早年那个自己完全颠覆。在这样长年累月的过程中,不清醒是幸福的,清醒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潮流推来推去往往更令人痛苦。如果说,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总要利用舆论工具来收伏自由,也总要利用舆论来摧毁个人的精神,那我们总能挑选一个比较能适应的时代吧?其实,就连这种选择的权利也是痴人说梦的。今天愿意读一点历史的人,是悲惨的。
2006-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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