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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昨夜又东风——李煜词话
□ 风约湘裙
2006-10-24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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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是个阴郁的下午,午睡醒来,母亲坐在床头,为我念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极轻浅的词句,浓睡,残酒,海棠,极错落的韵律,和谐而宛转,那长长短短的句子,如起起落落的风,将一树花的芬芳吹散,口角鼻端,余香缭绕。那时尚幼,还不能明了词中含义,只是单纯地喜欢它的玲珑有致,浓时如山,淡处若云,听在耳里,已是一种欣喜。
初识宋词,便以“婉约词宗”之作为启蒙,母亲此举也算用心良苦。然而,在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我却对宋词提不起精神。那时虽年纪渐长,却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一味追求放达开阔,而所读几首词却恰是花间一流,由是,便将天下的词都小瞧了去,觉此种文体叽叽歪歪,精致到奢靡的程度,怎及得上李杜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万里悲秋长做客”?如今回想,直觉汗颜,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将与唐诗比肩的宋词视如草芥,真真是大不敬。
大约是读高二时吧,也是一个清冷的秋天午后,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当时的我,正值伤春悲秋的桃李之年,被这天气感染着,心里也伤感起来,随手乱翻了几本书,偶尔读到这样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刹时,满眼繁华凋落成残秋,心头蓦地一紧,仿佛阳光下的望日莲,无端被急雨淋皱了花心,有种隐约的灼痛。
原来,词中也有这样的清俊的意境,疏朗深邃,宛转自然,便与李杜相较,也不稍逊半分。于是,急急地查找作者姓名,书上只四字:南唐,李煜。世界似乎在突然间安静下来,只有雨声点滴寥落,我低头细看他的名字,李煜。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在他的词作中,我品味到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一种无奈,一种怅惘,一种淡淡的愁绪。那一刻,我感到心痛,还有微微的寒冷。
那个下雨的午后,李煜以他的词作,一改我对词的看法,我发现了一个比唐诗更绮丽细腻,也更纤柔合度的载体,小女孩渐渐长大,始知风月无情,稍悟人间悲欢,似一枝海棠临春风,未经秋雨的洗渍,便只能于春花中浅笑。人生或有返朴归真的境界,但毕竟离得太远,尚须时日的累积与精炼,而宋词,无疑更适合成年的我。
由李煜始,我将一派轻狂尽数拾起,从此不敢小觑了宋词,诚惶诚恐读了不少佳作,随时间推移,对这位君主词人也了解更深。李煜生平自不必多言,而他被宋太祖囚禁后,以亡国之君的身份,将满腔无奈与怆然,用一种令人惊艳的方式诉诸笔端,开拓了词之一道的新天地,褪去绮罗香泽,缠绵悱恻,使词的意境抵达另一番天地,致使后人有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据闻,李煜早期词作亦颇香艳无聊,保存下来的较少,倒是被宋太祖幽禁后,去国离家,举目有河山之异,其词作才渐由浓丽转作清寥,气象高远了许多。这样说来,亡国于李后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他和明代崇祯帝一样,自戗于亡国之际,则后辈便无缘领略他的旷世词作,实是一大憾事;可是,当他含垢忍辱地以一国之尊被囚于他国时,又委实叫人替他难堪,堂堂帝王家,却成阶下囚,他自己也应是无比惆怅与悲愤的吧。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典籍里收藏的李煜词,起首便是这阙《虞美人》。以春花秋月开篇,端的是华美之极,春花绚美,秋月冷艳,读来但觉满目旖旎,炫人双眼,谁知下一句却以一问做结,“往事知多少?”何谓往事?当是国未亡,人尚在之时,那许多美好的回忆,而今想来,却伤感无限。三四句则点明“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当真是凄凉清寂,令人低徊喟叹不已。
李煜的成名作中,常有此类怀念故国河山的词句,这或许也是他招致最后被宋太祖毒杀的原因吧。宋太祖一代豪雄,岂能容阶下囚放此异国之声?况且,斩草不除根,留着终究是祸患,倒不如杀了干净。
其实,对于李煜来说,死也并非坏事,起码免了被囚禁的无穷折磨。上苍到底是眷顾着他的,不留他在人间受罪,离了这扰扰尘世,只留下数十篇词作,供后人缅怀。
南唐时,长调尚未流行,故李煜的词一般以小令见长,语句也多委婉镌秀,浑然天成,极少雕琢痕迹,不象后来的吴文英之流,词藻华丽,匠气浓郁,太注重词面的工整,反倒令人索然。看李煜写春天,“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似是信手拈来,却贴切动人,字里行间,春天的倦怠闲散扑面而来,初春微寒亦显见;写秋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闻之清冷,有若箫声过耳,遍体寒凉,其中寂寞二字,深深刻画出作者当时的心境,而“锁”字更是举重若轻,满怀无奈与悲凄溢于言表。
李后主词作多半小巧,但亦不乏苍凉语句,例“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两句十二个字,竟是将南唐38年的历史,三千里地的幅原一笔概括,其间并无一词明示心境,而后人吟诵时,却能从中体味到令人鼻酸的情绪,似是惋惜追忆,又似无可奈何,所谓江山易主,年华更改,所有岁月沧桑,尽在不言中。以我之见,这两句,远比“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更能撼动人心。
总觉得,若以乐器评断词人,则苏轼如琴,旷达高远;姜夔如筝,清刚冷峭;而李煜作品中,总是隐约着一段箫声,徒叫人心里惆怅。“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微雨的子夜,初凉的窗台,灯下读李后主,心情澄朗而干净,虽然四周是都市惯有的嘈杂,而李煜的一枝纤毫,却能带我穿越千年时空,重回他当日月下独自的忧伤。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人生是无法回头的,李后主困居大宋,心寄故国,他的不甘与不舍,在词中隐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是,命运对他的背离却并不因此而停止,公元978年,李煜,以他四十有二的沧桑,终止了后半生的凄凉,化一缕尘烟,飘然离世,一代词人,就此幽魂沓沓,消逝无踪,而那一段宛转的箫韵,数千载来,仍旧于人间空自低回,清冷若仙音萦绕,令后世无数读者,对此慨然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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