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外是疏淡的月色，七叶缓缓地向园西的“暖柳坞”走去，那是她的住处。
　　七叶细细的吐了口气，脸色有些黯然，到这里九年了，那当初的选择，到底是错是对呢？若是错了，还能够回头吗？
　　门口是几丛婆娑的修竹，月色中瑟缩作响，整个暗绿的暖柳坞在月光下朦胧不清，七叶放下卷起的竹帘，合上了卧室的门。
　　室内是暖暖的烛光，木炭在宣炉中不时爆出噼啪的轻响，七叶突然对着琉璃妆镜嫣然一笑，身上的素衫如云飞出，摊铺在了地上。
　　幽暗的处室骤然一亮，山中那个素雅婉淡的七叶，突然像一枝历冬的柳梢，尽情地放出蓬勃的春意。
　　足尖在坚柚的地板上轻轻沾点回旋，轻绿色的蚕衣，用丝带挽在腰间，昼间缠结鬓边的发丝，在身体的飞旋里涟漪般舞散，柔婉的脸上渐渐飘起淡淡的嫣红，烛光被微风带起，左右摇曳，更让这个暗夜独舞的精灵显得缥缈若仙，媚艳如妖。
　　她的长发，按着一种神秘的节奏飞扬着，渐渐似乎充满了整间屋子，身体继续飞旋，飞旋，却突然以一个合掌独立的姿势静止，漫空的发丝盘旋着，缠绕着，缓缓收回，迷乱的烛影也蓦地静了下来。只有炉中的炭火，突然亮的异乎寻常，几乎要从侧孔中燃了出来。
　　良久，七叶用那个静定的姿势中站着，目中却缓缓地滴下两行泪珠，她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枚晶莹的石头，在烛光中发出柔柔的光芒，她似乎又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河边：七叶，快来啊，快看这块石头，好漂亮的。
　　青颜，左青颜，这个原以为已经淡忘了的名字，却原来还是这么深的铭刻在她的心里。其实又何尝想要忘记过他呢，那颗唯一的石头，不就是日日垂于心裔的芒刺吗？
　　那是两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是一片满山满湖的青绿，雨家是江浙一带小康的农家，每年的丝茧桑麻收成可以让一家人过着颇有盈余的日子。而左家，则是四代的书礼世家，毗邻的田园，让两家这两个孩子格外亲。从很小的时候，雨七叶就跟着左青颜，扮成男童模样，在左家的私塾里和十几个男孩子一起打闹温书，一同挨左老爷子的竹板。
　　而那流粉罗翠的巷弄，油壁竹舷的小舟，斑斓羞缩的田螺和浸透天地的钟灵毓秀之气，则是七叶记忆里和一切混在一起的底色画面。
　　他们一起站在檐后的青瓦上，看左右翻飞停顿的蜻蜓和来回穿翔的雨燕，昂起头吮吸丝丝雨滴落下的甜味。在来回追逐的晕眩里，七叶一脚踏空，从屋侧坠入了下面安静的水流中，她浮上来时，看见一只柳叶船从自己的鼻尖上驶了过去。
　　接着就是有人扑通坠水的声音，两只小而用力的手，使劲拉着她，两个人一起浮出了水面，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水珠，左青颜突然就哭了起来，使劲的摇着七叶的肩膀，也不说话，只是死命的摇晃，一直摇到七叶也伤心了起来。那时多大呢？有十三岁了吧。
　　他们在河边寻找可以治章的石头，那里传说有珍贵至极的鸡血石和田黄石。头顶是飘扬的棠花，落在地上，片片如雪，七叶小心地绕开被风卷积成一垛一垛的花冢，左青颜却一路踢着棠花高歌，花片在他脚下重新飞散，飘落，重又被风卷到一起，七叶说他的时候，青颜指着那些重新挤在一起的花瓣，你看，七叶，变了吗？它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何必珍惜那些必然重逢的别离呢？而现在呢，那些重逢还是必然的吗？而那些要珍惜的，却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们终于踱进了河里，二月的河水微凉，打湿了他们高挽的裤脚，七叶不断地捡起华丽的石头向青颜炫耀着，青颜在水里穿梭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离七叶很远的地方，拈起了一枚小小的石头，七叶，快来啊，快看这块石头，是田黄石，好漂亮的。
　　七叶趟着被两个人搅得一团浑浊的河水，走了过去。那枚石头有鼻烟壶大小，是纯净剔透的黄色，呈垂卵形状，在小头上有一个细小的孔洞，周围布着细碎的裂纹，七叶惊叹着，多好的挂坠啊，太漂亮了。他把石头递到她手里，是凉凉的湿润。
　　突然她的头上一下刺疼，抬头看见青颜从她头上拔下了几根头发，以精巧的手法，几下结出一条紧致的坠链，她刚要生气，却突然说不出话来。青颜拿着穿好的石坠，对着七叶微微地笑着，我给你戴上。那是十四岁时候了吧，那天的青颜的笑。是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了吧！
　　七叶的手伸向壁间的石坠，泪水已在脸上恣肆纵横。那样的笑，她一生还会看到吗？看不到了，纵然那颗田黄还是九年前的温润，还是看不到了。
　　河边的路上，蹄声一天天繁密起来了，惊落了两季的繁花，那是这里多少代人都没有看见过的景象，那么多的马匹，从错落的桥和松软的路面上驰过，乘者在大声的喝骂着此地的路和河道，肆无忌惮地问候着天地万物的祖宗。带来了此地从来没有的风霜和粗犷。
　　
　　那天，七叶看见一对娘俩从弄堂口慢慢踱了过来，那个小男孩也有十四五岁，个子几乎已经和他母亲一样高了，却依在他母亲的右侧，不停地问着什么，突然七叶听见他悄声说：“看，娘，那个小姑娘在看我呢！她在做什么呢？”
　　七叶正在自己的小楼上抖着新织的坯绸，她突然脸红了起来，迅速的抖开一匹绫子，印着大朵荷花的绫子，飞扬出去，被太浓的阳光聚了回来，照在七叶的身上，眩晕的七叶听见那个男孩兴奋的喊道：“娘，你看，那个小姑娘，太好看了，像神座的玉女一样有光呢！”七叶心里鄙夷了他一下，这么大人了，却还依偎在娘身边，说话一副娘娘腔的样子，好似真的多天真无邪似的，也不怕羞。
　　她暗自拿青颜和他比较了一下，心里更是看不起那男孩子。
　　那个女人轻轻在他颈上抚摸一下，道：“好吧，别辕，那我们今晚就在这家借宿吧。”然后压低声音道：“别辕，千万不要显露武功，我感觉‘游空帮’的人已经到这镇子上了，你把‘秋山万壑图’藏好，我看这户人家的地利是这镇上最好的，进退都可以御敌。别辕，你的‘敛眉功’和‘耶溪剑法’也有七分火候了，今夜若有争斗，可千万不要再犯对阵罗屠时候的错误，须知对敌仁慈，就是与己为敌。切记！”
　　说完向七叶家门行来。
　　
　　七叶的父母很友好地收留了这一对母子，让他们在家里的饭桌上一起用餐，那个小男孩的目光，总是追着七叶，看得七叶心生薄怒。
　　七叶偷偷溜出家门，找到正在树荫里躺着看书的左青颜，气冲冲地对青颜说，那个小子眼光贼忒嘻嘻，不是好货色。
　　青颜继续躺在树荫，嗤嗤的笑着，斜吊着眼睛对七叶说：“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啊！”七叶听得一愣，一把扯去青颜垫在身下的蕉叶，气道：“我还指望你教训那小子呢！你却这样。”
　　青颜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突然脸色郑重，缓缓道：“我父亲说，今天的青罗镇不安静，其实我自己也看了这些天了。七叶，你不觉得镇子里最近多了这么多陌生人？”七叶一回想，是有许多陌生人开始在镇上活动。
　　但她继续赌气：“哪关我什么事啊，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再说镇子上这么多大人，什么事能轮到我们操心。你就是不愿帮我，你怕打不过那个小子。”
　　青颜无奈地笑笑，回答：“好好好，你这是嫌事情少，想惹事呢。好了，我跟你去看看还不行吗，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坏小子惹着咱们七叶了。”
　　七叶立即不生气了，叽叽喳喳的说起下午她看见的一些事情，青颜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她，没有插言。
　　七叶一直嘀咕到太阳落山才想起今天是找青颜帮忙来了，虽然这阵她早就不讨厌那个小子了，但还是死撑面子，执意要青颜跟她去教训他。
　　不过很不巧，他们进到七叶家时，七叶父亲说那女人身体不舒服，已经到客房去休息了，让七叶不要打扰。
　　这让青颜暗自长喘了一口气。
　　
　　那夜的天色是前所未有的纯粹的黑，天地结成一块墨锭。
　　七叶躺在满是太阳味的干爽的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这半月以来，青颜突然和她有些疏远，特别是在学堂里。她想，我一个女孩子还没矜持呢，他倒金贵起来了，哼！
　　如此怨怼着，终于迷糊过去了。
　　夜半的时候，七叶被一阵铿锵声惊醒，她跳下床，透过窗户向外看，只见阁楼下的院落里，矗着十数根明晃晃的火把，这个小小的院子，突然站满了一堆江湖豪客，每个人都手执明晃晃的刀剑，目光狠狠地盯着七叶家的客房，而让七叶突然惊慌的是，她竟然看见父母都软软地摊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一动不动。
　　这瞬间的惊慌几乎让她尖叫了起来，这时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捂住七叶的嘴巴，把她已经脱腔的声音给按了回去，手掌很熟悉，是青颜。
　　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们两家的院落之间有一道很狭窄的石隙，顶上覆着厚厚的青瓦，从那里可以爬到七叶的阁楼窗户下。
　　青颜压低声音，道：“别出声，要是他们发现就糟了。”
　　七叶惊魂未定，半晌才道：“青颜，这是……，这可怎么办啊？”
　　青颜目光熠熠地看着院落，沉声道：“我父亲没有说错，这么多陌生人到镇子里，果然没有安好心。我刚出来的时候，我爹已经去找里长去了。这群人杀人不眨眼，我们现在要注意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从后窗先退到我家。看情形，这群人的目标并不是我们，他们恶狠狠盯着你家的客房，恐怕是针对那对母子。”
　　七叶压不住抖索，颤声道：“可是，你看我爹娘那是怎么了？我们不能不管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